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牛仔和馬仔
地球村村辦服裝廠,洋廠長正坐在大班台後頭嘬牙花子.
最近廠裏生產形勢一片大好,越來越好,廠長正為來不及交大姨小姨的訂單發愁呢,月初還以為絕對有把握,跟客戶拍了胸脯了,到月尾才發覺,完了,陷在裏頭了,一會兒麵料有毛病,一會兒工人都請假,這單子做僵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廠長正煩著呢,譽小二副廠長滿頭大汗跑進來:"廠長,小丸把阿貴的香油給停了!"
洋頭激淋淋打個冷戰,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大班椅上出溜下去了,光剩根牙簽還坐在上頭:"他怎麽又來啦?忘了上回怎麽回事了嗎!"
洋頭在村裏,是黑白兩道通吃的主,很養了一些馬仔和二奶當自己的耳目拳頭,小丸恭逢其盛,在馬仔中當了個兵頭將尾,驕傲得了不得,沒事就欺負老實巴交的阿貴.他因為是黑戶口,隻好在廠外開了個雜貨店,專給廠裏跑腿供貨,認洋頭作幹爹,譽二作幹叔,一口叫得親熱,很賺了一票.雜貨鋪請幹叔起個響亮的名頭,也是進一步拍馬屁的幹活.小譽對鋪子那是真有感情,那是自己老爸白手創業才有的,後來劇情曲折,所有權變動,洋頭入了幹股,他啥也沒了,也就隻好咽口水,所以今天欣然提筆命名為:丸之內物流總庫.
這名頭天大地大,響亮!譽家昵稱叫:丸之內庫.可洋頭和他那一車間的大蒜鼻親戚們不幹,覺得含在嘴裏比麵條還繞嘴,別說念出來,吐出來都難,就簡稱小丸----不然總不能叫內褲吧?譽廠長雖然痛心沒人識這譽氏文化之美,但還是要緊跟領導,同國際接軌.因此隻在私底下喊內庫過過癮.
那內庫獨家經營一樣商品,從波斯拿的代理權,叫'斯波衣'煤油,全村隻有阿貴需要,用來給祖宗上供時點香油燈的,謹記不忘祖宗的意思.小丸不愛搭理阿貴,每次阿貴去買都要刁難一番.阿貴一看著兩家是遠親,二念著洋頭的威風,不好翻臉,就請洋頭出麵疏通.洋頭要籠罩八方,當然滿口答應.
所以今天內庫要停了這煤油,第一個不幹的,就是洋頭了.當年阿貴撂下狠話,料定小丸是朝三暮四之輩,不可信賴,挑明了要明搶他的專營權.老洋愛惜自己馬仔,好說歹說勸住了,打包票五十年不動搖,小丸敢不供煤油,那就是打我洋頭耳光.那時候還單是個臉麵問題,今兒個時勢就更不同了.老貴在廠裏吃苦耐勞幹了幾年,漸漸成了熟手,一人頂幾個人的產量,洋頭家的家務活也給他承包了一大半,這麽說吧,離了老貴,洋頭廠裏家裏都玩不轉了.洋頭的心,還向著自個的馬仔,可招子放亮點,知道自己更依賴哪一個.這會子洋頭正為姨家的單子焦頭爛額呢,隻要他倆不掐起來,就謝天謝地了.該幹嘛幹嘛,甭給我添亂,這就叫洋氏定義的現狀.我是天下共主,隻要你們還安分守己幹活,我就仍然是最大受益者----啥叫剝削?這就是!
偏巧內庫的前後兩任掌櫃的,燈籠庫和扁庫頭,似乎有基因雜交的嫌疑,都有譽家祖傳的歇撕底裏症,這兩個街頭混混,生生把個雜貨鋪給折騰垮了,老貴也不理他們兩張婆娘嘴整天罵罵咧咧,隻自己悶頭幹活,漸漸有一舉收購內庫的實力.扁庫頭知道,再混下去自己也死路一條,不如趁還當著CEO,再鉚足了勁兒最後瘋狂一把.索性就把煤油給停了.
洋頭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派交通員去傳旨,他居然敢明目張膽地不給麵子,他娘的這還了得?聽說內庫已經派人來匯報情況了,洋頭讓三秘書在外屋等著,自個在裏屋聽壁角.
隻聽門板一響,撲進一個來,撲通就跪下了,哭天搶地那叫一個嚎啊.三秘一後生小子,當場就楞了,沒見過這坐地泡的呀!
洋頭那是什麽角色,不動聲色,吟起自己作的唐詩來:
"一隻青蛙一張嘴,兩隻眼睛四條腿,撲通一聲跳下水.
兩隻青蛙兩張嘴,四隻眼睛八條腿,撲通撲通跳下水..."
