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峭和陸秀川輪流背負歐陽建寧,幾名金陵劍士前後護衛,施展輕功沿峨嵋棧道疾行下山,經七裏坡、鑽天坡、華嚴頂、觀心坡,直抵山腳的清音閣,取出寄存的坐騎向東南方向一路狂奔,傍晚時分到達大渡河畔的羅漢場碼頭,登上在此停泊等候的座船。韓峭一麵催促船夫揚帆起航,一麵指揮幾個金陵劍士四下戒備。陸秀川陪著歐陽建寧躲進船艙,兩人共飲一壺酒壓驚,同時不住透過舷窗向岸上張望。不一會兒船便駛入河心航道,距離河岸已有百步之遙。
陸秀川長舒一口氣,歎道:“關二爺保佑,三少爺總算虎口脫險了。” 歐陽建寧幾口酒下肚,驚魂稍定,麵露得色道:“那是本少爺福大命大,與關二爺何幹。這一趟你們兩位赤膽忠心,我爹一定有重賞。老莫賣主求榮,看我回去怎麽收拾他。” 陸秀川勸道:“老莫也是一時糊塗,三少爺念在他服侍多年勞苦功高,放他一馬吧。” 歐陽建寧恨聲道:“這廝害得我鐐銬加身,威風掃地,此仇不報,枉為人也。回去以後你倆把他給我捉來,本少爺要先挑斷他的腳筋,然後慢慢折磨他。” 陸秀川笑道:“三少爺這趟回去,先得委屈一下,到應天府大牢住幾天。” 歐陽建寧瞪眼道:“那是人呆的地方嗎?我不去!”
陸秀川苦口婆心勸道:“老爺身為武林盟主,不能公然徇私,過場是一定要走的。三少爺天資聰穎,可惜不諳世事,不通人情。就拿今天來說吧,武當楊掌門其實是自己人,跟老爺有二十年的交情。但他領銜武林長老,大麵上須過得去,所以下令將你鐐銬加身。然而將你押送應天府處置,那就是緩兵之計了。官府斷案講究人證物證俱全,咱們隻須日夜兼程趕回京城,殺了那幾個刺客,此案便是死無對證,最後一定不了了之。三少爺盡管放心,應天府大牢的胥吏獄卒早就讓咱們打點得舒舒坦坦,管保三少爺在裏頭吃香的喝辣的,還有丫頭伺候。這樣過個十天半月,風聲鬆了,三少爺便可安然還府。” 兩人正說著,突然聽見韓峭在外麵喊道:“龍朝歌追來了!”
兩人出艙向西北眺望,但見夕陽似血,蒼山如畫,河岸上單人獨騎,披著一身金黃落暉,與座船並駕齊驅,正是龍朝歌。歐陽建寧顫聲道:“他若是縱馬跳入水中,追上來怎麽辦?”陸秀川安慰道:“三少爺莫怕,咱們船速很快,他追不上來的。” 歐陽建寧又問:“這廝會射箭,夠得著咱們嗎?” 陸秀川搖頭道:“咱們距離河岸足有兩百步遠,已經出了弓箭的射程。” 歐陽建寧點點頭,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頓時神氣活現起來,一拍大腿哈哈笑道:“那麽這廝隻能幹瞪眼,目送本少爺揚長而去了!” 於是背靠桅杆叉腰而立,搖頭晃腦高聲喊道:“龍朝歌!你不是想替梵靜老尼報仇嗎?本少爺敢做敢當,就站在這裏,你有本事便來殺啊!”
話音未落,颼地一箭飛來,貫穿歐陽建寧的左肩胛,將他死死釘在桅杆上。歐陽建寧長聲慘呼,連喊救命。韓峭、陸秀川兩人連忙擋在歐陽建寧身前,各持兵刃凝神戒備,卻被夕陽耀眼,啥也看不見,隻得拚命亂舞刀劍。颼颼又有兩箭飛來,兩人大腿分別中箭,站立不住,跌倒在甲板上,將歐陽建寧暴露無遺。陸秀川咬牙道: “金陵劍士快來!擋在三少爺身前!” 幾個金陵劍士爬在甲板上戰戰兢兢,都不敢起身上前。陸秀川無奈之下,高聲喊道:“龍朝歌!我等將三少爺押解回京,應天府自有公斷。你若殺了他,不但官府要捉拿你,歐陽盟主更饒你不過,還望三思而行!” 岸上隻傳來得得的馬蹄聲,卻沒有回音。
韓峭拖著傷腿,努力爬到桅杆跟前,舉刀去割釘住歐陽建寧左肩的箭杆,還沒割幾下,便有一箭呼嘯而來,正中韓峭手臂,樸刀哐啷落地。陸秀川喊道:“船家!趕緊靠向右岸,離左岸越遠越好!” 船夫剛要轉舵,颼地一箭飛來,將他的手釘在舵柄上。船夫高聲慘呼:“大俠饒命!小人不轉舵就是!” 韓、陸二人無計可施,伏在甲板上喘粗氣,眼睜睜看著三箭陸續飛來,分別射中歐陽建寧的右肩和兩條大腿,雖都不是致命傷,但深入筋骨,血流如注。歐陽建寧疼得哭爹喊娘,罵道:“你們這幫白眼狼見死不救,我爹饒不了你們!饒不了你們!!” 此後半晌沒有箭來,甲板上很快便積了一大灘血。歐陽建寧哭聲越來越弱,最後連喊叫的力氣都沒了,耷拉著腦袋低聲呻吟。直到餘暉褪盡,天色黯淡,岸上才飛來一箭,正中歐陽建寧心窩。韓、陸兩人聽見馬蹄聲漸漸遠去,這才相互扶持奮力站起,招呼金陵劍士,給歐陽建寧收屍。
