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海(二)

                          (二)無限之海

    230年前,網絡出世.當列國這些龐然巨獸還把它當作大象身上的皮膚病時,網絡驚人地成長起來,由一堆小細胞長成一條巨蟒.列國警覺,試圖聯手控製異類,但為時已晚,每一秒鍾全球有上億的人粘在網上,掛在網上.人類通過網絡恣意交流融匯,而網絡本身就象賭場的莊家不動聲色地抽頭,每一瞬間從每條網蟲的精魂中抽取那麽微不足道的"一點點",汲取天地之精華使自己強大無比,也永不消亡.人們戀網成癖,踐踏一切敢於逆此潮流而動的努力,因為人們已經把自己身心的一部分溶化在網絡裏了,你要他從此隔絕,等於把他劈成兩半,他隻有先把你劈了再說.

    網絡迅速壯大,也迅速邪惡----凡人類創造的東西大抵如此.沒有什麽力量可以控製它,這怪獸的脾氣當然越來越大,低下卑劣的玩意都可以肆無忌憚地出籠,隻要投人所好.

    所幸在人類文明爛透之前,終戰之戰爆發.外敵毫不留情地肆意摧殘,反而幫助了人類,就象人們舍不得自己放血來根治頑疾,強盜卻替你割開了口子.籠罩全球的網絡被撕成了碎片,人們即便仍然有癮,也沒有多餘的時間,精神頭來供養它了.

    網絡也隻能有這麽一種死法,活活餓死.

    萬象更新,五老知道,網絡一旦複生,很可能又會回複原樣,於是大一統的數字世界出現,這就是唯一正式的數字海洋----無極海.

    無極海是個包容一切,正統嚴謹的資料總庫,隻不過人類早已厭倦閱讀----多麽無藥可救的,老土的閱讀啊.所以在這個虛擬世界中,每篇文章的作者都幻化作人形,向來訪者講解自己的思想和作品,答疑解惑.或批或讚,悉聽尊便,召之即來,揮之即走.如果是文學創作,那當然好戲長演,任君上台.

    做個不妥貼的比方,虛擬數字世界同現實物質世界好比是"陰陽兩界",互相水乳交融地疊加,共用一個人類的精神世界.有形無形之間,也互不相擾.不過,人類足跡漸行漸遠,在時間和空間上,有了很多始料未及的問題.

    首先是空間,人類局處地球一隅時,以光速運行的信息交換使人感覺不到任何時間上的遲滯,但當人類進入宇宙後,"響應時差"效應產生了.

    設想圍棋大師常小昊某天晚上沐浴更衣,香茗伺候,坐在電腦前布下一子,向另一大師石小佛挑戰.而石小佛已經移民第十城,距地球70餘太空哩.於是小昊落在星-小目的一子,要過10個小時後,小佛才能知道.這已經是光速下的"響應時差"了,這嚴重阻礙了網上交流.任何網上交流,不論語音,視頻,聊天...總要在一個合理迅捷的反應時間內才顯得自然,有吸引力.

    在<<城外之城>>首節"躍遷"中,提及了我們自撰的太空哩:地球繞太陽公轉軌道的長半軸,約1.5億公裏,為一個"天文單位"(AU,ASTRONOMICAL UNIT),即太空哩.一個太空哩光速走一趟8分鍾.因此無極海被比喻為"盆子裏的一捧珍珠".整個銀河係呈扁盆狀,無極海象無數大小不一的珍珠,每顆就是一個分係統,覆蓋半徑在5太空哩以內,相互擠挨銜接.同一係統內的用戶,交流就方便多了.

    "十友會"成員遍及宇內,最切實的方法,是選一個中間點,十個思想立方體碰頭討論.這次選在海王星NEPTUNE分係統,距太陽30太空哩,五侯自地球趕來,五帥和本嘉明二人自城外之城出發,兩廂各宜.

    無極海中,聚數成海,壘"石"為嶼.這"石"便是分係統服務器,稱為"半島".狗皇帝和蚯蚓桑乘蹉浮於海,不知時光之悠悠,仿佛片刻間,仙蹉衝出濃霧,海仍舊海,天依然天,天邊一片巍峨的大陸----東勝神洲!

    東國文化浩浩蕩蕩,橫無際涯,因此特單列一洲.兩人茫然相顧:原以為素上將安排他們登陸海王星半島,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仙蹉所到之處,是:秦王登基台.時間:公元前246年.

    四方的百尺高台,本是一座山丘,秦軍削土為台,南側有66級台階,黑毯鋪就(秦色尚黑,相當於今天的紅色).高台四周,林木盡伐,辟出巨大廣場:緊繞高台是文武百官,其外是6000人的禁軍,禁軍外是郡守縣令,各地選來觀禮的先進幹部.再往外是六萬人的大軍,步兵,車兵,騎兵,弩兵,披甲執銳.最外圍是六十萬百姓.始皇帝未到,禮賓官正忙做一團.

    本嘉明兩人甫一落地,身上裝束已煥然一變,成了秦國公卿----虛擬世界就是這麽善解人意.

    "怎麽到這鬧哄哄的地方來了?"狗皇帝還滿以為會是個"竹林七賢"的所在,曲徑通幽.

    "要隱藏一片樹葉,最好是一片森林."蚯蚓君成竹在胸,"十人碰麵,非同小可,難道不需要一支衛隊嗎?"

    本嘉明恍然大悟,環顧左右,將士個個麵無表情,也不辨底細.

    穿越重重甲士,二人來到台下,本嘉明在第二排,弗瑞司東在他身後.自己左右二人,正是東侯和素上將.

