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李安以第一人稱口述的方式,講述了自己電影生涯第一個十年的追夢曆程。站在榮耀的巔峰,李安卻告訴所有人,他眼中的自己是“一個沒用的人”:他,兩次高考落榜,卻意外步入舞台生涯;他,從紐約名校高分畢業後,遭遇“畢業即失業”;他,在美國做全職“家庭煮夫”,整整六年;人往四十歲走,他才華滿腹,卻隻能在劇組守夜看器材,做苦力。他“不好意思再談什麽理想”,卻不知理想已深埋心底。
從電影係畢業後,李安在家蝸居六年,主要負責燒飯帶孩子。有時候也出去到劇組打打工,做些零碎事情。
惠嘉對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她自己獨立生活。她沒有要求我一定要出去上班。當然她賺的還不夠用,因為研究員隻是微薄的基本薪水,有時雙方家裏也會變相接濟一下。我一直不想讓父母操心,我們家從來不談錢,但爸媽也會寄錢來給我們救急。
我拍片後,許多人都很好奇我太太是個什麽樣的賢內助。有一次,北一女北美校友會因為她是“李太太”頒發傑出校友獎給她。她對“妻以夫貴”的事情很不以為然,在致辭時就很不上道地一語道破:“我隻是不管他,leave him alone。”其實這正是我最需要的,她給了我時間與空間,讓我去發揮、去創作。要不是碰到我太太,我可能沒有機會追求我的電影生涯。
我和林惠嘉是在伊利諾伊大學時,前去世界青少棒冠軍賽為中國台灣榮工隊當拉拉隊加油時認識的。1978年8月3日,我到香檳城伊大報到,不久就和一群留學生開車到芝加哥附近的蓋瑞城去看青少棒冠軍賽,那年榮工隊獲勝,我們同車比鄰而坐,因而認識。
1983年8月19日,我們於相識五周年紀念日結婚。在紐約市政府公證。婚禮派對還是蠻特別的,很多《喜宴》裏的情景都是我結婚實況的翻版。
林惠嘉是她家最傑出的孩子,先後就讀再興、北一女、台灣大學,是伊利諾伊大學博士。我們結婚時,嶽父和她二姐來,她二姐從聖荷西自家花園裏摘了兩朵巨大的新鮮玫瑰,還綁上鬆枝及別針,好讓我們這對新人當胸花。沒想到這個妹子一看那麽大朵花:“要我戴樹啊!”當場發飆不肯戴。還是伴娘羅曼菲機靈,正當大家亂成一團時,她跑到樓下花店去找了一束秀氣的小花,才平息了新娘子的怒火。
好友王獻篪穿條短褲,開我們的車子送我們去紐約市政廳注冊結婚,因為路不遠,其他賓客步行前往。沒想到王獻篪走錯車道,一下就彎上了布魯克林大橋,當時正逢交通堵塞,結果我們繞了一大圈,等我們到達時,他們早在半小時前就到達會場了。王獻篪去停車,久等不來,負責照相的馮光遠外出打電話詢問,來回不到兩分鍾,他回來時,我和惠嘉已經彼此互道“I do”行禮完畢,結婚照也沒照到,就這樣亂七八糟地結過了。有一年,精於看相的好友餘季無意中拿起我的手掌一看,頓時驚呼:“啊!那年你居然敢結婚,也不翻翻皇曆跟八字對一下,你那年結婚一定搞得亂七八糟!”