午夜時分,南宮飛煙在自己房間裏和衣而臥,心事重重,無法入睡。突然有人輕敲窗欞,南宮飛煙連忙起身開窗,龍朝歌縱身跳了進來。南宮飛煙朝外麵掃了一眼,迅速關上窗戶,拉上窗簾,點亮一盞油燈,轉身取來一壺涼茶,一疊紅豆糕,幾個茶葉蛋,放在桌上。龍朝歌口幹舌燥,饑腸轆轆,捧起茶壺對嘴便喝,咕咚咕咚狂灌幾口,然後將幾個紅豆糕塞入嘴中大嚼。南宮飛煙坐在對麵,目光恬靜注視著狼吞虎咽的龍朝歌,手裏剝著茶葉蛋。龍朝歌吃完以後,長籲一口氣,笑道:“我大仇已報,打算找個地方躲一陣子,特來向你告別。”
南宮飛煙驚問:“你到底還是把他殺了?”龍朝歌答道:“我不想連累你們,沒在山上動手,一直追到羅漢場,才將他射死。” 南宮飛煙歎道:“師父泉下有知,隻怕要責怪我們又造殺業。” 龍朝歌慨然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對付宵小鼠輩就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廝不知坑害了多少良家婦女,我也算是為民除害。”
南宮飛煙點點頭,柔聲道:“今天多虧了你出手,讓那幫人知難而退。” 龍朝歌笑道:“你跟我客氣什麽。今天這場戲你才是主角,有膽有識,有理有節,連楊道長、仁山大師都佩服得不行。歐陽老賊圖謀不軌,不但沒有得逞,反而讓你坐穩了峨嵋掌門之位。” 南宮飛煙歎口氣,黯然道:“我正發愁呢。這些年師父經常在外奔波,家中無人打理,嘉州城的房產著火燒成白地,山下的幾十畝旱田也拋了荒。峨嵋派老老少少百十口人,全靠正氣堂每月一千兩的禮金過活。今天這麽一鬧騰,正氣堂的禮金就不用指望了,往後的日子怎麽過啊。”
龍朝歌從懷中取出一個包裹,笑道:“我知道峨嵋派缺錢花,特地送上厚禮一份。” 南宮飛煙定睛一看,見包裹裏是一遝寶鈔,幾件珠寶首飾。龍朝歌解釋道:“這些寶鈔是家中長輩所贈,總數三千兩銀子,你拿去對付眼前的支用。這幾件首飾是我從西域帶回來的,本來想給流蘇當嫁妝。我曾經在京城找人估過價,能值萬兩白銀。你拿到成都珠寶行兌現,然後在峨嵋山下置辦幾百畝上等水田,招募佃戶種稻養魚,可保峨嵋派衣食無缺。”
南宮飛煙連忙推辭:“這份禮太重了,我不能收,你留著自己用吧。” 龍朝歌擺擺手道:“我身上留了一些,大概能夠一年的開銷。我沒啥嗜好,銀子放在身邊也花不掉。再說我以後隻怕要落戶峨嵋山,這些錢也沒花錯地方。” 南宮飛煙聽到最後一句話,臉上泛起紅暈,低頭避開龍朝歌的目光,輕聲道:“既然如此,我就替峨嵋派收下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龍朝歌便起身告辭,南宮飛煙堅持要送他下山,於是兩人從偏門悄悄出了臥雲庵。此時已是三更天,皓月當空,滿目銀輝,山風浩蕩,樹影婆娑。兩人沿七裏坡的石階迤邐而行,突然一陣山風吹過,南宮飛煙腳下踉蹌,險些失足,龍朝歌手疾眼快,一把攥住她的左手。南宮飛煙難為情道:“這七裏坡也不知走過多少遍,今天居然會失足,真是怪了。” 龍朝歌笑道:“天黑道險,咱們慢點走,不著急。”
於是兩人攜手並肩,信步而下,談笑風生,不知不覺便走完了兩千四百級台階,來到朝陽閣前。兩人不約而同止步,相視無語,都覺悵然若失。龍朝歌說道:“回去吧,路上當心。” 南宮飛煙點點頭,問道:“你打算去哪裏?” 龍朝歌抬眼望向天邊,思忖片刻,答道:“我想去陝南商州探訪火焰穀,那是我爹當年住過的地方。” 看著南宮飛煙秀麗的麵龐,殷切的目光,心中憐惜,握住她的雙手,鄭重道:“我一定會回來。” 南宮飛煙眼眶一熱,視線模糊,連忙低下頭,輕聲道:“我等著你。”
二
商州龍駒寨位於秦嶺南麓,丹江上遊,自古以來便是北通秦晉、南連吳楚、水趨襄漢、陸入關輔的要衝,素有長安門戶之稱。南方的絲綢、茶葉、瓷器等通過船泊經長江、漢水、丹江逆流而上,匯聚於此,再由騾馬陸運到關中、陝北、山西、甘涼、青海等地,而北方的皮毛、藥材、番香等貨物由騾馬馱運至此,連同商州當地的山貨一起,裝船順江而下,銷往東南。站在龍駒寨碼頭放眼望去,丹江水道舟楫如織,百艇連檣,陸路騾馬蟻聚,駝鈴頻傳,一片繁盛景象。
