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汝信: 關鋒去世 附關鋒訪談錄
(2005-06-19 20:4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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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鋒去世
餘汝信
據悉,前中央文革小組成員關鋒,於2005年6月7日晚21時40分在北京病逝,年八十六歲。
關鋒自1967年8月被隔離審查,係獄十五載,早已遠離中國政治風雲的中心。筆者自1999年認識關鋒,此後有多次晤談。印象中,關是一位埋頭鑽進“國學”中卻常帶著微笑的老者,與文革時代叱吒風雲、批判一切的“關鋒同誌”已相去甚遠。竊以為,中央文革中的“小三”(王、關、戚)畢竟不同於“大三”(江、陳、康),也不同於張春橋,關當年以學術界中的“左派”參與文革,當是執行者,不是決策圈裏的人,也算是被利用吧(而且還是用完即棄的那一類)。
首次與關鋒見麵後,筆者曾記有《關鋒訪談錄》一文,刊於香港的《廣角鏡》雜誌。此文經關鋒過目,得以認可。當時,關鋒身體還很好,並稱有信心活到百歲,未想近一年一病即沉屙不起!今征得《華夏文摘》增刊編者同意,特重發此舊文,以為紀念。文中提及的“戚文”,即戚本禹。(2005年6月10日)
附: 關鋒訪談錄
餘汝信
數周前,得一位熱心老前輩引薦,會晤了關鋒先生。老前輩兩口子與關鋒、周英夫婦友誼非淺,多年未見,相談甚歡。受一小屋子歡愉的氛圍所感染,筆者與經年閉門謝客的關老先生雖初次謀麵,然卻了無局促拘謹之感覺,賓主之間的一問一答,仿佛也成為老朋友般一番閑聊了。
■筆者 □關鋒
原名周玉峰今年八十歲
■關於三十多年前中國所發生的事,人們已經寫了很多。今天我首先感興趣的,倒是你早年的經曆。
□近年,海內外有數本哲學史方麵的人物辭典,收錄有詳略不一的有關本人的辭條,大致上都沒有什麽大錯,有興趣你可以去翻翻。現在,不少人都知道了,我原來姓的是周,名玉峰,山峰的”峰”,不是後來關鋒的”鋒”。一九一九年出生於山東西北部與河北交界的慶雲縣。但辭條中沒有提及的是,童年時代,我在家鄉讀過兩年私塾,所謂念過四書吧。北伐軍興,慶雲才有了洋學堂,我才有機會考取了當時縣裏的”最高學府”——慶雲中學。那陣子,慶雲中學尚未設立高中部,所以,我的最高學曆,不過是普通初中畢業。
■當代中國知名的哲學史家,先生應可算一個吧。初中畢業後,就沒有再從師?
□沒有。青年時代,戎馬倥惚(關鋒一九三三年十四歲即參加中共所領導的革命活動——筆者注),哪有再上學的機會!四九年後,稍得安頓,擔任過報社的社長——《黎明報》,一個地區性的報紙。又當過學校的領導——師範、黨校的校長。那時候,當社長的要自己動手寫稿、改稿,當校長的要親自備課、上課,形勢迫著自己讀書,那時,我就是自學,幸虧,還有些四書的底子。爾後,讀書、寫書、寫書、讀書……,我的曆史其實就是這麽簡單。
五六十年代寫先秦哲學史
■說到寫文章、寫書,據說,”關鋒”之外,你還用過幾個筆名?
□六十年代中期以前(筆者理解,關鋒其實指的是文革以前。但今日的關鋒,很注意盡量避免使用”文革”這個字眼),用過慶雲、古棣、何明、東方明、撒仁興等等。慶雲,出自故鄉縣名。古棣,古之無棣之意。慶雲這個地方,春秋時為齊無棣邑,《左傳?僖公四年》載管仲語稱齊“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我的家鄉,即是齊國的北部邊界。隋唐時置東西無棣縣,至於慶雲縣,是遲至明朝初年才改西無棣縣而設。何明、東方明,寫雜文時偶爾一用。撒仁興,取自”三人行”的諧音,那是與吳傳啟、林聿時一起寫哲學史方麵的論文時共用的。
■用得最多的,恐怕還是”關鋒”吧?那麽,在”六十年代中期”及之前,用關鋒之名發表過什麽著作呢?
□五、六十年代,以先秦哲學史為主線,我發表過三百多萬字的著述。時過境遷,如今還值得一提的,大概有這麽幾本:《王充哲學思想研究》,一九五七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孫子軍事哲學思想研究》,一九五七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孫子軍事哲學思想研究》,一九五七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莊子內篇譯解和批判》,一九六一年由中華書局出版;一九六四年在日本發行過日文版;《求學集》,一九六二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春秋哲學史論集》,與林聿時合著,一九六三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八二年重獲自由再寫作
■近十多年來的著述情況,可否談一談?
□我是一九八二年重獲自由的。一九八三年休息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之後,重新開始了筆墨生涯。八十年代中期那幾年,創作欲最為旺盛,我自己規定的作息時間是早晨六時起床,外出公園活動活動筋骨,吃過早飯後,上午寫四個小時,下午寫四個小時,晚上再寫兩個小時,高峰期每天一萬八千字。前幾年已發表的著述總計三百六十多萬字,基本上都是脫稿於那一時期。
■這一時期的著作,筆名全改用“古棣”?
□是。一九九○年,以古棣之名與夫人周英合作出了兩部書,一部是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法和法學發生學》,三十萬字;一部是由海洋出版社出版發行的《惠施思想及先秦名學》,四十萬字。與周英合作的一百四十萬字的《老子通》上、下冊,一九九一年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年之後,以古棣為主編,戚文為副主編的一百三十五萬字的《孫子兵法大辭典》,由上海科普出版社出版。
■戚文?是某位人士的筆名嗎?
