隨著國共內戰全麵開打,中國國民黨、共產黨以及美國方麵圍繞“安平事件”的真相調查和談判工作遂告擱置,誰是誰非的問題遂成為曆史懸案。
安平,河北省香河縣位於平津公路旁的一個小鎮。1946年7月29日,中共地方武裝與美海軍陸戰隊在這裏發生武裝衝突,造成十餘名美軍官兵死傷的嚴重事件,史稱“安平事件”。
時至今日,內地談及“安平事件”,幾乎無不斷言是駐在天津的美國海軍陸戰隊聯合國民黨軍在安平“侵入冀東八路軍防地,並向當地守軍攻擊,守軍被迫自衛”。
然而,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本文結合國、共、美三方在“安平事件”後的交涉經過及調查取證,力圖重現當時的曆史狀況。
馬歇爾不想擴大事態
最早對“安平事件”做出公開報道的是國民黨的中央社,其30日即發電訊稱:“美軍卅一人廿九日午分乘卡車十一輛,沿平津公路赴平,途中行經楊村河西塢北大小沙河附近,突遭番號不明之共軍三百餘人襲擊,美軍中有傷亡。我軍事機關聞訊,已派隊前往援救。”
美軍也在第一時間通報了這一信息。30日早上七時三十分,美海軍陸戰隊D.A.瓦頓(D.A. Wharton)將軍在北平舉行記者招待會,聲稱:美海軍陸戰隊一支摩托化巡邏部隊,昨午十二時十五分於安平鎮附近“被襲擊”,襲擊者是“為數約三百餘著製服的中國人”。
記者會沒有披露更多詳情。7月31日,美海軍陸戰隊駐華部隊司令部進一步核實了事件發生時的一些細節後,發出了正式的情況說明。內稱:
七月廿九日美海軍陸戰隊加強第一師派出一隊摩托化巡邏隊護送某輸送隊由津至平,在十二時零五分行至大小沙河村(在北平東南三十五裏處)時,突遭預伏該處穿著製服之三百餘中國部隊襲擊。雙方戰鬥連四小時之久。美軍死一官長、二士兵,四士兵重傷、八士兵輕傷。另有軍官士兵各一人因受襲擊汽車失事而受傷。中國部隊方麵,據估計約死十二人,受傷若幹不得而知。
美軍報告中還說,“攻擊者組織極佳,埋伏亦經事先充分準備。無警告之射擊極為猛烈。彼等均著藍灰色與黃色之製服,亦有著農民服裝者。”
美國總統特使、負責在華調處國共關係的馬歇爾將軍接到報告後,馬上和新任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商談。司徒雷登傾向於相信,中共軍隊此一行動或受命於延安,意圖“引起輿論從而導致美國從該地撤出陸戰隊”;而馬歇爾則懷疑,這可能是延安近來激烈的反美廣播影響到了下邊,造成下邊的軍官們對美國駐軍的敵視態度、從而引發了此一攻擊行動。
盡管認定襲擊事件的過錯和責任方係中共無疑,但從調停國共內戰的大局出發,司、馬兩人最終確定了不擴大事態和不公開表態的應對原則。
蔣介石袖手旁觀
司徒雷登隨後與蔣介石見麵,雙方就此事討論了四十分鍾。
蔣介石是在7月30日晚得到消息的,次日他即電告北平行營主任李宗仁和北平軍調處執行委員鄭介民,強調“美國陸戰隊在平津道上被匪襲擊,以致死傷多名。此案事實真相應由行營徹究,從速處理,並切實保護平津公路與肅清其兩側之盜匪,以確保治安,勿得貽誤。”
鄭介民當天即電告蔣稱:“美陸戰隊約百名,分乘卡車十二輛及一指揮車,由津來平,行至安平鎮(香河西南十公裏)為共軍伏擊,美軍即行自衛,戰鬥四小時,共軍北竄。此役美軍傷亡軍官等三員,失蹤三名,傷十一人,擊毀卡車二輛。”他並且弄清了中共伏擊部隊的番號,即五十三團。