    海嘯之後,本嘉明未曾再見東侯,此時不禁心頭一熱.東侯寬袍大袖,眉目依稀當年老僧模樣,正報以溫暖一笑,開口卻直奔主題,這種聚會容不得浪費時間:

    "今天請你來,確有重大問題商討,要借你一臂之力,不過首先要向你說明幾件事.

    "依你所見,地球上實行民主,太空則是專製.不過說來慚愧,情形似乎有些相反.在地上,我們裁剪所有知識,控製輿論,議會隻能討論合乎他們見識的小事,大事則從頭到尾蒙在鼓裏.民主似乎和知情權密不可分,可父親們在草創新政時,迫於無時不在的危險,因陋就簡,采取了簡潔粗暴的手法,壓縮人們的知的權力,卻擴大我們的眼線.所謂民主,往往指大多數人的民主,授權少數專業人士經營.如果追求徹底的全民民主,每個公民都是政治專家,每投下一票既神聖又專業,那對於我們五個可說是一種煩惱,對人類卻無疑是災難----除了上癮熱衷於天下大事,人們還能幹些什麽?"

    "所以如果適當愚民,不但無害,而且於全球人類也是福祉?"本嘉明側臉脫口而出.不知怎麽,他覺得素上將在他後腦勺後麵微微一笑.

    東侯不以為忤:"人類自作聰明之心甚重,你看測完智商測情商,如同美女照鏡,顧影自憐.加上私心雜念,當然不如我們五個,凡事出於公心,這一條出廠後終生保修.再者說,對著一班自命不凡,各懷心事的議員喋喋不休,我們也未必有這本事----這活兒,我們哥五個倒不如素帥幾位了."

    素上將徐徐開口:"徹底全民民主,屁大點事人人按表決器,再過千年也不會推行.東侯說的不錯,我們天上反倒是有限民主.太空各艦隊,行省官員,以3--7人為基礎單位,選出一名A級代表,此人未必是領導.然後相鄰3--7個單位選出一名B級代表,依此類推,最後選出數百人組成元老院,重大全局問題交元老院全體表決,局部問題由專門委員會表決.我們五人既是議長,也是決策執行人.跟這幫兵油子打交道,不勝其煩,好在有加工這一方法,一旦當選,立即加工,當兵的也沒太多私心,無非替老部隊多爭點預算,總算沒有振振有詞,不可理喻的蠢蛋紮眼."上將一本正經,搖頭歎息.本嘉明忽然想到上將也份屬老兵油子,幾乎忍俊不禁.

    東侯緩緩接口:"地球上是終結戰爭了,可多元文化,百家爭鳴的熱鬧也沒有了.地球上是一派太平了,我們的設計壽命,也足以應付千年.不過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假使當初邪星被一鼓殲滅,天下當真承平千載,對人類是禍是福呢?人類文明,再以何種動力推動呢?人的精神家園的諸神,最重要的兩尊主神,一是恐懼,一是貪婪.人類的思想,有兩塊平起平坐的基石,一是宗教,一是科學.宗教抵禦恐懼,科學迎合貪婪.自古以來一次次血腥相殘,固然令人扼腕,但沒有這種恐懼和貪婪的驅動,世俗和宗教的勢力如何平衡?過多的人口如何壓縮?人類曆史就這樣一步步踉蹌走來.我們授權你們兩個研究戰爭史,等於讓你們無所顧忌地研究人類史,並非心血來潮."

    本嘉明怔仲不已,隻好一頭霧水再聽下去.地球科學院的主流思潮是理性科學,反對宗教.本嘉明卻不以為然.象牛頓這樣的大科學家,窮首皓經,最後承認科學無以解釋一切,反而宗教更勝一籌.況且科學的起端是一些不需證明的公理,因為看得見摸得著,大家都認了,如歐氏幾何的五大公理,愛因斯坦的"光速不可變前提".而宗教的起端是無條件的虔信.所不同的是科學隨後以眼見為實的實驗不斷堆積,讓你越看越是那麽回事兒;宗教則在自省中鞏固內心,讓你越想越是那麽回事兒.兩者孰輕孰重,真不宜妄斷.

    "以前,如果人類想對某種病毒免疫,就培養這種病毒,少量多次地注入人體,人體組織自然引起反應,漸漸形成免疫力.免疫力不是來自病毒,而是來自奧妙莫測,能應承一切的人體組織."

    "水至清則無魚,你們想把水攪渾,以某種程度的憂患刺激一下麻木的人類?"本嘉明靈光一閃.

    "不全對.我們現在有便宜處置之權,對於目前的政體要行之千年又隱隱覺得不妥.因此想試著委權於人類,出了亂子再收麽.可是麻煩在於,現今人類依賴我們,迷信我們,盲從我們如此之深,以我們監聽監視之力,地球上的人民,抱怨我們,質疑我們的異議之聲,就是在夢話裏都不曾出現過!"

    素上將聳了聳肩:"我們外太空,太空牛仔散落各地,調皮搗蛋的數不勝數,隻要不出亂子就行.他那兒倒好,天下一統,王道樂土,真成了理想中的君子國了."沒這把嘴皮子,上將在元老院還真站不住腳.

    本嘉明腦子裏呼悠一下,驟然一身大汗:"你們真要組織顛覆分子培訓班或者禦用反對黨,也別把咱倆算上!"擺明了找倆反麵教材麽,打死不上當.

    東侯哈哈大笑:"早料到你有此一說.其一,你們身份特殊,你的性格也不宜從政,我們並不逼你.其二,我們倒是真心誠意想讓人類自主自立一些,今日就谘詢你的意見.其三,太空委員會另有一項動議.要知道,十友會相當於參眾兩院聯席會議,我們五侯是參議院,五帥代表元老院,是眾議院.而五侯的議案是......"東侯停了下來,讓給素上將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