龍朝歌千裏迢迢來到龍駒寨,四處打聽火焰穀的所在,卻無人知曉,逗留一月有餘,依然毫無頭緒,於是準備乘船南下襄陽。這天下午,龍朝歌正在集市上買東西,卻見兩個官差站在牌樓下大聲宣讀道:“商州縣衙通告,懸賞紋銀一萬兩,捉拿殺人凶犯龍朝歌,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然後便將懸賞告示張貼在牌樓立柱上。
龍朝歌擠在圍觀人群中瞟了一眼,見懸賞告示上的肖像獐頭鼠目,絡腮胡子,不僅暗自好笑,轉身若無其事繼續逛街。突然一輛三駕馬車疾馳而來,馭馬通體純黑,頭插紅色翎羽,漆成紫色的車身光可鑒人,遍塗金色流雲樹藤花紋,顯得異常豪華氣派,集市中人都不禁愕然側目。馬車從龍朝歌近旁駛過,車窗帷幕挑起一角,一雙眼睛向外探望,目光如電在龍朝歌臉上打了個閃。龍朝歌渾身一激靈,隻覺那目光似曾相識,再定睛一看,馬車已經疾馳而去,很快消失無蹤。
次日清晨,龍朝歌牽著坐騎來到龍駒寨碼頭,登上一支前往襄陽的客船。客船沿丹江順流而下,中午停靠竹林關。旅客登岸歇息用餐,龍朝歌牽著坐騎來到岸上一家車馬店,買了十斤黃豆喂馬,自己要了一碗陽春麵,剛動筷子,便有數人進店坐下,大聲叫了酒菜。一人戲諛問道:“觀景老弟,你自打昨天看見那個懸賞告示便東張西望心不在焉,肚子裏一定在搗鼓什麽餿主意吧。”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嘛。老天保佑讓我撞見這個龍朝歌,一定手到擒來,白賺一萬兩銀子。” 旁邊一位年長者說道:“周賢弟說笑了。咱們這趟出來是尋找大小姐的,須得心無旁騖才行。”
龍朝歌裝作不經意地轉頭瞄了一眼,見那邊桌上坐著三人,被稱為“周觀景”的人二十七八歲年紀,劍眉虎目,方麵大耳,一身黑衣,腰間掛著一柄彎刀。龍朝歌見那彎刀造型奇特,不禁多看了一眼。周觀景有所察覺,爽朗笑道:“兄台似乎識得在下這柄寶刀,請過來一敘。” 龍朝歌大大方方來到桌前坐下,拱手道:“在下龍四,應天府人士,來此遊山玩水,請教幾位兄台尊姓大名?” 周觀景答道:“我等都是隴東平涼府人士。這位兄長姓王,蠍尾鞭功夫名揚西北,人稱蠍子王,本名倒無人記得了;那位姓孟名丙庚,身懷飛刀絕技,出手例不虛發。在下周觀景,會玩幾手彎刀。龍兄說說看,在下這柄彎刀有什麽來曆?”
龍朝歌微笑道:“這柄彎刀產自天方大馬士革城,形如新月,無堅不摧。” 周觀景拍案道:“龍兄厲害,一眼中的!這刀鞘上的花紋我一直莫名其妙,還請龍兄解惑。” 龍朝歌答道:“這不是花紋,而是一行阿拉伯文字,意思是真主偉大,我戰必克。” 周觀景大聲讚道:“龍兄見識廣博,佩服佩服!店外馬廄裏有一匹神駿,請問可是龍兄的坐騎?” 龍朝歌點點頭,笑道:“正是。周兄看來懂馬,能否說說這匹馬的來曆?”
周觀景撓頭道:“在下混跡西北馬市十年有餘,見多識廣,卻怎麽也猜不出龍兄坐騎的來曆。這匹馬肩高五尺,頭大眼圓,頸長鬃短,胸窄臀尖,顯然是河中血統;然而四肢矯健修長,馬蹄寬闊厚實,馬尾濃密高揚,卻是阿拉伯馬的特征。” 龍朝歌驚訝不已:“周兄好眼力!這匹馬正是土庫曼馬和阿拉伯馬的混血。” 兩人對飲三杯,頓生惺惺相惜之情。不一會兒碼頭鑼響,座船將要起航,龍朝歌起身告辭,周觀景送出車馬店,拱手道別。
龍朝歌上船安頓好坐騎,來到船艙坐下,發現艙內多了幾位旅客,其中一個女子坐在角落,似乎一直盯著龍朝歌不放。龍朝歌抬眼望去,見這個女子十八九歲年紀,穿一身寬大的粗布衣裙,一條雪白帛巾裹住頭頸,眉目甚是清秀,但臉上遍布麻點,顯然幼年害過天花。龍朝歌心生疑竇,正要上前詢問,卻見周觀景跳進船艙,看見麻臉女子,興奮喊道:“老孟、老王快來,大小姐在這裏!”然後快步上前,躬身道:“大小姐一向可好?您跑出來幾個月,老爺和夫人都急瘋了,這就跟我們回去吧。”
麻臉女子低聲道:“我絕不回去。” 周觀景急道:“大小姐別再任性胡為了,您要是不回去,我們怎麽跟老爺交代?” 麻臉女子決然搖頭,將臉轉了過去,不再理會。蠍子王大聲道:“老爺吩咐過,倘若大小姐執迷不悟,就捆上帶回去。多說無益,還不動手。” 話音未落掏出繩索大步上前。突然一人擋在麻臉女子身前拱手笑道:“對付一個弱女子,幾位兄台何至於動粗?”