第二天,李宗仁也去電,向蔣報告更為確切的美軍死傷人數。第十一戰區司令長官孫連仲也電蔣說明情況,稱“已飭九二軍於午卅抽派四個團向香河攻擊搜索該區匪部”,並派副參謀長高鬆元等人“馳往肇事地點,匯集證據。”蔣對此批示:“此案應秉承李主任意旨,徹底查究,獲得證據為要。”。
中共與美軍發生武裝衝突,蔣介石暗自慶幸,他在日記中寫道:昆明李聞暗殺案雖仍在處理中,然“同平津道上美軍被共匪襲擊之重要性比已漸減輕矣”。鑒於馬歇爾不想事態擴大,也反對國民黨利用此案大肆宣傳,蔣不動聲色,樂得袖手旁觀。他暗中提醒自己:“馬既忍受,餘亦不加問聞”,為的是不讓美國人認為自己“有利用此案之意”。
中共準備“向國際申訴”
在北平擔任軍調部中共委員的葉劍英,在事發次日即得到相關報告,是中共代表中最早獲知“安平事件”消息的。
7月29日當天,冀東軍區司令員詹才芳、副司令員畢占雲就根據參與作戰的五十三團指揮員的報告,聯名致電晉察冀、冀東軍區和中央軍委並轉北平軍調部,說明美軍聯合國民黨軍進攻我安平部隊。電稱:
七月廿九日十二時半,由天津出來之頑美各七十餘,乘汽車到我安平鎮一帶掃蕩搶糧,當即發覺我通州大隊,該敵以猛烈火力向我射擊並將該大隊駐地侵占,後又向我七支隊五連駐地攻擊。我傷七亡一,當即自衛,對該頑美軍以嚴重殺傷,美傷十亡廿九,頑傷六亡四,繳自動步槍二,汽車二,美小型電台一,打壞汽車六。對峙至下午四時,天津又來汽車十輛,步兵三百餘,飛機四,炮三助戰,我即撤出安平。在戰鬥中才發覺有美軍。
次日,他們又進一步來電說明美軍進攻部隊的規模,稱其進攻部隊在300人左右。8月6日,為回答中共中央的有關詢問,詹才芳、畢占雲再次致電中共中央,堅稱安平是我解放區,但所報我方死傷及繳獲數字又有變化。其電稱:
“安平在日本投降後即被我解放,今年五月二十六日曾一度被偽香河保安隊侵占,六月三日即收複,後即有我軍部隊及地方政權人員駐紮。安平有平津公路通過該處,我設有檢查站,美軍美商時常通過,有幾次向我無理射擊。這次衝突確係美頑向我攻擊,並占我通縣大隊防地,繼向我五三團五連攻擊(安平西南公路上),我即起自衛。此衝突確有頑軍參加,我們繳有馬四匹,步槍一支,我方傷十五,亡四。”
盡管冀東軍區的前後報告,內容多有變動,中共中央還是很快就認定了事實真相,因而一方麵於7月31日電令葉劍英等立即向美方提出抗議,一方麵電令冀東軍區務必立即進駐與美軍衝突地點,以利調查取證和向美頑抗議與交涉。
8月1日,北平軍調部國、共、美三委員通過一項指令,派遣第二十五小組調查“安平事件”。此後,國、共、美三方就調查組的行動方案、調查程序、取證辦法等問題展開激烈交鋒,談判長達半個多月。
在此期間,毛澤東於8月10日致電周恩來、葉劍英,指示稱:“安平調查,國、美合作造假證據,說成一切為中共有計劃襲擊美軍是必然。在此種情況下,我們應準備宣布國、美進攻,我方被迫自衛之一切證據,並準備向國際申訴。此案對美方不利之處是暴露國、美站一邊,美方之假中立已難保持。”
從電文可見,毛澤東這時堅信中共代表掌握著“國、美進攻,我方被迫自衛之一切證據”,因而不怕鬧到聯合國去。
誰先開槍?
