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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山會議實錄》:真講真話的書

(2005-01-02 22:31:57) 下一個
作者:錢伯城   《廬山會議實錄》:真講真話的書   1959年的廬山會議,於今已過40周年。毛澤東為此次會議定案:"廬山出現的這一場鬥爭,是一場階級鬥爭,是過去十年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兩大對抗階級的生死 鬥爭的繼續。" 這番話見於《機關槍和迫擊炮的來曆及其他》一文,寫於1959年8月16日廬山會議結束前一日。會議的"鬥爭"規格定得高,落手之重便有依據。如果說,1957年的反右,黨內黨外一起搞,為的是強化黨在全國範圍內特別是對知識階層的統治地位和絕對權威;兩年後的這次反右傾,則是黨內鬥爭,為的是強化毛澤東在黨內的統治地位和絕對權威。這兩次"鬥爭",連同隨後而來的四清運動,都是通向文革的前奏或預演。同曆次政治運動一樣,廬山的這次"鬥爭" 也是毛澤東發動和指揮的,顯示了他的幾乎已入化境的政治鬥爭藝術,人入其彀中而不自覺。彭德懷廬山萬言書說:"我們在處理經濟建設中的問題時,總 沒有像處理炮擊金門、平定西藏叛亂等政治問題那樣得心應手。"(《彭德懷自述》,284頁)這番話在廬山會議時,曾被作為彭攻擊毛的一大罪狀受到嚴厲批判。這些批判者完全不懂(不知是否故意不懂),這實是對毛運用政治鬥爭藝術如此"得心應手"的一個肯定。   李銳的《廬山會議實錄》(下簡稱《實錄》)是記載這次事變(《實錄》前言稱這次會議為 "廬山之變")全過程的唯一信史。說是"信史",因所載都是作者的親身經曆、親自記錄 的第一手資料,雖有部分采用會議"簡報",亦經作者裁定。說是"唯一",因還沒有見到 有比這更直接、公開與誠實的廬山會議曆史。但最重要的,這是一部真講真話的書。有些人 標榜真話,有些書也標榜是真話的書,但"真話"一詞前麵都還缺少一個最要緊的"真講" 二字。做到這點豈是容易。特別對於擅寫當代史的史家或熱衷寫回憶錄的名人,"真講真話 "而不是"假講真話"是他們最為需要的史德與史識。   這部既屬信史,又是真講真話的書,初版於1988年,1994年增訂再版,1999年又增訂三版, 所容史料逐版增加:第一次增訂,補齊毛澤東7月23日長篇講話全文,這是促使會議風向劇 變的動員令,估計若幹年內不會有官方正式文本發表,因此《實錄》所載為唯一全文記錄。 第二次增訂,補充了會議幾次小組大組批鬥"軍事俱樂部"的發言實況,從中可見黨性真偽 、人性善惡的各種本色表現。讀者或許問:本書會不會還有第三次增訂?似乎不排除作者在 適當時候再作一次新的增訂的可能。為什麽這麽說呢?因書中尚留有不少可容納新材料的空 間,而這些空間隻能由本書作者來填補。如所載小組大組批鬥會的發言,不少發言者隻用" 有人說"或"有的人甚至說"代替,未見主名。記張聞天的發言一章,提到"在廬山會議前 的兩次政治局會議上,他一再陳述自己的看法和意見,尤其認為宣傳中要承認缺點和錯誤, 說我國的國際威望已經受到影響。發言時被人頂了回去"(《實錄》,123頁)。這頂的人 ,被隱去了主名。又如8月14日大組批鬥黃克誠,所載"陳伯達發言後,軍隊的幾位代表發 言",皆未見主名,隻用"有人說"或"發言者還分析了"、"發言者還說"雲雲(《實錄 》,324頁-327頁)。相對於史學上有"直筆"、"曲筆"之稱,這或可稱之為"恕筆"。 但也有初版時未出主名,再版時增訂補出的。如初版(78頁)記:"七月十一日晚,毛主席 找周小舟、周惠談話,當他們談到在小組會上我的發言被人頂住,馬上就通知我也去參加。 "讀者很願知道,此頂人者是誰。在增訂再版中(61頁),作者解答了這個問題,在此節下 麵加了一個括弧,補上了一大段文字:"所謂頂住,是前述中南組的會上,我的發言被羅瑞 卿頻頻打斷,後來羅在8月9日第二組的會上批判周小舟時,羅是這樣說的:'我和李銳同誌 有點衝突,他說以鋼為綱不對,政治掛帥有副作用,還說有人不喜歡講缺點,我不同意他的觀 點,雖然沒有展開爭論,但有幾次短兵相接。'"這段補充很重要,說明在7月23日毛澤東 講話前,已有善於窺視揣摸毛的意圖喜怒者,為毛所提出的"以鋼為綱"、"政治掛帥"等 口號辯解了。而李銳說的"有人不喜歡講缺點"這句話中的"有人",後來批鬥會上也是被 作為針對毛的攻擊。   廬山會議實質是一場大型批鬥會,目標是彭德懷、張聞天、黃克誠、周小舟(李銳是隨從分 子)。批鬥會必有積極分子與準積極分子。其他大部分人是隨聲起哄或隨聲附和。積極分子 最厲害,準積極分子次之。這些人專抓要害,無限上綱,以置對方於死地為能事。廬山會議 上最具殺傷力的積極分子,當數柯慶施、康生、林彪、謝富治等人。