那是文學史上有名的長詩,滔滔如江河之水,現在才開了個頭,就聽外屋撲通撲通,已然搶進門來,跪倒一片了.嚎啕聲中,三秘扛不住了:"這算哪門子哪,不就忤逆了老爺子一回嘛,家有家法幫有幫規,你們庫頭要是有種,就到我這大街上當街跪下,當當當三刀六洞,我也服了.他媽的整幫老媽子來嚎喪,當我是信訪辦呐.去去去,村婦聯出大門往東拐!"
這孩子到底還嫩,洋頭不由冷笑,這叫"和盟邦密集溝通中",好戲還在後頭哪.
果不其然,一眾來人看這招不靈,哭聲嘎然而止,青蛙甲收了哭聲,侃侃而談:"三秘大人,現在我庫正熱火朝天地推行強化管理,增收節支運動.這煤油從波斯不遠萬裏運來我們村,一次就得八兩起批,可阿貴倆月才買一回,每次不過半斤,雖說我們也賺著暴利,可年年有那一兩半兩的庫存.抓效益就要小處抓緊,不然怎麽扭虧為盈呢?所以這煤油非停了不可,難道我有錯嗎?"
青蛙乙趕緊接上:"是是,不但積壓,而且有火災隱患.我們庫裏職工,三成對風油精過敏.我們的英明領導,高瞻遠矚地看到,凡對風油精敏感的,將來一定對什麽都敏感,當然也包括對煤油敏感.民之所欲,長在褲心.慈祥的庫頭怎麽能無動於衷呢?好的領導,就應該能無事生非,見人所未見,難道我有錯嗎?"
青蛙丙生怕沒了自己的立功機會:"不但有害廣大職工健康安全,還長了阿貴的誌氣.我們天天窺探,看得真真的,那貴家早停了點煤油燈了,改用電了.他來買煤油,就是為了向我們示威,鑽了老大您信守諾言的空子.我們就是要揭發他的險惡用心,難道我有錯嗎?"
丁蛙膝行兩步:"三秘大人啊,千萬不要忘了階級鬥爭哪!我們就是惹洋爺生氣了,那也是人民內部矛盾嘛,離了我們這西陲前哨,您能睡好覺嗎?就說大前天吧,"丁蛙掏出本小本本仔細翻著,"老貴吃罷晚飯到後院散步,我趕緊就貼在院牆上聽著.走了半圈,他一伸脖,我知道他必定要惡毒攻擊洋爺,就果斷地一探頭,狠狠盯著他,把他嚇得,當場打了個噴嚏,就沒下文了.如果沒有我的及時製止,他一定就罵上洋爺了.我們這麽辛辛苦苦,想盡辦法讓老貴坐臥不寧,難道有錯嗎?"
老洋在裏屋聽著,漸漸有些感動心軟,我剛捎了一句話,就把他嚇成這樣,這庫頭,還是孝順哪.百善孝為先,這孩子總算還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甲蛙琢磨這火候差不多了,抓緊總結發言:"早半年前,我們就悄悄把煤油撤下櫃台了,那阿貴那邊也沒啥動靜哪.他都不吱聲,老大何必硬扛呢.斷了他煤油,您又不會少塊皮?不如這麽著吧,我們也不說停了煤油,就說暫時缺貨.我聽說波斯發了老鼻子大水了,那大水啊,都沒沙漠了,全改了對蝦養殖場了.那煤油一定淹了,就淹了."
廠長打桌角扯過一張紙來,一看是"小姨訂單趕工工傷報告",不由一哼,亂自家軍心,簡直廢紙,翻過來,寫上:
利益分 感情分 總分
小丸 2分 + 5分 = 8
老貴 7分 + 1分 = 9
洋頭打小立誌當牛仔,當牛仔嘛,能數數就行了,別騮了一圈回來牛牛少了一半.所以他深刻地理解到,軍國大事都可以用數數來分大小的,不然天降大任,怎麽會降到不學無術的自己頭上?他的加減法學得一般般,不過哪邊數多還是整得明白的.眼下他不得不撓頭皮:這不MAKE SENSE啊,老貴多一分.
當年他還小時,仰臉問老爸:咱家都那麽有錢了,還趕著當廠長幹嘛?老爸認真想了想,說:當廠長,那是真累,可有一樣好,可以偶爾亂來,不用看任何人臉色.那會兒他正忙著啃冰激淋呢,把"偶爾"兩字漏了.所以今天一想,老子那是誰呀,亂來吧!提起筆來,給小丸又加了3分附加分.看著自己的書法,很滿意:這不就多過老貴了嘛.瞧這字,裱起來贈給軍博吧.
三秘聽見裏屋一聲咳嗽,立刻變臉:"好了好了,大家的心我們洋爺是理解同情地.但村裏群眾還是分得清正邪善惡的,所以洋爺不方便公開支持,私底下當然是罩著你們的,盡管大膽去幹,年輕人,怕什麽,不過低調一些,不能明白說是停了,讓洋爺坐蠟,啊?"