周觀景定睛一看,笑容滿麵,奇道:“哎呀,沒想到龍兄也在船上。這位便是我們府上的大小姐,年初由老爺做主許配給知府大人的世子。大小姐不滿意這樁婚事,離家出走已有倆月。眼下婚期將近,老爺急得團團轉,吩咐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把大小姐帶回去。”龍朝歌哦了一聲,笑道:“原來如此,倒是我譖越了,見諒。冒昧問一句:這位知府大人的公子為人如何?跟你們大小姐是否般配?” 周觀景尷尬笑道:“龍兄言必有中。知府大人的公子是平涼城裏有名的紈絝子弟,不學無術,整日花天酒地,給我們大小姐提鞋都不配。”龍朝歌笑問:“既然如此,你們把大小姐綁回去,豈不是將她往火坑裏推?”
周觀景麵露為難之色,歎道:“誰說不是呢。可老爺吩咐的事情,咱們這幫下人敢放個屁,還不得老實照辦。” 龍朝歌低聲道:“我有個計較。幾位兄台回去稟報,就說遇到個硬茬功夫了得,跟大小姐結伴而行,你們不敢動手搶人。隻須拖上三五個月,這樁婚事就得泡湯,你們大小姐自會安然回家了。” 周觀景眨巴幾下眼睛,笑道:“這主意倒是不錯。可龍兄怎麽也得露兩手給咱瞧瞧,我等回去也好交差。”
話音剛落,便聽見鏘鋃一聲,龍朝歌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彎刀,舞動幾下,讚一聲“好刀”,再聽見鏘鋃一聲,刀已插回周觀景腰間的鞘中。龍朝歌如何拔刀,如何入鞘,周、孟、王三人居然沒有看清楚。周觀景拍掌驚歎道:“龍兄武藝高強,俠肝義膽,佩服佩服!大小姐就暫且托付給龍兄了,我等告辭,後會有期。” 言罷躬身一拜,三人縱跳出艙,不見蹤影。
龍朝歌楞了片刻,搖頭歎息,自言自語道:“誰叫你多管閑事,讓人家甩了包袱不是。” 於是在麻臉女子對麵坐下,拱手道:“在下龍四,應天府人士。請教大小姐芳名,打算往何處去?” 麻臉女子低著頭怫然道:“龍公子大可不必管這檔子閑事,也用不著背上我這個包袱。” 龍朝歌訝然失笑:“果然是大小姐脾氣。在下受人之托,這檔子閑事非管不可了。無論大小姐去哪裏,在下舍命陪君子便是。”
麻臉女子沉吟片刻,說道:“我本想去襄陽投奔大舅爺,如今暴露了行藏,隻能作罷。那周觀景詭計多端,應該猜出了我的去處,方才虛晃一槍,肯定是搬救兵去了。咱們須得中途下船,找個僻靜地方躲起來。” 這一番話頗讓龍朝歌刮目相看,笑道:“大小姐機智果斷,不讓須眉,在下佩服。”
麻臉女子抬頭看了龍朝歌一眼,冷冷道:“你不用叫我大小姐。我姓汪,名叫漪瀾。”
三
傍晚時分,船到太吉河鎮,龍朝歌陪著汪漪瀾棄舟登岸,當晚就在鎮上一家客棧借宿。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龍朝歌便被窗欞敲擊聲驚醒,開門一看,卻見汪漪瀾催促道:“龍公子快起身,今天還要趕路。” 龍朝歌揉揉惺忪睡眼,納悶道:“咱們這是去哪兒?” 汪漪瀾答道:“路上告訴你。”
龍朝歌趕緊起身洗漱,匆匆吃了點東西,便跟著汪漪瀾上路。兩人出鎮南行,很快便進了山,山道崎嶇,起伏坎坷。龍朝歌便讓汪漪瀾騎馬,自己牽著韁繩前行。路上汪漪瀾緩緩道來,昨晚聽客棧掌櫃說起,鎮南五十裏有一個“鬼穀”,曾經盤踞一幫江洋大盜,二十多年前遭到官府清剿,死者累籍,從那以後便成了冤魂出沒、人跡罕至的地方。龍朝歌好奇問道:“既然是冤魂出沒的鬼穀,咱們跑去幹什麽?” 汪漪瀾小嘴一撇,不屑道:“什麽冤魂出沒,愚夫愚婦信口開河而已。我看中這個鬼穀了,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就越適合藏身。” 龍朝歌點頭讚道:“說得對,大小姐膽識過人,真是巾幗英雄。”