其中羅瑞卿雖後來結局 與他們有所不同,當時也算得上一員猛將,《實錄》詳細記載了他在小組大組會的發言,批 鬥時窮追猛打,毫不手軟。7月23日,周小舟、李銳、周惠聽了日間毛的講話,心情鬱悶, 去黃克誠住處訴說,又逢彭德懷過來。三人隨即辭出,恰遇羅瑞卿經過(《實錄》,144頁 、266頁)。羅就作為"小組織活動"揭發,坐實了"軍事俱樂部"(還有所謂"湖南集團 ")的存在。《實錄》載:"7月23日夜,我們三人(即上述二周與李)到黃克誠住處這件 事被傳播開來,傳到了毛澤東耳中。我擔憂的人家會懷疑是'小組織活動',竟然真的出現 了。"(163頁)羅因此成為廬山會議批鬥功臣之一。會議後林彪接替彭德懷任國防部長, 羅接替黃克誠任總參謀長兼軍委秘書長。羅當然不會想到,時不過五年,他自己也遭遇彭黃 命運,彭還保證"不自殺",羅卻隻能以墜樓表忠心了(點點《非凡的年代》,218-219頁 )。造物之弄人如此。   筆者猶憶當年虔誠學習八屆八中全會《公報》情景(關於彭黃張周反黨集團《決議》,小民 尚無由得知),報紙同時還配發了廬山會議大幅照片,毛主席居中笑容可掬,幾個常委環侍 咧咀而笑,一片歡樂祥和氣氛。那種開懷高興樣,竟不似人間曾有殘酷無情的鬥爭打擊事發 生。如今事過多年,幸逢晏平之世,再讀這本驚心動魄的《實錄》,仍不能不引起讀此書者諸多思考。我屬普通讀者,也揀幾個思考問題,略述所見。 大轉彎:偶然與必然   廬山會議從糾"左"一下子轉到反右傾,從原定開十五六天的會延長到開了40多天,從以休息、總結經驗為主突然變為以黨內大鬥爭為主,自然是一個大轉彎。這個轉彎是從毛澤東7 月23日講話開端的。轉彎或大轉彎這個講法,是周小舟聽了毛的講話後首先說出來的,他先 對李銳、周惠講了,"認為這個講話,是一百八十度轉變,使人轉不過彎來"(《實錄》, 143頁),後在批鬥會上被迫交代出來(《實錄》,176頁、283頁)。周小舟的看法代表了 廬山會議與會者的普遍困惑,直至恐慌。毛澤東據此在8月11日的講話中,作為一個問題提 出:"所謂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說我這個人變來變去,我是蝙蝠。開始算是你們'俱樂部' 的,後頭又不算'俱樂部'的了,退出你們那個黨,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實錄 》,298頁)又在8月16日的講話中說:"廬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空氣變了。"(《實錄》 ,338頁)可見毛澤東也承認廬山會議有這個大轉彎。   這個大轉彎的發生,是偶然還是必然?持偶然看法的,有一個"如果"的前提:如果沒有彭德懷的上書,就不會有大轉彎了;因為有了彭的上書,所以發生了大轉彎。最先提出大轉彎 問題的周小舟及其他與會者包括除毛澤東之外的中央常委,大概都持這個看法;即使幾個善 體上意的積極分子,可能也會覺得這個大轉彎雖是他們所盼望的,但如果沒有彭德懷的萬言 書,這個彎還是不會轉得如此快如此突然,而且就在廬山會議上。因此所謂偶然,就是說廬 山這次事變,原本不是毛澤東的意圖,並不在他的戰略部署之內。該書作者李銳也說:"廬 山這次風波,從發生大爭論來說,是必然的;但是後來出現如此'反右傾機會主義'的可怕 局麵,則有一定的偶然性。"(《實錄》,25頁)薄一波寫了《若幹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 》(下簡稱《回顧》)一書,他也是廬山會議親曆者,有專章論述廬山會議,是一篇小型的 "實錄"。薄說:"在廬山會議上,為什麽會發生從糾'左'到'反右傾'的轉向?這似乎 很難理解。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我也感到困惑。"(《回顧》,866頁)薄自己作出答案:" 彭、黃、張、周的'右傾機會主義',說到底,無非是他們要求總結'大躍進'、人民公社 經驗的深度和廣度,超出了毛主席所允許的限度和範圍。這是他不能同意和接受的。"(《 回顧》,867頁)但是,若是彭黃張周的意見沒有超出"毛主席所允許的限度和範圍"之內 ,這次事件就不會發生嗎?所以按薄的看法,還是存在一定的偶然性。   但是,是不是有其必然性呢?就是說,即使沒有彭德懷萬言書,廬山會議這個大轉彎必然避 免不了,這場風波照樣會發生,而且仍在廬山上。不妨先看看毛澤東自己的講法。據毛澤東 8月11日論彭德懷及其"俱樂部"的長篇講話,提到7月2日初上山的常委會,說:"7月2 日 那次常委會上,彭德懷同誌所表示的那種態度,我就看出這個苗頭,是要刮點什麽風嘛。" 說明他早在初上廬山彭上書前已確定鬥爭目標。接著又說:"但是刮的什麽風,這個廬山是 兩個司令部,詳細情況,完全沒有料到。"