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movie.douban.com/review/5530870/一流的警匪大片,二流的諾蘭作品
若以一部好萊塢大製作來衡量,這是一部精良的水準之作(4星);若以諾蘭前作的高度評判,則功力有所下降(3到4星)。
此片整體水平由將近9分的《蝙蝠俠前傳2》與《致命魔術》,降為七八分的《猩球崛起》與《複仇者聯盟》(這兩部片也有關於自我開掘與社會延伸方麵的探討。)
(一)風格
此前的諾蘭作品是曹雪芹的紅樓夢,這部作品是高鶚的紅樓夢。由令人不舒服地挑開真相,轉變為大而化之地彌合真相;由對現實結果的晦澀質疑,轉變為對社會發展的美好暢想;由複雜格式塔結構的經卷,簡化為篝火旁動聽的寓言;由苦行僧式的求索,降為暑期合家歡。
諾蘭電影原本個性顯著,陰鬱悲觀的哲學論調浸淫全篇。這部電影回歸了大團圓結局,棱角漸平,個性漸隱,是一部深諳主流敘事法則的工整作品。作為終章,也完成了向原著漫畫“共性”的靠攏。
(二)情節
《致命魔術》中陰魂不散的雙雄糾纏,驚天地泣鬼神的舍本對決;《黑暗騎士2》中joker與光明騎士、黑暗騎士的拉鋸戰,鬥智鬥力的辯論與角逐,以及一堆有血有肉的群像——那些精彩的對峙淪為此片中例行公事的貝爾,及被製片方拉來表演體力消耗的一群明星臉。
男主角心愛的女人由此前作品中的各種死法轉變為此片中的神仙眷侶逍遙遊。此前諸片中那種永失所愛的諾蘭烙印絕非嘩眾取寵,而是劇情走向的必然。男主人公痛徹心扉的狀態,有著苦心孤詣的哲學考量。真相很simple,但是不easy,這是諾蘭在數部影片中念念不忘的命題。有否勇氣麵對真相,及在揭示與隱瞞之間的撕扯,往往導致了女主角的死亡,及男主角隨之的悲愴。回響力透紙背,旨在向觀眾有效傳達編導對人生的認知與提問。(若不計前傳序章,則每部電影女主角都會慘死——《追隨》 敲;《記憶碎片》 藥;《致命魔術》 吊;《黑暗騎士》 爆;《盜夢空間》 跳。)
上一部中正反派心理與哲學上的反複糾纏降為本片的兩次肉搏。與大反派的武鬥過程略顯俗套。初次遭遇一定要由於輕敵先被打成廢人,然後經由智慧老人點撥與內心領悟,再次遭遇反派大boss時把大boss打成廢人。肉搏勝敗的邏輯變為星矢的遭遇,第一次慘敗,第二次——同樣的招式對聖鬥士來說是沒有用的——當然大勝。
自我超越的過程由一波三折、複雜漫長的天人交戰(eg:選擇救私愛還是救公義)與對敵死戰,降為此片中直觀地往井外爬三次,前兩次必敗,第三次毫無懸念的成功爬出。黑暗騎士中大量的情節精簡為如今公式化的三次努力,事不過三,第三次一定成功,成功的秘訣是放棄看似最必要的工具(安全繩索)。
上部中的動作與飛車追逐是“情節化”了的,動作沒有搶情節與哲思的戲——每一次狹路相逢,每一次遭遇戰,每一次追捕,都是呼之欲出不得不如此。譬如小醜為了劫持哈維而故意被抓、又逃出的全過程,環環相生,扣人心弦,動作場麵與人物動機、情節始末絲絲入扣。而這一部的動作爆炸戲則有些做作——蝙蝠俠專門要求貓女帶她去會會貝恩,然後展示兩人緩緩遠去的背影,觀眾就歇了下來——你看他要去上門單挑了,他要去了……然後就上門了,見麵二話不說真就打起來了,然後就如你我所料,栽了大跟頭——某天蝙蝠俠突然一拍腦袋說要去見貝恩,要去就能去,一去就見著,見著馬上打,太衝必倒黴……此前的諾蘭電影哪會這樣便宜你的智力、怠慢你的神經?讓你悠哉悠哉地看著節奏的停滯與結構的摻水?最後的搏鬥也是,這些打鬥都是吃著“我是好人,你是壞人”的老本而打的,缺乏新意,缺乏細節,缺乏含金量。
結局由A也沒贏、B也沒輸的無限對峙,降為一般意義上的好萊塢故事模式。振聾發聵的片尾揭曉,降格為皆大歡喜的幸福聯歡。問號變成了句號。
(三)元素