□是。《孫子兵法大辭典》也是他去聯係出版的。
■你是否認為,後兩部書是你近年最重要的著作?
□可以這麽說。《老子通》印了兩千八百冊,供不應求,如今本人亦僅存一冊。《孫子兵法大辭典》印了五千冊,書店或許還有小量存書。
■近兩三年還有動筆嗎?
□仍習慣一天五至六小時的寫作、讀書。現在我仍習慣早眠早起,精力自然大不如前了,全是白天進行,晚上就不幹了。這樣一天大約還可以寫五、六千字左右。
■是否尚有未及發表的文稿?
□有相當數量。與周英合作有九十萬字的《孫子會通》;與戚文合作有《論語十日談》、《論語今譯和解說》姐妹篇,共約七十五萬字;與周英還合作有一百四十萬字的《通假字典》,以上已定稿的,合計已是三百萬字。至於未完稿方麵,有《慶雲齋叢稿》——關於校勘、訓詁和文字學、音韻學、語法學等方麵的稿子,日集月累,現約有八十萬字。擬數年之後告一段落,並在此基礎上再寫幾本專著,書名擬為《校勘學新論》、《訓詁學新論》、《漢語語法學新論》、《音韻學新論》,等等。
■看來,這幾年你對於校勘訓詁之學頗有心得。這與我以往所想像中的關鋒真可謂判若兩人!
□可能不少人都有類似誤會。其實,早於六十年代中期以前,我就寫過幾篇有關校勘、訓詁方麵的文章,有幾篇收入了《求學集》。如《從討論孔子哲學想出的一點意見》、《評〈韓子淺解〉》、《訓詁劄記》、《“郢書燕說”及其他》。從以上文章的觀點來看,人們應該得到我當時已經比較重視校勘、訓詁學的結論。在八十年代著的《老子通》裏,我也曾經批評過某些出版物忽視校勘、訓詁的不良學風。我說:不懂外文,不能望文生義,而古文是可以望文生義的。把“神器”解釋為神妙之器,把“入軍不能甲兵”解釋為進入戰陣刀槍不入,見到“均”字就是均分財產,就是平均主義,如此等等,那談得上科學研究!今天,我仍堅持認為古籍的校勘、訓詁是中國哲學史研究的一個薄弱環節,必須加強。我讚同胡適先生所說的,發現一個古字古意,如同發現一顆行星。對於古籍的校勘、訓詁,前人沒有涉及或沒有解決的問題還相當多。乾嘉學派的成就和有效的方法,我們應該繼承,但今人更應該有所發展,不能永遠停留在乾嘉學派的水平上。
■音韻學方麵,先生有何見解?
□王力先生(不是前中央文革的王力,是北大中文係的王力教授)在這方麵是很有成績的,但有些重要的問題看來離最終解決還有一段距離,我個人認為可以有新的方法去解決。我的一些新觀點,將會反映在正在構思的《音韻學新論》一書中。王力先生研究音韻,從押韻上研究較為深入,而缺乏從古地名、古姓氏方麵與現代讀音不同的例子收集起來加以分析。如薑子牙的“牙”古念“吳”,現代牙含章先生的“牙”仍念“牙”。為什麽?因為薑子牙是東夷族之後,牙含章是西夷族之後,兩夷族的念法就不一樣。山西“洪洞縣裏無好人”的洪洞,古時念“同”而不念“洞”,今也還是念“同”。為什麽?值得探究。
六十萬字《論哲學》正動筆
■還有其他計劃嗎?
□還有一些。正在動筆的有計劃六十萬字的《論哲學》,十餘萬字的《中國上古史大綱》,後者首章已在山東《哲學戰線》上發表。約十五萬字的《赫拉克利特新探》,我唯一一部關於外國哲學家的專著已完成過半,另《上古天文曆法新探》正待殺青。六十年代出的《莊子內篇譯解和批判》將會有八十歲的新訂稿。一九九一年版的《老子通》亦將會作出新的修訂,版權問題一俟解決,將會再版。
■文化大革命方麵,有沒有準備寫點什麽?
□沒有!完全沒有這方麵的任何構想。今天沒有,將來也絕不會有。我反倒是聽到一些傳聞,據稱有不逞之徒要偽造我的回憶錄,聽說書名居然也有了,什麽《文革回憶與反思》,準備寄到日本某出版社出版,實在荒唐!如果這個胡編亂造的所謂本人的回憶錄能夠出版,那將對我個人名譽造成極大的損害!如有機會,請代我向海內外各界作出澄清:我沒有寫過任何回憶錄,如果一旦市麵上出現類似出版物,那一定是托偽之作。
■這些掃興的事,不提也罷!今年,你已八十高壽了,今日所見,你身體硬朗,思維敏捷,有如六十開外。不是恭維,可否請教你的養身之道?
□三句話,十二個字:用進廢退,清心寡欲,經常運動。我相信,腦子越用越靈。平日,我輕易不食肉,粗茶淡飯,多食些魚,對身體有好處。年青時愛打籃球,在學校當校長時是管球隊的。八二年後,堅持早起散步,近年做氣功,我做的是香功。
■祝你長壽!
□謝謝。不瞞你說,我個人有信心活到一百歲。
精神上完全沒有自由的人,他的學問再好,有何價值呢?
文革後期,關鋒的孩子下放農村,回到現在的山東省慶雲縣務農,受盡當地幹部群眾的歧視。山東省慶雲縣這個地方在他年輕的時候,屬於河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