(《實錄》,296頁~297頁)這"沒有料到"的 隻是"詳細情況",有"兩個司令部"則是肯定了的。《實錄》記載了毛7月2日講話全文, 其中關於形勢的一段說:"有人問:你們大躍進,為什麽糧食緊張?為什麽買不到頭發夾子 ?有些問題現在還沒有完全弄清楚。似乎促進派腰杆不硬了。總之,怪話不少,要讓人家講 。你說得清就說,說不清就硬著頭皮頂著。明年東西多了,就說清楚了。"(《實錄》,20 頁-21頁)這明白地是使用1957年反右前夕"引蛇出洞"所用的語言,那時是叫"左派"" 硬著頭皮頂著",現在是叫"促進派""硬著頭皮頂著"。可悲的是,除毛之外的人(也可 能幾個積極分子除外),許多人還蒙在鼓裏,領會不到毛的真實意圖。毛在隨後幾次講話中 ,一再提到"硬著頭皮頂著"這句話,表示他是事先發出警告的。毛對當時形勢的估計和判 斷,具體見於7月26日(即發動批判彭德懷萬言書的三天後)對李雲仲(原國家計委副局長 )一封來信的批語:"反右必出'左',反'左'必出右,這是必然性。時然而言,現在是 講這一點的時候了。"(《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八冊,380頁)這裏明確指出了反右的 "必然性"。《實錄》有專章記李雲仲信,並有評論:"從李雲仲的一封信及毛澤東對此信 的批示(盡管這個批示是發動批判彭德懷以後寫的),就在當時也可感到:廬山會議本身和 毛澤東本人思想的發展(兩者密不可分),是多麽矛盾,多麽不可理解啊!"(《實錄》, 52頁)其實,若從毛的運用政治鬥爭藝術的整體及前後一貫性來看,是一點不矛盾,也是完 全可以理解的:廬山會議的前階段,右傾形勢已判明,反右勢在必行,隻是蓄勢待發,等待 一個突破口,就可大轉彎了。這個突破口,就是彭德懷的萬言書。   等待突破口,搞突然襲擊,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這在曆史上發動大規模政治運動前,是不 乏先例的。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出現了一股"要求民主,忽視集中"的思潮,"中央研究 院整風牆報《矢與的》更以'民主'獲勝的麵目,轟動了整個延安,有幾期甚至不是貼在牆 上,而是貼在布上拿到延安南門外(鬧市區)懸掛起來,前往參觀者川流不息。王震看了牆 報的文章,很不滿意,說:'前方的同誌為黨為全國人民流血犧牲,你們在後方吃飽飯罵黨 。'毛澤東在一個晚上也打著馬燈和火把看了《矢與的》。一部分人因此得意忘形,說是' 毛澤東同誌支持我們。'事實恰恰相反,毛澤東說:"思想鬥爭有了目標了。'"(李維漢 《回憶與研究》下冊,483頁)隨之就掀起了對王實味的大批判。1957年反右運動也有一個 大轉彎:從大鳴大放突然轉為反擊右派。吳冷西親自經曆了這次大轉彎過程,他的回憶說: "我們(指吳與胡喬木)剛坐下來,毛主席就興高采烈地說,今天(指1957年6月7日)報上 登了盧鬱文在座談會上的發言,說他收到匿名信,對他攻擊、辱罵和恫嚇。這就給我們提供 了一個發動反擊右派的好機會。……過去幾天我就考慮什麽時候抓住什麽機會發動反擊。現 在 機會來了,馬上抓住它,用人民日報社論的形式發動反擊右派的鬥爭。社論的題目是《這是 為什麽?》,在讀者麵前提出這樣的問題,讓大家來思考。"(《憶毛主席》,39頁~40頁) 這些史料雖為一般所知,如不串起觀察,就會以為各不相關。其實先後一貫,不是孤立突發 事件。因此,當代史學家有的往往隻看表麵,將某一個政治運動的前後階段截然分開,顯然 是低估了偉大毛澤東全局在胸的政治鬥爭藝術。 毛澤東也在講話中提到廬山會議有無陰謀問題,並向他所說的"右派司令部""交心"。8 月11日講話說:"我向你們交心呀,你講我陰謀,我講給你們聽,就是這個道理。我叫你們 放,你說我釣大魚。確實,就是要大魚小魚一起釣。你不釣不得了。這個大魚叫什麽魚?是 吃人的魚,是鯊魚啊!"(《實錄》,297頁)這裏特別提出廬山會議時曾有人說反右傾是 陰謀。按:遍查《實錄》所載眾多議論、發言或交代,未見有人說過"陰謀"二字。但這是 毛所愛用的一個克敵製勝詞語,並且同新創的"陽謀"一詞對照使用。1949年《在中共七屆 二中全會上的總結》講話中,批判王明錯誤時說:"整風運動提高了同誌們的嗅覺,縮小了 教條主義的市場。有人說,這是陰謀,是要取而代之。其實,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也是 要取而代之。"(《毛澤東文集》第五卷,264頁)1957年為《人民日報》所寫社論《文匯 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一文中又指出:"有人說,這是陰謀。我們說,這是陽謀。因 為事先告訴了敵人:牛鬼蛇神隻有讓它們出籠,才好殲滅它們,毒草隻有讓它們出土,才便 於鋤掉。"