台詞由諾蘭字字千鈞、微言大義的大師級水準,降為好萊塢一流台詞潤色專家交的優秀作業。譬如在舞會上貝爾與安妮的對話妙語連珠,節拍一正一反,一問一答,見招拆招;這樣的台詞在經典的好萊塢故事片中比比皆是,但若以諾蘭的前幾部作品相比,則失於深入表達,淪為徒有其表的花枝。
上一部中點到為止的格鬥變為如今冗長乏味的左勾拳、右勾拳、推倒、提起來摔。很少用到腿,莫非是詠春派的?——如果希望增加動作戲來增加通俗易懂的可看性,那麽可以請個像樣的動作導演……動作設計得不好看,導致在打戲上也無法達到《黑客帝國》那樣的效果,而此片偏偏喜歡秀打鬥。這可是蝙蝠俠啊,這麽酷的角色,打得什麽意思都沒有,掄起拳頭砸,悶著腦袋衝,抱著腰摔,寫實得幾乎成了紀錄片,打得還不如《百萬美元寶貝》好看。
諾蘭的招牌交叉剪輯,回憶與現狀的交織所產生的張力,隨處可見的前後呼應,反派打倒自己時說的狠話一定要在打倒反派時回敬給反派,這些元素仍在。在影片開頭處,凱恩老爺子對貝爾洗手不幹、在異國他鄉歡度餘生的憧憬,也在片尾有了照應,產生一種要遙遙相望、時間與情懷的合力。讓我想起《心靈捕手》中,主角的朋友曾說,真希望到你家找你喝酒時你不在家,並且永遠不在了,那就說明你已經遠走高飛成功了,在影片結尾這位朋友到主角家敲門,主角果然不在了,這位朋友若有所思的笑笑,走了。這編排真的很好。
(四)角色
蝙蝠俠的女人由象征著絕對真理的中流砥柱,降為賣酷賣俏皮的MV女郎;由暗示著精神意義的深刻人物,降為宣示著視覺美感的動作戰士;由幕後的腦力勞動者降為在前線打架的幹警。蝙蝠俠與瑞秋的並肩作戰,對紅顏知己的苦澀寄托,以及心有靈犀的共同犧牲,則降為徹頭徹尾的男女調情、你進我退、你追我趕。貓女的裝酷蔚為大觀,各種貓步,跳樓,翻飛,一女戰三男,輕挑地打鬥,賣俏的事件,應皆出於票房考慮。
對反派描寫量上的減少,導致正反派對決過程質上的流失,從而缺少觀影結束後良久不語的領悟與蕩氣回腸的反思。
大反派由無限深挖、意味無窮的陰暗思考者與行動者,降為發表過兩次公開恐嚇言論的口罩臉譜。隻知他是個神秘煞神(忍者聯盟),別的一無所知,刻板枯燥。對Joker縱深的大篇幅交代,被替換為對貝恩有限的概述;由娓娓道來的鋪陳與步步為營地渲染,降為以點帶麵的輕描淡寫。
跟joker比,口罩男從頭到尾都散發著難以掩蓋的廉價,對他的言行描寫惜墨如金。當年joker有多少與他黑社會的小跟班的戲,以及正反派較勁的戲。如今這個口罩男就是幹巴巴地擰斷下屬脖子與公開講話——joker每要傳達信息時都是逼迫別人念自己的話,把它錄下再播出,再把對方臉上塗鴉成自己的樣子,再用匕首在對方臉上劃出一個“微笑”,令人發指,多麽耐人尋味!而現在的口罩男就隻剩下見人就擰脖子,及麵對眾人照本宣科地說幾句。這個反派首腦最後在半秒內被炮轟至消失,沒有任何鋪墊與跡象,都有點反應不過來——這就完啦?大家畢恭畢敬烘托的一個大boss原來什麽都不是,然後不予追究了。
潛伏在好人身邊最後才揭露的壞女人降為了《龍門飛甲》中背後捅刀子的範曉萱;並且都是最後突然發難,背後給一刀,然後開始一五一十地陳述深藏已久的大背景——如果你要埋怨她為什麽不刺中要害,那你就不懂了,她背後捅刀子不是為了捅死蝙蝠俠,而是為了用最簡單明了的方式告訴蝙蝠俠自己是壞人。這個潛伏的壞女人最後如同那兩個老頭一樣(戈登與摩根),親力親為,親自上陣,開著卡車就幹了起來……然後就撞死了;咽氣時的表演也是眼睛突然一閉,草草一死,充滿著喜感,因為她眼睛閉得很心虛,而她死時說了很多話,感覺演員是台詞說忘形了,突然想起來要死了,臨時補的一死,而導演實在還有太多事要煩,所以這一條就勉強要了(臨死時優秀的表演與拙劣的表演的區別就是氣球泄氣與一針戳炸的區別)。
