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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滄海---以前在上海住院醫生時候的一些事情

(2019-02-05 08:34:32) 下一個


今天和幾個醫生朋友聊天,說起藥物的情況,不知道怎麽突然想起從前我在上海做實習醫生時候遇到的一些病人。

有一個很年輕的女病人,得了紅斑狼瘡,藥物控製以後,父母接她出院了。

過了大半年,我正好又輪轉到腎髒科,看到她重新被收進來,判若兩人,急性腎衰,人浮腫得都認不出來。原來她的父母不相信西醫,出院以後把她所有的藥物都停了,接她到一個廟裏住著,吃一些中草藥。

入院以後她的病情迅速惡化。她的父親非常嚇人,就是那種一看就要鬧事的凶狠角色。我每次值班和他說話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心裏默默祈禱她不要在我的班上去世。 女孩子後來還是去世了。整個科室都如臨大敵,後來怎麽處理的我已經淡忘了。但是那種在深夜祈禱的恐懼感,我現在依然依稀記得。

腎髒科真得很忙,病人很重,我手上第一個送過的病人就是在腎髒科。是深夜裏一個73歲的終末期腎衰的男病人,收進來準備做血透的。血壓高,心率偏快。其他也沒什麽。

我看了病史明天就要做血透了,於是就開了降血壓藥物。他兒子跑過來說,醫生,你再去看看吧,我爸他好像不對。我趕回病房,病人端坐在病床上費力透氣,一聽,兩肺遍布濕囉音,急性心衰發作了,他的心髒因為長期超負荷工作,終於在就要血透之前的晚上罷工了。

靜脈藥物推下去都沒有用,這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急診血透。但是來不及了。病人突然中止了呼吸。護士推過來搶救車,我開始心肺複蘇,插了管。搶救了大半個小時,病人的心跳和呼吸沒有恢複,我向他兒子宣告死亡。他兒子跪下來抱著父親的屍體開始痛哭。 這時候的我已經全然沒有了睡意,從被叫出值班室到搶救病人,就那麽幾分鍾,一條生命在我手中瞬間消逝。從來沒有正式宣布死亡的我,覺得一切都有點惶然不真實,就怔怔地坐在護士台,看著護士料理後麵的工作,死者家屬來來往往,嚎啕大哭,然後病人遺體被送出去。

最後他的兒子走過來對我說,謝謝你,醫生。

我在那一刹覺得無比羞愧,因為在半個小時之前我還在被擾了睡覺而惱火。我怎麽敢當那句謝謝。出了夜班,我坐在陽光普照的咖啡館裏,音樂輕快悠揚,周圍的人微笑洋溢,全然是另外一個人間。讓人不敢相信幾個小時前我剛剛目睹了一場迅疾的死亡。 坐了很久,直到心裏漸漸被陽光暖和起來,我才回家,一覺睡到晚上。

這個病人的名字我至今還記得,是我醫學生涯的一個裏程碑。

後來在血液科,有一個年輕女病人的弟弟對我下跪,求我治好他姐姐的淋巴瘤,我隻是值班的實習醫生,除了寫病史和開一些急症藥物,什麽都做不了。

我記得一個女孩子無法接受自己的病情,從走廊裏衝出去要跳樓,我們死死拉住她,她的哭喊,我似乎依然能想起來。

我記得在心髒科,有一次搶救一個老太太,她臨終時候,膀胱失禁,我的白大衣和鞋子都濕了。

我記得在大年夜,一台急診手術,我拉鉤,被腫塊堵塞的腸道熏得我幾乎要昏過去,這時候經驗豐富的外科主任摸到了肝髒上的轉移腫塊,他低聲罵了一句髒話,把手術切口縫合,等於宣告了病人的死刑。

時光匆匆,那些有血有肉的故事,雖然隔得如此遠了,仍然依稀記得。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沒有在上海做住院醫生,而是和那些印度醫學生一樣直接考board,會節省我三年。但是這三年,其實並沒有浪費,從某種意義上塑造了我,在後來我重新做住院醫生時候,讓我有不同的眼光和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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