(《毛澤東選集》第五卷,437頁)1949年的反王明與1957年反右派,到1959年 的反右傾,三次所用詞語幾乎如出一轍,廬山會議這次講話雖末用"陽謀"一詞,以與"陰 謀"對襯,但精神語氣是基本一致的。這也可給廬山會議的大轉彎,非出偶然,而是必然, 作一佐證。沒有彭德懷的信,也一定會抓住別的"鬥爭目標"或別的什麽"好機會",完成 這次反右傾鬥爭。如張聞天7月21日在小組會上的長篇發言,全文8000多字,"如此明快而 尖銳,幾乎毫無顧忌"(《 實錄》,128頁),完全夠得上成為"鬥爭目標"和"好機會" 。《實錄》作者雖基本傾向偶然說,但也引述"有的老同誌"意見,認為1959年形勢可以套 用1957年形勢,作為一個可研究問題提出:"1980年,討論《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 題的決議》草稿時,我在國務院第十組(能源係統),曾因小組同誌要求,介紹廬山會議情 況。談完7月17日的召見後,大家插話說,這次談話已經把你們幾個人當做右派朋友了,你 們還蒙在鼓裏。當時我即不以為然。後來也曾聽到有的老同誌談到,上海會議時談海瑞問題 ,就是'釣魚',就是'引蛇出洞'。我認為,'1959年的夏季形勢'是否可以套用'1957 年夏季形勢',這個問題有待史學家研究。"(《實錄》,73頁)在這下麵,《實錄》又引 述上海會議毛澤東報告突然插入一段對彭德懷的批評:"我這個人是被許多人恨的,特別是 彭德懷同誌,他是恨死了我的;不恨死了,也有若幹恨。我跟彭德懷同誌的政策是這樣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過去跟我兄弟也是這樣。"而彭德懷萬言 書,當然是"犯"了他的,因此"我必犯人"也是必然的。這是事先打過招呼的,屬於"陽 謀"吧。 廬山批鬥會啟示錄 早年學習《毛選》,懂得對待犯錯誤的同誌,必須采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政策 ,決不能"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毛選》的教導是:"我們揭發錯誤、批判缺點的 目的,好像醫生治病一樣,完全是為了救人,而不是為了把人整死。"(《毛選》合訂本, 829頁)這些有情有理的話使整個一代中國人廣受教育,銘記在心。 筆者與眾人一樣,經曆過大小政治運動,也經曆過無數批鬥會。本人受過批鬥,也看到他人 受批鬥的情景。這次批鬥他人的,下次也成了受批鬥的人,而批鬥的方式與語言,也就是他 對別人所使用的。如此循環往複,戴上各類帽子的"分子",人數愈來愈多,先是五類,文 革時增至九類。許多人(筆者也在內)不解,為什麽這一係列做法,竟與《毛選》的教導完 全背道而馳?但同時也找到自我寬解的理由:這些都是下麵單位過左的做法,上麵中央是英 明的,是掌握政策的,每次運動後中央不都糾偏改錯,甚至賠禮道歉嗎?但也不無疑問:為 什麽一再重蹈覆轍呢?這一定有一個原因。現在,有了這本真講真話的《廬山會議實錄》, 一些問題便可渙然冰釋了:第一,"'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根子還在毛澤東。"(《實 錄 》,39頁~40頁記周小舟、周惠與李銳談話,二周"認為農業的高指標是由上而下壓下去的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根子還在毛澤東"。雖說的是農業指標,也可適用於曆次政治 運動)第二,中央高層批鬥會的水平,基本上與低層單位批鬥會是持平的,沒有什麽高低 之分,二者所用的批鬥手法與語言幾乎是完全相似的。這裏也應破除迷信。《實錄》作者記 載說:"旁聽大家對彭、黃、張、周的那種麵對麵的尖銳語言,上綱上線的武斷,乃至難堪 的人身攻擊,種種可怕的質問,仍然是非常難受的。"(《實錄》,271頁)作者也提出一 個問題:"這是中央委員會,這是我們黨最高領導層的會,怎麽竟沒有一個人敢於出來講半 句公道話呢。"(《實錄》,207頁)要知道,薄一波也提過同樣的問題:"對毛主席發動 批判彭德懷等同誌這一不正常、不正確的行動,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或者從中 緩解一下。為什麽會這樣?"(《回顧》,881頁)由此可見,基層單位的一些批鬥會,實 是高層批鬥會的延續或翻版,同樣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上行下效,根子則在中央高 層。 7月31日和8月1日,由毛澤東主持召開兩次常委會,實際是麵對麵批判彭德懷的中央最高層 小型鬥爭會,"為彭德懷的'錯誤'性質定了調,算了彭德懷的曆史總賬"(《實錄》,18 1頁)。