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虎將王近山哽咽思憶朝鮮戰場
1964年-1970年,王近山將軍和我共同生活在河南省西華縣黃泛區農場。我是62年高中後從首都下放到那裏的知識青年,熟了後我們經常見麵,也常到他在農場的家中吃飯聊天。每周場部有露天電影放映,我記得很清楚,《上甘嶺》很受大家歡迎,幾次放映無論寒暑,自始自終都是滿場黑壓壓的男女老少。王將軍也帶著妻子和兩叁歲的妞妞,都坐在小板凳上,但他時常看不完而退場。
我碰上他的一次提前退場,忙跑過去陪他回家,卻發現他在用手帕拭淚。這位在紅軍時代、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戰場上八麵威風的猛將,被劉鄧也被叁軍稱為“拚命叁郎”、“王瘋子”的一員虎將,此時為何如此老淚頻彈呢?他拖著傷殘的腿,雖是秋天他已披上朝鮮戰場上發給他的皮大衣。我替他拿著小板凳,扶著他邊走邊聊。“王叔叔,電影上的上甘嶺英雄們都是真的嗎?” “小萬啊,都是真的!不過電影隻表現出,當年我們殘酷無比戰爭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啊!就說你們都知道的上甘嶺的大英雄黃繼光、邱少雲、胡修道,可何止這幾個呢,我說有幾十個、幾百個、上千個都不為多!不過,他們叁個是英雄的代表而已。”
王叔叔動容地答道。我聽得出了神,一邊扶著將軍傷殘的手,一邊難過地看著他顯得僵直不自如的脖子(彈片還卡在脖後,永遠不能取出),臉上的肌肉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抽動。王叔叔雖然身經百戰,身體上下彈痕累累,又遭貶下鄉務農,但他仍是漆黑劍眉高揚,刮得幹淨的下巴泛著青光,沒有帽徽的軍帽戴得端端正正,舊軍裝上沒有領章,但風紀扣仍是幾十年如一日地係得緊緊的,胸膛挺得高高地,衣服上麵毛主席的頭像和“為人民服務”的像章閃爍金光。
他看著我沒有經過任何戰火的平滑幼稚的臉,止住淚水,意味深長地說:“小萬同誌,多少像你這樣年輕的誌願軍戰士,個個視死如歸、前仆後繼啊!美國鬼子幾十萬發炮彈射向上甘嶺,這個不足四平方公裏的兩個小山頭,小萬同誌啊,美國鬼子動用了六萬兵力,叁四百門大炮削掉了上甘嶺二、叁尺,白天他們依仗飛機大炮把我們壓住了,晚上就是我誌願軍的天下,幾易陣地,真正的屍骨成山,血流成河。敵人衝上來,手榴彈、機槍不解決問題了,像排長孫占元雙腿打斷,他爬行指揮,揀起敵人的機槍又打退敵人五六次反撲,他一人就殲滅敵人七八十人!子彈完全打光,被敵人包圍,叫他投降,他大喊一聲,拉響爆破筒與敵人同歸於盡……” 老將軍講到這裏又掏手帕,我被將軍的話深深感動了,我問:“有電影裏這位漂亮女護士嗎?她還和坑道裏的誌願軍一齊唱我的祖國?” “那裏有什麽女護士,哪兒還有力氣唱歌呢,正常人生活的基本要素水、空氣、陽光、食物我們的官兵都得不到滿足,他們甚至喝自己的尿來維持生命……”將軍此時訥訥地聲音低沉下來。
我陪伴將軍來到他農場的家,房子裏可以說四壁皆空,除了正麵牆上一張毛主席像外,沒有任何裝修和裝飾,隻是裏外兩間,中間還沒有門僅僅掛了一個白布單子而已。在房後接了間廚房,由將軍湖北老家的親弟弟幫做飯。將軍很好客,常留我這個單身小青年在這裏吃飯,而且文革中到農場看我的二弟仲翔和四弟季飛都在他這個小灶上打過“牙祭”,無非是炒個雞蛋,燉碗肉,再到農場酒廠沽瓶自釀的米酒,當時大家都高興地不得了呢,因為當時食用的糧油酒都要憑票供應!裏間一張農場木匠自製的大木床和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上麵吊著一隻帶罩的25瓦燈泡,床對麵用磚頭墊起兩隻大木箱和一個皮箱,這就是將軍當時的全部大家當;除了兩個從北京帶來的紅色鐵皮、大磅熱水瓶和一個熟人黃振榮從北京帶來聽新聞的收音機外,沒有任何顯眼的、帶點現代化生活氣息的物品。