一男一女、一明一暗兩個反派的關係交代得非常弱。這個反派女主角真相大白後,用手反複輕撫貝恩的鐵口罩,大有要摘下來之勢,使我一度以為他倆是阿紫和遊坦之的關係。而根據前一場戲的打鬥情節來看,蝙蝠俠隻要碰到貝恩的“馬嚼子”,貝恩就會喊疼,讓我覺得他的鐵口罩可能是像遊坦之那樣被焊在肉裏麵的。所以當鏡頭用較長時間突出在口罩上撫摸的手時,我以為可以看到他的真嘴了……貝恩本來惡魔的眼睛裏流露出柔和的神色。這樣的轉變與揭示是好萊塢老套路了,就連《功夫熊貓》裏那個惡煞花豹到最後也會交代他童年可愛的一麵。可在這一部中,轉變得卻欠圓潤。
老管家也由先知式的不動聲色的智者,降為哭哭啼啼博取同情的可憐老人;戈登局長與摩根.弗裏曼研究員由穩重的出謀劃策者,降為爬上爬下的體力勞動者。
(五)延伸
原旨宗教式的暴力統治,對紅色政權的暗喻,對發動流氓無產者打破私有製的描寫,對私設公堂以正義之名行專製之實,對民主的缺陷與獨裁的追思,被困在地底留了一口活命的三千警察成為積攢實力、最後反抗暴政的生力軍,讓人聯想起被困在敦刻爾克、後來僥幸保命的三十萬英法聯軍,成為最後諾曼底登陸的主力……;這麽多文本,這麽多內容與意義,這麽多曆史與聯想,本來可以好好深挖,可能是出於對老少鹹宜的票房考慮,這些本來可以用來展開探討的篇幅被大量的打架、賣相、飛行器、導彈核彈所取代。
(六)整體
文戲減少,武戲增多;軟件減少,硬件增多;心理減少,動作增多;深刻減少,噱頭增多;形而上減少,形而下增多。縱深扁平化,哲學娛樂化;由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降為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因為諾蘭曾經把電影提高到了那樣一個高度,哲學思考與故事情節可以如此水乳交融,故以此論之,才對這部黑暗騎士崛起有過高的期望,才有了這些過於苛責的多餘的話。作為一部暑期檔的大製作,它仍是靈與肉兼具,打鬥、高科技、裝帥、社會意義全都有的推薦之片。
(七)妥協
諾蘭隻是此片四個編劇之一,並且排在後麵(《記憶碎片》、《致命魔術》與《黑暗騎士》都是他和他的兄弟聯合署名編劇,《盜夢空間》是他一個人署名編劇,你會發現劇作名單越集中,諾蘭風就越顯著,劇作名單越分散,諾蘭風就越弱,如《俠影之謎》與這一部)。這是一部定位為吸金片的商業大片,所以也不必拿它與才華橫溢、肆無忌憚的《記憶》與《魔術》相比。諾蘭不是一個批發故事的商業螺絲釘,也不像伍迪艾倫那樣有滔滔不絕的情節劇訴求,更不是港片二流導演那樣一年一部的產量。諾蘭是少而精,是高貴的,體麵的。一個哲學思想,用一兩部精品影片表達足矣。他對悲慘世態的見解,對陰暗人性的追問,能夠用易懂的故事片大眾情節表達出來,這已經是深入淺出、繁簡合一的功力了(《記憶》與《魔術》的個人訴求走得有點遠,但是是掄得最圓的;《黑暗騎士》與《盜夢空間》是個性與主流、藝術與商業融合的完美典範)。像伍迪艾倫那樣拍四五十部影片與一輩子拍四五部影片的編導,要表達的核心意識,其實也都就那麽幾點,因人製宜,不過是有的導演分為多部拍出,有的導演拍得少點罷了。
導演分兩種,一種是螺絲釘導演,隻負責在流水線體係下拍片(跟做買賣的商販小跑腿兒並無二致),一種是有著深沉個性的藝術家與哲學家。前者是量產批片的導演,後者是慢工出細活的導演,通常都作品不多,一輩子幾部就能蓋棺定論了,毋庸多言。這樣的導演恐怕更需要有所不為、保持本色(陳凱歌就是一個不知道有所不為、保持本色的典型,活活把自己搞臭了)。當然諾蘭的劇作結構功力是陳凱歌不能同日而語的,與商業大片接軌自然要有所妥協與隱藏(主流大眾不需要不合時宜的尖刻,或隻需要自欺欺人的中庸),盡管如此,寸有所長,尺有所短,諾蘭恐怕也需要像蔡澤勸說秦相範雎要有所不為一樣,盡量保持本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