兩人在一個叫做太子坪的村莊休憩打尖,下午繼續前行。十幾裏路以後,便進入一個峽穀,兩側高山聳峙,壁立如削,齊向穀中逼來;絕壁上爬滿了遒勁頑強的古藤老樹,枝葉繁茂,形影交錯;路旁小溪被山壁擠得跳來鑽去,時而嘩嘩作響,時而咕咕低吟。未幾出現一個怪石,突聞流水嘩然,原來有一眼泉水從巨石下噴湧而出。怪石上爬滿藤蔓,遍生青苔,泉水近旁衝刷幹淨之處,卻露出一個“口”字,大如鬥笠,顯然是工匠鑿刻上去的。龍朝歌心念一動,上前斬斷藤蔓,掃除青苔,怪石上赫然現出三個大字“火焰穀”。
龍朝歌驚呼一聲,喃喃自語:“原來這就是火焰穀,終於讓我找到了。” 汪漪瀾好奇問道:“你找到什麽了?” 龍朝歌答道:“這個山穀曾經是我爹住過的地方。” 言罷環顧四周,又自言自語道:“倘若《武林誌》記載無誤,這裏就是我爹和鬆庭大師比武的地方。” 腦海中頓時浮現一幅畫麵,一個身材魁偉的虯髯漢子左拳右掌,竄高俯低,同一位中年僧人鬥得難解難分;近旁明教教眾和武林門派對峙而列,凝神觀戰。
龍朝歌浮想聯翩,不禁潸然淚下。汪漪瀾柔聲道:“時候不早了,咱們繼續趕路吧。” 龍朝歌連忙低頭擦幹眼淚,牽馬前行。峽穀越來越窄,有幾處僅容一人通過,兩邊山如刀切,頭頂天隻一線,峽內光線昏暗,濕氣逼人。如此走了半個多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山穀寬闊,地勢平坦,古樹參天,根盤枝錯,老藤結網,蔓繞梢連,草綠花香,鳥鳴蝶飛,一片欣欣向榮景象,仿佛置身世外桃源。行至山穀腹地,便進入一個巨大的廢墟,到處可見殘垣斷壁,碎磚爛瓦之間野草叢生。
兩人來到山穀深處,看見西北一側石壁上有一個半圓形拱門,離地一丈多高,頂部刻著“光明洞”幾個楷書。龍朝歌揮劍斬斷幾顆小樹搭梯,攙扶著汪漪瀾登上拱門進洞一看,見四壁遍布斧鉞痕跡,顯然是人工開鑿而成。洞穴中間是一個長方形廳堂,闊一丈半,深約三丈,兩側各有一個一丈見方的石室,盡頭是一張石案,岸前牆上刻著一幅波斯老者的浮雕,環眼鷹鼻,披發短須。龍朝歌猜測道:“看樣子這是個禮拜場所,牆上浮雕應該就是明尊摩尼了。” 汪漪瀾四處查看,喜道:“這地方真不錯,幹淨寬敞,背風朝陽,咱們就住在這裏了。”
龍朝歌問道:“大小姐打算在這裏住多久?” 汪漪瀾輕描淡寫道:“怎麽也得住到明年開春吧。” 龍朝歌啞然失笑,戲諛道:“大小姐以為自己是神仙吧,風餐露飲就能過活了。這深山野地裏住半年,談何容易。” 汪漪瀾瞟了龍朝歌一眼,似笑非笑道:“有你這個貴人相助,我還用得著操心?” 龍朝歌嘿嘿一笑:“你算是找對人了,在山裏謀生可是我的拿手好戲。” 突然想起一事,鄭重道:“往後半年咱們既然要朝夕相處,我就不瞞你了。我真名叫做龍朝歌,便是眼下到處懸賞捉拿的殺人凶犯。不過你別害怕,我殺人隻為報仇,從不濫殺無辜。” 汪漪瀾似乎並不驚訝,撇嘴道:“早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我既然決定跟你逃難,就不會怕你。”
此時天色已晚,兩人便安頓下來。龍朝歌在左邊的石室裏鋪了一條毛毯,作為汪漪瀾的臥室,自己則裹著披風,枕著馬鞍睡在廳裏的石案上。次日清晨,龍朝歌早早起身忙碌起來。汪漪瀾旅途勞頓,睡得很香,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出屋一看,發現龍朝歌伐竹採藤,已經搭成一個馬廄,在洞口架了一副長梯。龍朝歌看見汪漪瀾,滿臉得色,親手演示,原來梯分兩段,支架相連,上段如同吊橋一般可以拉起放落。龍朝歌炫耀道:“咱們每天晚上隻須拉起梯子,便可蒙頭睡覺,不必擔心野獸侵襲了。” 汪漪瀾雖然沒說什麽,但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兩人吃過早飯,便兵分兩路,龍朝歌返回太吉河鎮購買生活用品,汪漪瀾留下來收拾屋子,熟悉環境。出發前龍朝歌將自己的寶劍交給汪漪瀾,囑咐道:“自己當心,不要走得太遠,我下午一定趕回來。” 汪漪瀾接過寶劍,吐吐舌頭道:“這劍太長太重,我可使不好,你帶著防身吧。” 龍朝歌拍拍背上的弓箭,笑道:“我隻需一弓在手,便誰也近不了身。”