我看了一下將軍戴著的老舊的夜光“歐米加”,可能是戰利品吧,說:“時間還早,再講講上甘嶺的戰鬥吧!”(隨著近來閱讀各種關於他的書籍雜誌,我今天才真正了解他們這些為共和國流血犧牲的英雄豪傑是多麽令我們後代肅然起敬,他們將成為我們不畏艱險困苦而永遠向上的學習楷模啊!)老將軍說:“上甘嶺是我指揮的最後一次大規模的現代化戰爭了,這場戰爭我不僅下命令到軍部,我還直接指揮到師、團,甚至指揮到連、排、班,真是驚心動魄的血戰啊!我的指揮所設在離這兩個高地不遠的地方,望遠鏡裏戰士們和美國鬼子浴血激戰,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是兩天叁夜的吃不下飯,我們不光是缺飛機、大炮、彈藥,就連常人需要最基本的空氣、陽光、水都沒有啊!連拉屎的自由也沒有,因為到外麵去時刻就有死的危險,有的戰士到坑道外出恭,就被敵人突然飛來的炮彈給炸死了呢!因此隻好拉在裏麵,再加上陣亡戰士的屍體、傷病員身上所散發的氣味、那空氣是什麽滋味,你們誰受過呀……”,我睜大了眼睛迷惑不解:“屍體為什麽不安放到外麵?”“你們那裏知道,放到外麵就會給敵人的炮彈炸碎,這都是烈士的遺體啊!另外活著的戰士連傷病員都照顧不過來,加上戰鬥激烈也顧不上掩埋烈士的遺體。我們在上甘嶺外巡察時就遇到過在炮聲中突然飛到眼前一隻殘缺的血淋淋的手和腿什麽的……”
老將軍哽咽了,夫人忙說:“小萬,讓你王叔叔早點休息吧,別談打仗了,今晚他又睡不著了。” 王將軍經常從場部下到分場視察。開始有農場工作人員或黃振榮陪同他下來,後來他經常獨自一人跑到地裏視察春耕秋收,也常冒著炎熱大暑或頂著刺骨寒風深入到田間地頭、職工家屬宿舍,掀開鍋蓋看看我們吃些什麽。那時不讓有自留地,但屋前屋後有荒地,職工的日子不寬裕還是讓種點蔬菜,搭個瓜棚豆架什麽的。王叔叔說:“屋前房後業餘勞動墾點荒,毛主席說這叫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嘛!”他還讓自己的親弟弟和妻子也養幾隻雞和兩隻羊,補充很瘦的小妞妞的身體。都是勞動人民出身,幹起來也是得心應手,在當時困難的時期也是很重要的補給呢。時光飛逝,整整叁十年又過去了。
王將軍和我先後離開了農場,但那幾年的生活卻使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叔侄之情,78年春王將軍在南京軍區任顧問,在與癌症病魔搏鬥,聽著為他專門播放的軍號,英魂到硝煙迷漫的戰火中找到了最後歸宿。去年我見到了王將軍的女兒巧巧,她告訴我:“我父親在上甘嶺是3兵團的代司令員,指揮四、五個軍還有二萬 多朝鮮人民軍呢!3兵團駐有朝鮮人民軍的聯絡官!他的掩體指揮部離上甘嶺不遠 ,一個連隊在前線,被打的隻剩幾個人了,但他們仍然頑強的戰鬥,被打瞎的戰士眼裏流著血,背著被打斷了腿的戰士仍在向撲上來的敵人射擊。父親告訴我:“上甘嶺上不算24000傷病員,每平方米平均就有咱們陣亡的2、3個官兵,這是他指揮過的最慘烈的戰役。”我父親那時才30多歲,雖多次在戰爭中負傷,但看到這樣的情景,那股子‘拚命’和‘瘋勁’又上來了,奪過衛士的衝鋒槍就往掩體外衝,已忘記自己是幾萬部隊的司令員,警衛班五、六個人硬是把他拉住了,後來兵團黨委做出決定,任何時候都要有一個衛兵在掩體口專門阻擋王司令隨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