《實錄》作者李銳是四個列席旁聽者之一,另三人為黃克誠、周小舟、周惠。開會 時無專人記錄。彭真要李銳作記錄,因此留下一份獨一無二的原始記錄史料。會上主要由毛 澤東講話,他人附和插言。獨林彪有較長發言,毛作插話。"林彪說,彭德懷是野心家,陰 謀家,偽君子,馮玉祥。中國隻有毛主席是大英雄,誰也不要想當英雄。他講這幾句話時是 聲色俱厲的。"(《實錄》,189頁)會上發生毛澤東捎帶批了一下朱德的小插曲。8月1日 常委會,"第一個發言的是朱德,態度比較溫和,隻是就信的內容而談。當然,沒有'擊中 要害'。還沒有講話,毛澤東即將腿抬起,用手指搔了幾下鞋麵,說:'隔靴搔癢。'弄得 朱德臉一紅,就停止了發言,直到散會,隻是最後講了幾句話。"毛開始講話即說:"無動 於衷,不懂世事,麻木。"(《實錄》,189頁。作者注:這幾句話大概是對朱德發言"一 般化"說的。)毛隨後發言中又提到朱德:"總司令可能鬧亂子,但他隻是個招牌(組織不 起隊伍)。……這回重心是彭,不是總司令,總司令這回態度好。"(《實錄》,197頁 )。這說明毛認為朱德以前也曾有態度不好時候。毛會外對秘書說過,朱德是"老右派"( 亦見《實錄》)。毛在這兩天常委會上講話,雖多短語,但氣盛勢足,字字句句皆如泰山壓 頂;彭德懷處於被審判地位,孤立無援,氣消神索,以負罪之身,隻能作些軟弱無力的辯解 。毛的發言繼7月23日長篇講話各點續加發揮,為彭的過去和現在定性,也為隨後一連串小 組大組會議定下批鬥調子。其要點如下(《實錄》,181頁~213頁): 一、曆史上一貫反毛。"我同你的關係,合作,不合作,三七開。融洽三成,搞不來七成 。""我同你曆史關係,這麽多次,你每次動搖,昨天朋友,今天敵人。""曆來要用你的 麵目改造黨、改造世界。""6億人中最高明的是你,(說我是)先生(你是)學生,是假 的。我們的合作是三七開。""總起來三七開。""華北座談會操了40天娘;補足20天,這 次也40天,滿足操娘要求,操夠。"(按,"操娘"一詞,薄一波《回顧》均改作"罵娘" 。) 二、 野心家、偽君子。"就是說你這人有野心,曆來有野心。""個人英雄主義很危險, 野心即出在這裏。拉拉扯扯,一打一拉,要組織隊伍。""人們說你是偽君子,像馮玉祥。 " 三、 高饒集團成員。"高饒事件你陷的很深。""曆來搖擺,直到高饒事件,但能搖過來 。" 四、 寫信是為了發表。"你說發表你的信你不高興,不一定吧。寫這信的目的就在於爭取 群眾,組織隊伍。""我們認為你是反中央,信是準備發表的,以爭取群眾,組織隊伍,按 照的你的麵貌改造黨和世界。" 五、 有計劃、有組織進攻。"言為心聲,你就是右傾機會主義。""有右傾活動。""你 們要瓦解黨,這回是有計劃、有組織、有準備,從右麵向正確路線進攻。""新問題是要反 擊右傾進攻。""其目的,在瓦解中央領導,瓦解總路線,以為有大批群眾集合於你的旗下 。""這次抓到一個機會,打著無產階級旗幟,攻擊'小資產階級狂熱性'。以為萬無一失 。國內外、黨內外議論紛紛,乘此機會。你是個投機分子。" 六、 裏通外國。"這次從國際取了點經(不能斷定)。""從打擊斯大林後,佩服赫魯曉 夫。" 這些強加於彭德懷的基調,接著便成了廬山大小批鬥會的主調,無限推論擴大,使彭德懷等 人百口難辯,屈服認罪,終於鬥出了一個無中生有的所謂"軍事俱樂部"。人們一般習慣閱 讀學習毛澤東的經過文字整理的長篇講話,很少機會或沒有機會見識毛澤東在小型批鬥會上 與人短兵相接的發言或對話,目前這僅有的一份公開原始記錄,當會引起史家的興趣。 薄一波在他的大著《回顧》中,曾就廬山會議的"深刻教訓"提出兩個問題,希望大家繼續 研究,"得到滿意的答案"。第一個問題是:"毛主席的黨性原則、黨性修養不可謂不高, 大家對此都是景仰不已的。何以到了廬山會議上,卻未能實踐'遇事虛懷觀一是,與人和氣 察群言'(指毛引用明代楊繼盛[號椒山]詩以自勉),究竟還有些什麽思想原因和社會 曆史 原因。"第二個問題是:毛曾稱讚漢代賈誼上書漢文帝,是"切中當時事理"的"最好政論 ",卻給彭德懷上書戴上右傾機會主義的政治帽子。"毛主席評古人的話和評彭德懷的信兩 相比較,反差何以如此之大,這中間是何緣故?"(《回顧》,876頁~877頁)我想,以薄 一波的政治智慧與政治鑒察力,他在回顧與研究廬山會議這段曆史過程中,不會沒有自己的 答案,隻是謙遜不說罷了。《實錄》卻如實地記錄了一些追隨和共事多年的部屬、戰友對毛 澤東的私下議論,即所謂"竊竊私議",最能見出輿論所向。這些議論原是私下之間談話, 有的為《實錄》作者所聞,記錄下來;有的是牽連所謂"軍事俱樂部"人員被迫交代或揭發 出來。從這些不加隱晦的議論中,也許可以找出一二答案。本是不公開的議論,一交代,一 揭發,一批判,反而變成公開的了。 彭德懷的議論  周小舟轉述與彭德懷的交談,說毛澤東以個人名義直接寫信給基層組織和 幹部,不知是否經過中央。從歐洲回來向毛澤東匯報,說起鐵托左右有幾十人跑到阿爾巴尼 亞去了,此時毛澤東臉色頓然發紅。