龍朝歌來到太吉河鎮,買了被褥鍋碗、斧鑿釘鉚,各類調料和一大袋四川井鹽,又到碼頭轉了一圈,見無可疑之人,心裏惦記汪漪瀾,便匆匆往回趕,先在山裏兜幾個圈子,然後返回火焰穀。龍朝歌進光明洞一看,發現廳裏堆著壇壇罐罐,看樣子都是從廢墟裏撿來的,到裏屋一看,卻不見汪漪瀾。龍朝歌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眼,連忙來到洞口眺望,看到百丈以外的山坡上汪漪瀾高挑的身影招手示意。龍朝歌飛奔過去,卻見汪漪瀾喜氣洋洋,伸手一指,笑道:“你看那是什麽。”
龍朝歌抬眼望去,見坡上矗立七八顆粗壯高大的栗樹。此時正是金秋時節,滿坡都是掉落的果實,毛茸茸的栗蓬開裂,露出油光飽滿的板栗。龍朝歌驚喜道:“咱們過冬的糧食不用愁了。” 此後十幾天,兩人每天都來拾板栗,總共拾得千餘斤,不但足夠過冬食用,還可以拿去喂馬。龍朝歌用竹竿蘆葦搭起一個儲藏棚,四麵以樹枝緊密圍住,以防日曬風幹,棚內地上鋪三寸厚的一層河沙,然後將板栗同河沙混合堆放其上。汪漪瀾站在一旁觀看,誇道:“你可真能幹,什麽都知道。要是我一個人住在山裏,隻怕就餓死了。” 龍朝歌一麵低頭忙碌,一麵笑答:“我是獵戶出身,從小在山裏長大,這都是必須學會的謀生手段。你生在大戶人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能做這麽多事情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天清早龍朝歌打算外出打獵。汪漪瀾躍躍欲試想跟著去,龍朝歌卻道:“打獵危險,要走很遠,我不能帶著你。”為了不讓汪漪瀾寂寞無聊,龍朝歌教她辨認蘑菇、采摘曬幹;又教她挖冬筍、芋頭、山藥。待到下午龍朝歌扛著一頭野豬回來,便看見洞前朝陽的石頭上曬滿了蘑菇,旁邊堆著冬筍、芋頭,汪漪瀾又不知去向。龍朝歌猜她一定是到廢墟淘寶去了,於是不慌不忙,把野豬吊起來剝皮開膛,洗摘幹淨,將前腿後臀切塊醃鹽。
傍晚時分,汪漪瀾果然背著一件物事從廢墟蹣跚而歸。龍朝歌連忙迎上去卸下她背上的東西,原來是一塊六角形的鐵板,鏽跡斑斑,足有二十斤重。汪漪瀾興高采烈道:“那邊的廢墟真是寶藏,我還找到幾口大缸,正好放在洞裏用來存水洗澡,可惜我一個人搬不動,改天你幫我抬回來。你看這塊鐵板是什麽來曆?” 龍朝歌仔細查看,發現鐵板厚約兩分,邊上有無數小孔,立刻想起明教的鐵甲戰艦,便猜道:“看樣子像是一塊釘在戰船頂上的鐵甲。這可是好東西,待會兒你就明白了。”
龍朝歌將鐵板洗幹淨,用石頭磨去鏽跡;又挖了一個火坑,堆放幹柴點燃,墊幾塊石頭將鐵板架在火坑上麵。待到鐵板滾燙,龍朝歌便手持匕首將肥瘦相間的野豬肉片片削下攤在鐵板上灼烤。野豬肉很快便滋滋作響,濃香撲鼻。龍朝歌翻動幾遍,撒上鹽和辣椒麵,用竹筷夾起一塊遞了過來,笑道:“此乃正宗韃靼烤肉,請大小姐品嚐。”汪漪瀾早就饞得垂涎欲滴,連忙接過來送進嘴裏,隻覺鮮美無比,口齒不清地讚道:“真好吃,我還要。” 兩人於是圍坐鐵板旁邊現烤現吃,野豬肉以外還有蘑菇冬筍,葷素搭配,大快朵頤。