一串青蛙千恩萬謝地去了,才一會兒工夫,探馬來報:內庫那邊放起鞭炮來了!
善於數數的洋頭立刻明白過來:自己又叫庫頭耍了!
洋頭有一樣好:惱羞成怒了反而冷靜了.當老大第一是要狠,你不對外人狠,一定死得很難看;你不對自己人狠,一定死得更難看,因為舉天下都是你的敵人了,死無葬身之地!這麽一根蔥都管不住,通街看我的笑話.好,你窺伺到我的弱處,叫我不得不吃進,這回算你狠!你狠得過老子一輩子嗎?你個小樣的.
點上一枝雪茄,洋頭把腳擱上台麵:如今拿彈弓打我的小白還在逃,這心病不去了,廠裏還得安定團結.老貴已經是廠委五大委員之一,要份量有份量,要水平有水平,這回春季嚴打,缺了他簽字還真不能把布告貼出去.為了小丸這棵蔥跟他鬧翻,太不值.
我看老貴做人,一個字,穩.當年象他那麽有前途的,也有過:譽二他爸,機會還要好,可是做人太絕,太急於求成,太耍小聰明,到今天沒絕了戶,隻落了個小兒麻痹,已經造化了;二廠的廠長伊萬,塊頭比老貴還大,可隻知道外練筋骨皮,內髒器官有毛病,結果也不靈.倒是老貴,明知道給我剝削著,也不惱,因為他看得到,這麽穩紮穩打再打幾年工,自己就攢夠了本錢可以開個小鋪了.等到自立門戶的一天,天地無限,今天受的什麽委屈不都補回來了?投機取巧一步到位,不是沒一點機會,可這麽一大家子,開得起這玩笑嗎?有如今這麽一個局麵,容易嗎?千年等一回啊!!
所以也別說哪個的天資更好,是狗屁優等種族.老天公平,誰都有一次機會,不過是先來後到而已.老貴大器晚成,表現比譽二他爸強太多了!
小丸跟老貴的恩怨,解不開.自己今天說不罩著小丸了,他就活不過今晚.所以哪怕自己再惱他,還不得不被他綁著,由他胡鬧.這他媽到底誰是馬崽,誰是牛仔啊?
萬一將來不得不跟老貴打一架,怎麽辦?兩家都揣著光榮彈,一旦拉了弦就不好玩了,整個村子全爆了.這一頭就不用考慮了,一旦到那步,再想也白搭,就跟著電腦程序走吧.要想的,是大家心照不宣,隻用拳頭,不拉手雷,該怎麽玩?
老大欺負小囉嘍,是一種玩法,百無顧忌.如果老大對打,就隻能回到最原始的紳士決鬥規則:兩人在街麵上立定了,你一拳我一拳輪流,誰腳後跟動了半寸或者吃不住打討饒的,算輸,大家講個頭寸,繼續分頭過日子.圍觀的也一哄而散,明白該對誰低眉順眼,村裏的新秩序就算成了.
如今我跟老貴對打,他沒得跑,準輸.關鍵是:如果是因為小丸而打,我又打算挺他幾拳.本來我打算扛五拳的:他打我五拳,以我天天在健身房練的身板,還不至於吐血;可我要鉚上勁兒夯他老貴五拳,他應該熬不住.可這小丸太不識好歹了,你有本事他媽的自己去頂著,賴著我還敢惡心我,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吧?老子沒心情陪你五拳了,減到三拳吧.不過三拳決勝負,可真不好說了,那也是你自己活該.
可如果今天不打,再等個三年五載,那就算了,任是我滿腔熱血甘為小丸撒,大勢也去了.等老貴壯到能挨我五拳了,廣大群眾就沒懸念了:英雄惜英雄,能對上五拳的,絕對是我家的兄弟,怎麽可能是敵人呢?鐵定賠本的買賣,誰那麽傻啊?來來來,酒逢知己千杯少.小丸跟你有過節?老哥哥我怎麽從沒注意呢?你看看,人一忙就糊塗不是?好說好說,不就一奴才嘛,幹了這一杯,回頭我牽到你家,送給你發落.不過我今天跟大兄弟商量的事兒,這個這個....
洋頭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順手拿煙頭燙死了大班台上一隻螞蟻:小丸自己拿自己一條命這麽不當回事,我還是甩手吧.打他停了煤油這一天起,他的氣數,絕了.虧得我當初還奮不顧身地誓言保衛他!我抽你個丫的二百五!
老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窗外的落日餘暉中,丸之內庫的場院裏,還有幾個小螞蟻站在幹巴巴的枯葉搭的台上聲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