不過晚上的婚禮派對倒是十分浪漫別致,我們在好友鄭淑麗租來的舊倉庫工作室開派對,十分熱鬧。大家盡心地布置場地,羅曼菲和王獻篪從高速公路邊摘了大束野花來,電影道具、布景都成了現成的裝飾,因為沒冷氣,便從友人處搜刮了一堆電風扇來,擺在房屋的四周送風。大家在客廳裏跳舞,背麵大片牆麵成了銀幕,放映我的畢業作《分界線》,還蠻特別的。
遠從台南趕來的爸媽,坐在一張大紅被單鋪成的床前,接受我和惠嘉的磕頭跪拜,正跪拜完,媽媽突然掉下眼淚拉著惠嘉的手說:“惠嘉,我們李家對不起你,讓你結婚結得這麽寒磣,我們老遠從中國台灣到美國一點用也沒有。”這一幕,後來成了《喜宴》裏的情景。而那張紅床單,收藏多年,在《喜宴》裏也派上用場,成了趙文瑄[微博]和金素梅新婚夜的床單。此外,《喜宴》中新郎新娘啃吊雞脖子等戲碼,我們也領教過。
不過一想起拍《喜宴》時,我給戲裏的新娘挑禮服、化妝打扮,我太太都沒有經曆過這些,我心裏就有著罪惡感。
我一直覺得喜宴很荒謬、很假,它是一種社會表態的儀式,其實跟婚姻沒什麽關係。惠嘉是個不愛俗套的人,我在婚禮前兩個禮拜還在忙著拍畢業作《分界線》,所以這個婚禮被我們搞得一團糟,其實也是下意識對喜宴儀式的一種反抗。但父母千裏迢迢地從台南飛至紐約,沒想到我這個李家長子的婚禮居然如此的不莊重,讓父母很傷心。我才發覺,喜宴的形式雖然荒謬,但人投入的感情卻是真的,這也引發我之後拍攝《喜宴》的靈感。
婚後我和惠嘉人隔兩地,她繼續念書,我在紐約剪輯畢業製作。1984年5月,我還在等畢業作衝印出來,大兒子阿貓誕生時,我這個爸爸還不知情地在紐約公園裏玩棒球、丟飛盤。直到晚上回家,才知太太已經生產,第二天趕忙搭機飛去伊利諾伊看妻兒,當我傻傻地衝進醫院時,大家一見我來都高興地鼓掌。原來頭天半夜惠嘉獨自進醫院時,醫生問她要不要通知丈夫,她說:“不必。”問要不要通知友人,她也說:“不必。”她感到羊水破了,自己開著快沒汽油的車子來到醫院,院方還以為她是棄婦。所以老二石頭出生時早產,我就特別盯在一旁,她還是頻頻趕我走:“杵在這兒幹嗎,你又不能幫忙,你又不能生!”擠孩子出生時,我去拉她的手,她還把我擋開,讓我一點參與感都沒有。
我和太太是典型的互補性格,我委婉柔和又心不在焉,不太懂得照顧自己和別人;太太性情剛直專注、獨立聰明,和她所學的微生物科學理性中帶細膩的性質很像。
在生活裏,不論我的事業處於低潮或高峰,我們的感情一直差不多,相處上也沒太大差別。
在精神上,她以前比較痛快,從前她工作忙,我依賴她;我出名後,現在她有時候要出來做李太太,打攪了她的工作。
我覺得,夫妻間相處不是一成不變的,都需要做適度調整,甚至以變化來保持不變。以前我在外麵謙卑,回家一樣謙卑。現在我在外麵比較神氣活現,回家再謙卑,就覺得是在調整,其實是保持不變。
而每經曆一次成功,又要做些調整。像現在,不論坐地鐵或上街,老是被人認出來。去中國館子,都沒法子坐下來安靜地吃頓飯。
前些日子我和太太到紐約法拉盛的華人區去買菜,我把菜裝上車,太太到停車場對麵的路邊買西瓜,有位台灣來的太太對她說:“你真好命,先生現在還有空陪你來買菜!”
“有沒有搞錯啊,是我今天特別抽空陪他來買菜的!”那位太太聽到我太太這麽說,一時氣結,半天接不上話。其實以前她就很少陪我買菜,現在也一樣。不過她管家有她的一套,兒子們服服帖帖,我也很服氣。
中國人造詞很有意思,“恩愛”,恩與愛是扯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