此後幾天,龍朝歌每天都外出遊獵,又打了一頭野豬和五六隻野山羊,製作了兩百餘斤熏肉,懸掛在光明洞右側的石室裏。汪漪瀾也收獲甚豐,幹菇冬筍裝滿了幾個竹筐,另外還采摘了百餘斤山楂。龍朝歌將山楂洗淨挖核搗碎,裝入壇中密封發酵,釀了好幾壇山楂酒。這樣忙碌一陣子以後,龍朝歌滿意宣布:“咱們辛苦一個月,如今已有千餘斤板栗,兩百斤熏肉,幾筐幹菇冬筍芋頭,幾壇山楂酒,這個冬天不愁吃喝了。往後咱們可以專撿好玩的事情做。” 汪漪瀾兩眼放光,急切問道:“什麽好玩的事情?快告訴我。” 龍朝歌卻賣起關子,微笑道:“天機不可泄露,你到時自然就知道了。”
秋高氣爽,菊香蟹肥。火焰穀四周遍布溪流,隨便掀開一塊石頭,便會有拳頭大的螃蟹滿地亂爬。第二天上午兩人便去捉螃蟹,汪漪瀾手腳並用,竄來跳去,嬉笑歡叫,樂不可支。到中午兩人就捉了十幾隻,於是收集枯草點著,將螃蟹盡數扔進火堆灼烤。待到一堆草都燒成灰燼,龍朝歌便拿一根竹竿在灰中翻動,將烤熟了的螃蟹一個個撥出來,用水衝去灰燼,堆在一塊石頭上。兩人席地而坐吃螃蟹,龍朝歌教汪漪瀾如何剝殼,如何辨認公母,如何吃蟹黃,邊吃邊笑,不亦樂乎。吃完以後兩人便躺在朝陽的山坡上歇息,汪漪瀾歎道:“唉,從來沒有這麽開心過。” 龍朝歌笑道:“這不算什麽,下麵節目更精彩呢。”
下午兩人向深山前進,走了幾裏路以後,便來到一個水潭邊,隻見周圍都是茂林修竹,遠處一條瀑布自峭壁上飛流而下,直瀉潭中。潭水澄碧,近岸水淺,越往遠處越深,數丈外的水潭中央有一塊巨石露出水麵。汪漪瀾驚喜道:“你看潭裏有好多魚,可惜都不往岸邊遊。”龍朝歌微笑道:“這是我打獵的時候發現的,潭裏都是一尺多長的大魚,一直惦記著回來捉魚,今天總算得空。” 汪漪瀾問道:“咱們沒有魚鉤漁網,怎麽捉魚?” 龍朝歌嘿嘿一笑,得意道:“今天讓你開開眼,見識一下龍某的手段。”
龍朝歌砍了根一丈多長的竹竿,將根部削尖,劈成兩片,再將匕首夾在中間,用藤條捆牢,便做成一副三股魚叉,然後手持竹竿快跑幾步,撐杆一跳,便淩空飛躍五六丈寬的水麵,落在潭中央的巨石上。龍朝歌右手倒持魚叉,凝神觀望,突然向水中一紮,便挑出一條魚來,用力一甩,魚直飛上岸,摔在地上活蹦亂跳。汪漪瀾連忙上前捉住,扔進竹筐裏。如此捉了七八條魚,汪漪瀾便按耐不住,歡聲喊道:“真好玩!讓我試試!”
龍朝歌於是縱跳回來,讓汪漪瀾趴在自己背上,兩隻手緊緊勾住自己頭頸,然後撐杆一跳,便又上了潭中巨石。汪漪瀾忙不迭搶過竹竿,東張西望,見魚就紮,卻一無所獲,甚是懊惱。龍朝歌便教她判斷魚在水中的位置,把握魚叉入水的時機和角度等等。汪漪瀾心有靈犀,一點即通,不一會兒便屢有斬獲,紮中數條大魚,興奮得歡呼雀躍。傍晚時分,兩人背著百餘斤鮮魚滿載而歸,一路歡聲笑語。回到穀中龍朝歌便架起鐵板烤鮮魚,兩人飽餐一頓。然後龍朝歌手腳麻利將幾十條魚去鱗開膛,汪漪瀾在一旁洗摘醃鹽,兩人一直忙碌到深夜,最後拖著疲憊的雙腿,帶著渾身的魚腥味,鑽進各自的被窩,很快墜入黑甜夢鄉。
四
無憂無慮的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便是深秋時節。這一個多月下來兩人相處得非常融洽,彼此的稱呼也從“大小姐”、“龍公子”改為“瀾兒”、“朝歌”。霜降以後,天氣漸冷,龍朝歌明白冬天臨近,便忙碌起來,伐木砍柴,儲備過冬燃料;汪漪瀾閑得無聊,就去廢墟淘寶,不一會兒拎著兩支鐵火盆回來,見龍朝歌正在劈柴,便背著手靠在一旁的老槐樹上觀看。
龍朝歌揮動斧頭,將粗壯的原木劈成一尺長兩指寬的木條,已經幹了一個多時辰,大汗淋漓,熱氣騰騰,索性脫了上衣,袒露一身粗壯遒勁的肌肉,背上傷痕累累,令人觸目驚心。龍朝歌轉頭看見汪漪瀾,笑道:“天兒冷了,進洞歇著去吧。” 卻發現汪漪瀾怔怔地盯著自己的後背,連忙正過身來,歉然道:“我老忘了自己後背是見不得人的,嚇著你了吧。” 汪漪瀾搖搖頭,關切問道:“怎麽傷成這個樣子?”