但就在同一天,冀東軍區司令員詹才芳再次電告中央,訂正了此前的說法。新的電報對事發經過是這樣說明的:
“我駐香河之第五十三團五連,由該團參謀長彭光率領,於七月二十六日進到王家板一帶,二十八日與馬頭(鎮)出擾之敵二百餘在大曹莊大柳樹一帶激戰。二十九日一個排(約三十餘人)於十一時將由河西務開來一商人汽車擋住,據稱後邊有美軍汽車十餘輛,滿載彈藥。此時適遇通縣遊擊隊長馬子聰率領通縣大隊二排(三五十人),遊擊隊十餘人,及區級幹部二十餘人過平津公路以西去堅持工作,到達安平。彭、馬乃商量伏擊開來汽車。
五三團一個排位於安平南約三公裏之汽車站附近,通縣大隊一個排(三十餘人)位於汽車站南半裏多之西側田野,並以大車二輛放置汽車站附近之公路上攔路。十一時由河西務方向來汽車十七輛(車上無美軍旗幟標記)至攔路大車時,發現我部隊,先行開槍,向我射擊,我還擊,被我通縣大隊擊退,我五三團部隊向前衝去,繳獲汽車二。對峙四小時後,由天津北平各開來汽車二十餘輛,載美頑軍各二百餘人,並由北平飛來四架飛機助戰。此時我即退出戰鬥……”
新電文在三個關鍵點上修正了以前的說法,即(1)兩支部隊此前均未駐防安平,都剛來安平不久;(2)美軍並非進攻安平;(3)主動進攻或襲擊者,確係中共軍隊。
突然出現的情況,讓在一線談判交涉的周恩來、葉劍英等頓時陷入外交困境。周恩來當即致電毛澤東及中共中央,憤然質問“安平事件究竟如何?”中共中央對冀東軍區的謊報,自然也極其不滿,嚴令冀東軍區要據實查報事件詳情。
但是,實情歸實情,在擅長謀略的毛澤東看來,如果美軍確無進攻意圖,也沒有國民黨軍隊協攻,但隻要是美軍打的第一槍,我方既定方針就不用變。因此,他的意見是:“一定要肯定美軍打第一槍的事實。”有了這一條,理就在我這邊。
8月11日,毛澤東致電葉劍英,並告周恩來稱:“美巡邏隊武裝開入我解放區,既未事先通知我方及車上未懸美旗(這是美方沒有否認的),先向我軍開槍進攻,事後國美雙方將安平地區武裝占領……是對美方不利,對我方有利之處。”“你們應強調上述事實,提出要求國美雙方武裝立即退出安平地區,並恢複廿九午以前原狀。”
考慮到的確是中共地方部隊設計伏擊美軍車隊,毛澤東擔心繼續拿美軍先開槍糾纏下去,於己不利,16日再電周恩來、葉劍英,提出了雙方各讓一步,和平解決的妥協方案。電稱:
“詹李十日電證明美方非主動向我進攻,同時美方堅決否認當時有國頑參加,我亦未獲具體證據。目前我對安平事件處理方針似宜采取承認誤會,實行雙方道歉,雙方不提要求的方法和平解決,或仍堅持原案,咬定美頑雙方配合向我進攻。如美不認錯,則準備向國際控訴。上述兩法,互有利弊,請周葉考慮以何者為宜,並速電告。”
電文傾向於承認“安平事件”“完全出於誤會,美我雙方均應負責”,其中美方責任是:
“派大批武裝巡邏車隊進入我方早已存在戰鬥狀態的地區,既未事先向我通知,又未掛有旗幟標記,且向我開槍,造成雙方互有死傷的不幸事件,並事後配合國軍占領我安平地區等等。”
不難看出,中共中央這時不僅承認:(1)美方非主動向我進攻;(2)事件發生時並無國民黨軍隊參與;而且開始承認:安平並非是在自己軍事控製下的解放區,隻是“我方早已存在戰鬥狀態的地區”。承認雙方都有過失,各退一步來解決問題,在毛澤東看來,恐怕是目前最理想的一種辦法。
然而,讓毛澤東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這封電報發出的當天,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在十四軍分區司令員曾雍雅等進一步的追問中,參加襲擊的部隊幹部最終講了實話。他們承認,不僅美軍沒有進攻意圖,車隊中沒有國民黨軍,甚至也不是美軍首先開槍,而是“我方先開槍”。
曾雍雅感到情況嚴重,馬上電告冀東軍區,並請其轉報給中共中央。他在電報中一麵承認說:“七月二十九日美軍汽車開到時,係由我方先開槍”;一麵又專門要求冀東軍區領導人,乃至中共中央領導人,一定不能完全改口。他的建議是:“談判時我決不能承認,就說廿五日接到情報,河西頑敵準備出來搶糧,當時誤以美汽車為搶糧之敵。”
三方取證
這時,受命調查“安平事件”的第二十五小組,開始按照國、共、美三方議定之調查程序和工作方法,聽取證人證言。
從8月17日至20日,首先聽取的是美方證人的證言並進行質詢,證人包括傅瑞慈少校、肯尼迪中尉和美陸戰隊駐津第一營營長貝爾查中校等人。