從而談到中央常委之間有些問題不能很好展開討論,有 的是不便說話,有的是不能說話,有的是不多說話。毛澤東凡事總要一竿子插到底,否則, 不願轉彎或回頭。(《實錄》,100頁)張聞天轉述彭德懷同他說,毛澤東自己犯了錯誤, 不認賬,不檢查,反而責備別人。由於革命和建設的勝利,有些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毛澤東 也有些驕傲了。(《實錄》,10頁)張聞天交代:彭德懷談到中央常委會上隻有毛主席一個 人講得多,別人很少講話,他一個人說了算。南寧會議、成都會議對反冒進的同誌,是否一 定要采取那麽個鬥爭方法,是否隻注意了個人威信,而沒有注意集體威信。還講過要注意斯 大林後期的危險,以及毛澤東讀中國的舊書很多,熟悉舊社會對付人那套辦法,很厲害。 (《實錄》,280~281頁)黃克誠交代:(1)主席在上海會議講話後,彭德懷給他說過: "主席要掛帥,難道過去不是他掛帥嗎?"(2)彭德懷給他談過"集體領導問題"。(3) 彭德懷過去曾給他談過:"主席說要下毛毛雨,但給送去文件又不看。"(4)彭德懷同他 說過:"去年搞大了,快了,急了,可能出匈牙利事件。"(5)彭德懷給他說過,"各省 都給主席蓋房子"。(《實錄》,281頁)彭德懷交代:我講過毛澤東同誌提敵我矛盾和人 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他在中國革命中是很厲害的人。(《實錄》,285頁)黃克誠揭發:彭 德懷"對各地修房子不滿;反對唱《東方紅》歌;對喊毛主席萬歲不滿;調文工團,他罵蕭 華和羅瑞卿同誌,說是'選妃子',實際是罵毛澤東同誌。"(《實錄》,322頁)康生批 判:你(指彭)講曆代皇帝的第一個皇帝是厲害的,你把毛澤東同誌比成皇帝!(《實錄》 ,317頁)    張聞天的議論   張聞天交代:(毛澤東)很英明,但整人也很厲害,同斯大林晚年差不多 ;從中國曆史學了不少好東西,但也學了些統治階級的權術。(《實錄》,101頁)  周小舟的議論   農業的高指標是由上而下壓下去的,"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根子還在 毛澤東。(《實錄》,40頁)他(指周小舟)懷疑毛澤東的這篇講話(指7月23日講話), 是否經過常委討論。按照講話精神發展下去,很像斯大林晚年,沒有真正集體領導,隻有個 人專斷獨行。這樣,終將導致黨的分裂。這個講話,是"一百八十度轉彎",使人轉不過彎 來。(《實錄》,143頁)周小舟交代:毛澤東同誌多疑,獨斷專行,自我批評不夠。(《 實錄》,282頁)主席對彭這樣的態度,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中間有什麽原因?是不是毛澤 東主席一時的憤慨?這些事情,中央常委的意見是不是一致的?是常委決定的,還是主席一 人決定的?是否會造成黨的分裂,影響毛澤東同誌的威信?(《實錄》,283頁)  李銳的議論   我認為毛澤東確是喜歡高指標的,隻喜歡柯慶施那樣一些吹牛說大話、奉承 迎合的人。當然,譚老板(指譚震林)放炮不準,但勇於負責,還是很喜歡的。黃克誠這樣 比較偏於穩重、多看困難的人,就很不喜歡。我又說,這樣的講話(指毛7月23日講話)不 是"翻雲覆雨"嗎?(《實錄》,143頁)我說了一句很憤激的話:他(指毛)不能一手遮 天。(《實錄》,144頁)黃克誠交代:李銳問過我:"現在我們是否像斯大林晚年?"( 《實錄》,281頁)  田家英的議論   (7月30日毛澤東找黃克誠、周小舟、周惠和李銳談話)談完話出來,遇 見田家英,我(李銳自稱)頗有點輕鬆之感。田家英說:決不要輕信,大難還在後麵。田家 英還告訴我:彭德懷是政治局委員,政治局沒有開會討論,就讓小組去批鬥,太不應當了。 慨歎毛澤東這樣獨斷專行,晚節不終。(《實錄》,177頁)主公(田對毛的尊稱)常有出 爾反爾之事,有時捉摸不定,高深莫測,令人無所措手足,真是很難侍候。今天跟上去了, 也許明天挨批,還喜歡讓人寫檢討。(《實錄》,34頁)毛澤東對經濟建設太外行,去年( 指1958年)不到前台來指揮就好了。毛澤東不如總結中國革命經驗,專門從事理論著述為好 。(《實錄》,35頁。按,這是與李銳一同議論的。)他(指田)說,他離開中南海的時候 ,準 備向主公提三條意見:一是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二是不要百年之後有人來議論;三是聽 不得批評,別人很難進言。(《實錄》,34~35頁)  李富春的議論   毛澤東提出這個說法(指"運動中求平衡"),是為自己1958年的錯誤辯 護,不肯服輸。"以鋼為綱"、"三大元帥"等提法,統統違背了按比例的規律。(《實錄 》,37頁。此載《會外漫談》章。)  