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二）

這裏說的責任，又是另外一層含義。

這幾天手上的重病人比較多，心情有點低落。都是老年人，疾病纏身，明知道康複的機會很小了，但是看著他/她希冀的眼神，還是竭盡自己的全力。比如前麵提到的那個骨折的老伯伯。
還有一個嚴重周圍血管疾病的老人，雙腿膝蓋以下都截肢了，嚴重的肺炎加上心力衰竭，大家都跟我說，他早就該放棄治療了，但是他神誌一直很清醒，每次我問他覺得怎麽樣，他會很努力地點頭對我說，我覺得好點了，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放棄他，把他留在沒有希望的黑暗深淵中。
一個老婦人，無兒無女，在家裏嘔吐腹瀉，挺了很多天才打電話給救護車，來的時候血壓都很低了，發現是結腸癌，手術以後，老人不願意去養老院，堅持要自己回家，結果幾個星期以後就被送回來了，脫水，腹瀉，然後發現腫瘤擴散了，老婦人總是握著我的手說，you are so sweet, you saved me twice，我怎能開口跟她說，我並不能真正救你了。

今天似乎將我的心情推到了邊緣。

一個我們戲稱為house staff celebrity的病人，每個住院醫生幾乎都知道她，心衰，肺氣腫，腎功能不好，每次都很危重，每次都僥幸存活下來。可惜這次，她中風了，巨大的腦梗塞，左邊徹底癱瘓，吞咽功能也嚴重影響了，再加上她的其他疾病，沒有任何的專科醫生願意做任何激進的治療，也就是說，醫學在她麵前止步了。通常情況下，我們會安排她去專門的重症監護養老院，度過最後的時光。

但是她的兒子，堅持要繼續所有的治療，然後帶她回家。社會工作者，護士，甚至心理醫生都出麵調解，幾次商榷都是不歡而散，社會工作者跟我說，肯定是因為錢的問題。於是我先入為主地對這個兒子有了負麵的印象。

今天下午和兒子談話，我把病人的頭顱CT給他看，把病人的嚴重程度解釋給他聽，直白而沒有任何保留。病人的兒子沉默下來，我也在暗暗地演練更多的說辭準備說服他，但是我萬萬沒想到，他卻開始流淚。

我對男人的眼淚，是很難抵禦的。因為我的父親是個軍人，我隻見過他留過一次淚，是在我的姑姑去世的時候。一個男人的眼淚，憂傷和悲痛的程度，對我來說，一定是非常非常深的。看見他流淚，我突然覺得，也許社會工作者理解錯了，也許他不是為了錢。

兒子說，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後來我的姐姐也去世了，所以在我母親病重的時候，我答應過她，不管她有多重，我會盡一切努力挽留住她，照顧她，決不輕易放棄。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想放棄。我母親每次清醒的時候都跟我說，不要放棄，她要活。

他看著我說，醫生，難道真的隻有放棄了？

任何一本醫學書都會讓我對他說，真的隻有放棄了，但是看著他的眼睛，我卻啞然了。我知道，如果我們再code她（心肺複蘇），也許她又能多或幾個星期，然後再code，直到無法在複蘇，所有的努力隻是延長她已經沒有任何質量可言的生命，於是我們說，這是浪費，病人應該no code。

但是我們是誰？是上帝麽？難道我們有權利對病人說，現在做什麽都是浪費了？我們有這個責任擔當這樣的決定麽？至少我覺得我不能。

我對病人的兒子說，我的職責，隻能是告訴你她的病情，並且用我們的經驗給你不同的方案，究竟繼續治療還是放棄，是你和你母親的決定。不管你作出什麽決定，我們都是支持你的。病人的兒子說，我要繼續治療，一直到她去世。我點點頭。

我們的肩上，負載了太多我們其實無力負載的責任。

[成長湖裏的魚]

雖然自己不是一個基督徒，但對於這個病人的兒子而言，如果相信上帝，相信自己的母親不是走向死亡，而是將要去天上和他的父親、姐姐團聚，對己對人都會是一個很好的解脫。如果能這樣去開導他，也許容易接受一些。

[落花飄零]

謝謝大家的留言，確實，看了沉重，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我隻是需要vent一下，說出來就好多了，謝謝大家的聆聽，嗬嗬。

[艾麗思筆記]

能在艱難的時候,給別人一點希望,哪怕很渺茫,也是珍貴的.

因為誰都需要在自己覺得都撐不住的時候,還有人對我們說,堅持下去,我和你一起堅持.

[punny]

又一次，讀完之後不知該說什麽好。

[kxl]

落花，看完了這兩篇“責任”，心裏很沉重。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你肩上的擔子。。。太不容易的。 為你驕傲。

祝你的德國之旅玩得開心。等著你的美圖美文。

[隨意簡單]

看完，心裏也沉重著，無言...
隻有做好自己應該做的，對得起自己的心了。

[流沙隨風]

做我們能做的，其餘的隻有交給上帝了。

祝你玩的開心和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