綜合他們的敘述,事發當天,這支美軍車隊包括:陸戰隊巡邏隊長考文(Douglas A.Cowin)中尉率領的警衛車隊,其前衛和後衛各有吉普車兩輛、一噸重卡車兩輛;由巡邏隊副隊長弗蘭克率領的巡邏車隊,共有六輛兩噸半重卡車;巡邏車隊中間便是他們此行護送的載有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物資的中國海關的7輛運輸車及幾位中國押運人員;另外還有傅瑞慈、肯尼迪和第七特務團美軍少尉分別乘坐或駕駛的3輛汽車。
襲擊發生時,前車與後車相距有一公裏遠。首先是前衛車被公路上兩輛無輪牛車所阻,考文中尉下車察看,當即被襲擊者投擲過來的手榴彈炸死,瞬間約10枚同樣的手榴彈分別飛落在前衛的幾輛汽車上下炸開,同時車隊左前方樹叢中有步槍開火,右前方村莊土牆上亦有機關槍射擊,車隊前衛的美軍死傷嚴重,幾乎失去了抵抗力。
隨後趕來的副隊長弗蘭克指揮巡邏隊員各找掩蔽物展開還擊。戰鬥持續到下午四點左右,據現場目擊者稱,中國襲擊者多戴著“日本式的勞動帽”,製服不齊,也有著標準的農民服裝者;襲擊者最初的攻擊極有組織,非常凶狠,但火力較弱,無迫擊炮,美軍主要的傷亡都是襲擊者投擲的手榴彈造成的。
21日至23日,調查小組赴中共冀東軍區第十四分區駐地香河縣調查,在香河中學聽取了中共方麵證人的報告,描述的又是另一番情景:(1)事件發生時安平係中共解放區,有征收公米單據作證;(2)7月29日衝突是美軍武裝車隊先向中共軍隊開槍,中共軍隊以為是國民黨軍又來進攻,遂自衛還擊,及至反衝鋒繳獲吉普車,才發現有美軍參戰,指揮員立即下令吹號撤退,在撤退中受對方猛烈火力攻擊,中共方傷亡達18人之多;(3)下午4時左右,由通縣方向開來國民黨軍兩批,由天津方向開來20多輛卡車,運載美軍400餘人,配之以飛機多架向安平進攻,當晚占領安平。
按照程序,第二十五小組於24日抵達安平,對衝突現場進行勘察。26日,小組聽取國民黨方麵證人班長儒(國民黨通縣縣長)、曹玉亭(商民)、謝廣山(牛車主)的證詞。曹玉亭竟信口胡謅,聲稱看到共軍繳獲兩輛美國軍車,是由共軍捉走的兩個美國兵幫著開走的。
此說一出,全場嘩然,在場的中外記者紛紛拍照,爭相詢問細節。因為事件發生後,美海軍陸戰隊從未提到過有兩名美國士兵被俘或失蹤的情況。美方代表反複詢問曹,曹卻一口咬定,堅不改口。最後美方代表忿忿地要求休會。中共代表則抓住這一虛假證詞,反對休會,直言這樣將使該證人有充分時間篡改證詞。
曆史懸案
至此,整個調查告一段落,軍調部有關“安平事件”的談判也陷入了僵局。據葉劍英報告稱:爭論的焦點是誰開的第一槍。美方堅持是中共方麵首先襲擊運輸車隊,挑起衝突;中共方麵則堅持是美方首先挑釁,進攻安平鎮,中共方麵才被迫自衛。美方承認在受到襲擊的第二天進攻過安平鎮;中共方麵說戰鬥隻發生過一次,美軍是在同一天襲擊了哨兵後立即攻擊了安平鎮。
國民黨代表則出麵調停說:這個不幸事件看來確實是一個誤會。但從調查的結果來看,應當是中共軍隊先開的槍,美軍還擊屬於自衛行為。中共代表立即駁斥國民黨代表的意見。幾番爭論下來,結果還是各說各的意見,各寫各的報告。後來中共方麵決定,可以由葉劍英向美方表示願以雙方互稱誤會解決問題,但美方未作答複。
在這種情況下,國民黨方麵隨即單方麵宣布了自己的調查結果。它認定,衝突現場的地形極有利於設伏,現場到處都可以發現由路邊田野、樹叢、墳地向公路射擊的彈痕。因此,共軍有計劃地襲擊美軍運輸車隊乃為不可爭之事實。
美國方麵隨後也發表了自己的調查報告,宣稱:“共產黨軍隊伏擊美國海軍陸戰隊護送的軍調部汽車大隊和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的物資,結果死海軍陸戰隊三人,傷十二人,當時並無國民政府軍隊在場或卷入此事件。”
根據中共中央的指示,中共代表團之後也單方麵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宣稱“安平事件”之全部責任,均應當由國美雙方負之,中共軍隊在自己的地區內,對美軍進攻采取自衛行動無可非議。葉劍英在會上發表聲明,要求美方:(一)向我方正式道歉,並保證不再發生類似事件;(二)立即把安平鎮交還我方;(三)駐華美軍應全部撤出中國;(四)美國政府必須停止對國民黨政府和軍隊的援助,以維護中美人民之間的傳統友誼。
此後,隨著國共內戰全麵開打,“安平事件”的調查談判工作遂告擱置,成為曆史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