胡喬木的議論   公社與供給製的問題,在北戴河會議時,無人有精神準備。可見北戴河會 議前後,毛澤東的頭腦發熱之程度。武昌會議時,王稼祥向劉少奇說,不要公布公社決定, 王不敢去匯報,劉少奇向毛澤東轉告了,結果毛發了脾氣。胡喬木說,王稼祥應當受到表揚 。(《實錄》,37頁~38頁。按,此亦載《會外漫談》章。)  除以上摘錄的這些議論,我還可補充兩條不在《實錄》範圍內的重要資料。一條是鄧小平的 議論。鄧小平女兒毛毛引述她父親的話說:"誰不聽他(指毛)的話,他就想整一下,但是 整到什麽程度,他還是有考慮的。"(《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46頁)這使 人想起中國一句老話:"睚眥必報。"也同毛澤東自己說的"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精神 是合拍的。另一條是劉少奇1968年2月11日按照中央辦公廳政治部的"通令"所交出的書麵 交代,其中11頁上有一段涉及毛澤東的文字:"我以後又多次在毛主席家裏(清水塘)開 會,我因不了解情況,有時問一問情況之外,根本無法發言。最後,總是按照毛主席的意見 辦理。這就是說,湖南黨內已經有了自己的領袖,自己的作風,而當時在上海黨內還沒有形 成這樣的作風。"江青對這段文字作了批示:"第十一頁上,他(指劉少奇)惡毒地攻擊了 偉大領袖毛主席。主席從來是傾聽旁人的意見的,從來不是'一言堂'。對於這個問題應批 倒批臭他。"陳伯達、姚文元、謝富治、吳法憲、葉群等也跟著批示,認為這是"反革命利 用交待曆史情況進行攻擊和放毒"(黃崢《劉少奇冤案始末》,85頁~86頁)。按劉少奇在 此是否有所伏筆,尚可研究,但江青等人對"一言堂"問題如此敏感,卻從一個側麵反映了 這批自以為得毛"真傳"的親密學生深知這個問題是極為犯忌的。江青急不可待地出來掩飾 和辯白,露出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馬腳。 大家可以看出,這些議論(這才叫"真話")歸結為一點,隻能有一個結論,這就是,長期 以來在最高領導者那裏,已形成一套唯我獨尊、專斷獨行的個人極權統治的思想與作風。簡 言之,就是以帝王自居的帝王思想。--凡正直的史家,誰也不應回避這個現實的問題。 帝王思想不可能懸空存在,也不可能孤立存在,它必須有支托,有扶助。而起支托扶助作用 的,就是人們的忠君思想。過去大家嘲笑唐朝韓文公為忠君思想立言的兩句話:"臣罪當誅 兮,天王聖明!"認為這是典型的奴隸思想或奴才思想。其實在帝王專製時代的社會裏,這 種思想是普遍的合理的。但在社會主義時代的社會裏,這種思想還在起作用,並冒充為共產 主義思想推行,就不能不說是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某種"異化"。 《實錄》記載了廬山會議兩 個文件,很能說明這個問題。一個文件是陶鑄8月5日寫給黃克誠的信,勸說他站出來揭發批 鬥彭德懷。信中寫道:"德懷同誌的錯誤已明若觀火,你為何不斷然站出來與之劃清界線, 幫助德懷同誌挖掘思想,切實認識錯誤,改正錯誤!我以為這種幫助即使你與德懷同誌友誼 決裂,也並不表示你對德懷同誌'落井下石',而是'君子愛人以德',真正站在黨的立場 上給他以同誌式的幫助。你我都讀過一點所謂古聖賢之書,一個人立身於世,不講求操守是 很可悲的。尤其我們作為一個黨員,對黨的忠誠等於舊社會一個女人嫁了人一樣,一定要' 從一而終',決不可'移情別戀',否則便不能稱為'貞節'之婦。"(《實錄》,257頁 )《實錄》作者緊接這封信後麵,指出:"這種要有封建道德所要求於婦女貞節般的政治操 守,當時確是絕大多數人的共同心態!為保衛毛澤東主席、黨中央,什麽事不能做呢?"( 同 上)一個歎號,一個問號,表達了《實錄》作者的驚訝與疑惑。其實,道理很簡單:一個先 進的共產黨人竟會拾起早為"五四"運動所唾棄否定了的專製社會的婦女貞節觀,作為黨性 要求,雖是咄咄怪事,但如果新社會的腦袋,裝的仍是舊社會的忠君思想,就不足為奇了。 另一個文件是劉少奇於8月17日廬山會議結束之時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這篇講話的 最 重要的內容是進一步讚揚毛澤東。"(《實錄》,352頁。下引號內文字皆為《實錄》352頁 ~353頁載)劉少奇說:"我想我是積極搞個人崇拜的。……七大以前我就宣傳毛澤東同 誌 的威信。黨裏麵要有領袖,要有領袖就要有威信。……我想我是積極提高某些個人威信的, 我現在還要搞。……有人要反對毛澤東同誌的'個人崇拜',我想是完全不正確的,實際上 是對黨、對無產階級事業、對人民事業的一種破壞活動。"緊接這篇講話後,《實錄》作者 也寫了一段評論:"劉少奇的這篇講話,自然不是他個人的意見,在當時是極具代表性的。 因此,也可以說,廬山會議這場驚心動魄的黨內鬥爭,對提高毛澤東的個人威望,作出了一 次新的貢獻。"其實,劉少奇這裏為"個人崇拜"辯護,提高"個人威望",表述的也是一 種"天王聖明"的忠君思想,不過打的是"黨的威信"、"無產階級事業"、"人民事業" 等革命旗號,不像陶鑄那樣直接用專製社會的倫理貞操觀來規範黨性。劉陶所說所為,說穿 了也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實錄》作者的評論,最後引兩句杜牧的文章,為劉少奇 後來的遭遇,表示哀惜。陶鑄後來的遭遇,何嚐不是。這是古今忠臣(或功臣)難逃的結局 。關於廬山會議的經驗教訓,可寫上好多條;但我想40年前彌漫於廬山上的那股散發濃烈 陳 腐味的帝王思想與忠君思想,恐是最應受到重視與考慮的問題。 餘 論 為廬山會議寫曆史或回憶錄的作者中,有兩位作者的名字是不應忘記的。一位是這篇文章所 賴以成文的《廬山會議實錄》作者李銳,他以大無畏的精神,董狐的史筆,為這段驚濤駭浪 的曆史留下了真實的記錄;並且毫不隱諱自己為取得毛澤東的信任,會議期間向毛寫了陳情 書,涉及一些人的談話,引起周小舟的誤解,而認為是"終生恨事"(《實錄》,178頁) ,胸懷是坦蕩真誠的。另一位也是廬山會議的參與者、《若幹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作者 薄一波,他在書中以專章的篇幅,回顧了會議的過程,也是毫不掩飾地為自己頂不住一麵倒 的批右氣氛說些違心之語而深感內疚(《回顧》,869頁)。這是勇者的表現。《回顧》載 ,上山前,薄與彭德懷同在湖南調查相遇,對調查所見有同感。彭"建議聯名給中央發電報 反映"。薄說:"我們還是分別向中央反映好些。"(《回顧》,857頁)薄大概知道聯名 上書的後果,有所警惕。他本已準備了一篇一萬多字的發言稿,講了許多決策上的缺點錯誤 ,隻因上山稍遲,風向已變,他已"全然沒有這個膽量"如實發表自己的意見了,因而未曾 "曝光",總算過了關(《回顧》,869頁)。不僅如此,薄一波還為李銳解圍。8月10日, 李銳在小組批鬥中受困。薄一波以工交組長身份出來說:"李銳的問題,由我們組織工交幾 個部的同誌來解決。"(《實錄》,282頁)隨後,李與薄單獨談出想法,說交代檢討不能 再扯寬,以免牽累多人。薄同意,要李"先發製人",並在李寫的檢討上,加了"真是物以 類聚,人以群分"一句,第二天小組會也就不開了(《實錄》,285頁~286頁)。薄一波在 《回顧》中總結廬山會議進行黨內鬥爭的幾條經驗教訓,其中有一條是"不要'刮風'", 認為"隨大流,跟'風'跑,'牆倒眾人推',上麵說什麽就是什麽",這是黨內生活的" 一種不正當的現象"(《回顧》,881頁)。從他挺身而出保李銳過關一事,可見他是做到 了的。李銳自己就慨歎:過去政治運動中,挨整的人過關之難(《實錄》,269頁~270頁) 。政治運動中過關,不是件小事。凡經曆過政治運動挨整的人,大概都有這個體會。這時若 有人稍予嗬護,略加援手,對挨整者來說多麽需要。可歎的是,像薄一波這樣在曆次政治運 動中具"仁心"的長者太少了,太少了。 當然,參加過廬山會議的,並參與會外漫談發議論的,也有善寫書善寫文章者,他們是廬山 會 議的當事人,這幾年也出版了各自的回憶錄。有的憶及許多大事,獨避而不憶廬山這場鬥爭 ;跳出三界外,不在是非中,真是明哲的智者,"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有的則打扮為廬 山"反黨集團"英雄,編造密室召對、犯顏直諫故事(查無對證),意在自炫,反為人笑。 這是廬山會議之外一二餘波,不煩多說,識此備忘。                          2000年12月22日,於上海觀景樓                                原載“東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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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雲 回複 悄悄話 蓑笠翁:

很抱歉。原來此文是錢先生寫,您張貼的。
清雲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讀您的文章。但您說用“董狐的史筆”我不大同意,理由請見“清雲專欄”
中陋文“董狐是良史嗎?”(齊太史兄弟則是良史)祝
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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