龍朝歌戲諛道:“你不記得了嗎?我是被通緝的殺人凶犯,刀口上討生活,身上哪能沒個傷疤。” 汪漪瀾卻滿臉肅然,不由分說道:“你轉過身去,讓我仔細看看。” 龍朝歌無奈一笑,放下斧頭,轉過身去,便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感到柔荑一般的手指輕輕撫摸背上的每一條傷痕,心中不禁一顫,頓生感激之情。汪漪瀾輕聲歎息,語氣傷感,問道:“到底怎麽回事?傷口還疼嗎?” 龍朝歌安慰道:“早就好透了。這事兒說來話長,咱們有空再聊。” 汪漪瀾卻固執道:“你也該歇會兒了,我現在就想聽。” 龍朝歌咧嘴一笑,擦幹一身的熱汗,穿上衣裳說:“行啊,這柴也劈得差不多了。我陪你在附近走走,講故事給你聽。”
兩人並肩信步,迤邐而行,頭頂是湛藍高遠的天空,耳邊回蕩著山風的呼嘯,身旁環繞著飛舞的落葉。兩人不約而同地踩著一致的步伐,傾聽著腳下整齊的沙沙聲,半晌無語,仿佛心靈相通。過了一陣子,龍朝歌才打破沉寂,從自己的身世說起,把這些年的經曆事無巨細和盤托出,隻將上官炫、阮流蘇、梅香幾人略過不談。汪漪瀾聽得非常仔細,不時追問細節,聽到血戰三山門一段時,驚駭得目瞪口呆,責備道:“你真是太糊塗了,怎能做出這等不計後果的事情。” 龍朝歌驚訝笑道:“你怎麽跟我姨娘一個腔調。不過你說的沒錯,我確實一時糊塗,當時隻覺心灰意冷,天地之大卻無容身之處,跟他們拚了算了。這事兒想想也挺後怕,如果不是赤鬆擎天相救,我肯定身首異處。雖然一條小命總算撿了回來,卻落下一身傷痕。”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已置身於廢墟之中,於是找了條石凳坐下。汪漪瀾聽完龍朝歌的故事,柔聲問道:“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龍朝歌不假思索地答道:“等這事兒風頭過去,我就回峨嵋山。” 汪漪瀾微微一笑,不以為然道:“這是你姨娘的打算,我問的是你有沒有自己的打算。” 龍朝歌張口結舌,難為情道:“我這輩子一直都是別人替我打算,還從來沒有自己打算過呢。” 汪漪瀾眼神幽深,緩緩道:“假如你眼下沒有誓言約束,可以自由選擇人生道路,你會如何打算?”
龍朝歌一臉茫然,怔了片刻,答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父母早亡,姨娘去世以後我舉目無親,中原已經沒有值得我留戀的東西。明教的長輩們對我很好,大伯和伯母尤其器重我,也許我應該回歸明教,但這並非我爹娘所願。沙魯赫說我無論相貌還是氣質都更像韃靼人,也許我應該遠走西域追隨帖木兒,成為一代名將。我雖然喜歡戰爭,卻不喜歡殺戮和征服,尤其厭惡攻城略地之後的奸淫擄掠,所以不想走這條路。其實我最向往的便是現在的樣子,深山老林裏狩獵為生,無拘無束,無憂無慮。但這樣的日子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汪漪瀾點頭歎道:“是啊,我也覺得火焰穀就像世外桃源,這一個多月的日子過得真開心。” 龍朝歌戲諛道:“你要是舍得丟下你爹娘,就可以永遠過這樣的日子。” 汪漪瀾轉頭斜睨,嬌嗔道:“你舍得丟下南宮飛煙,我就舍得丟下我爹娘。” 龍朝歌窘態畢露,嗬嗬一笑,無言以對。汪漪瀾也覺得有些尷尬,低頭沉默半晌,輕聲問道:“你喜歡她嗎?”
龍朝歌答道:“我跟飛煙相識八年了,彼此很親近,就像一家人。” 汪漪瀾追問道:“你愛她嗎?” 龍朝歌猶豫片刻,搖頭道:“我一直把飛煙當作親妹子,從來沒有非分之想。姨娘臨終把她托付給我,我義不容辭,但心裏確實有些勉強。” 汪漪瀾微笑道:“這麽說你一定另有鍾情之人了。” 龍朝歌長歎一聲道:“往事不堪回首,我不想再提。” 汪漪瀾見龍朝歌黯然神傷,連忙道歉:“都是我不好,勾起你的傷心事。忙活一上午我也餓了,咱們回去吧,我想吃鐵板烤栗。”
立冬過後下了一場大雪,覆蓋四野,難以遠行。龍朝歌便在穀中找了塊平坦之處,用竹竿圓木搭建坡道障礙,教汪漪瀾馬術,也讓坐騎活動筋骨。汪漪瀾天資聰穎,無論多麽困難的技巧也一學就會,讓龍朝歌讚歎不已。沒過多久汪漪瀾便央求龍朝歌傳授騎射功夫,龍朝歌於是製作了一副軟弓,手把手教她射箭。遇到天氣晴好的日子,龍朝歌就帶汪漪瀾到附近射獵野兔山雞,或去池塘裏挖冬眠的甲魚,總之花樣百出,絕不讓她感到無聊。
這天寒風凜冽,大雪紛飛,兩人圍坐在火盆旁邊取暖。龍朝歌突然想起什麽,起身去石案上取來一支排簫,笑道:“看樣子今天出不了門,那就吹簫給你聽吧。我有大半年沒碰這東西了,也不知道還記得幾支曲子。” 汪漪瀾盯視龍朝歌手中的排簫,眼中閃現異樣的神情,問道:“這是西洋樂器,你從何處得來?” 龍朝歌驚訝道:“你真識貨。這支排簫我從小就有,就是不知道來曆。” 汪漪瀾又問:“誰教過你吹簫?” 龍朝歌回答:“沒人教我,是自個兒琢磨出來的。你也會吹排簫?”汪漪瀾不置可否,微笑道:“先聽你的吧。”
龍朝歌便隨意吹奏幾曲,汪漪瀾撫掌稱讚:“真不錯。雖然技法粗糙,但胸懷寬廣,氣度非凡。這幾首曲子聽起來像是山歌,對嗎?” 龍朝歌聞言渾身一震,耳邊頓時響起嬌柔清麗的歌聲,腦海中浮現一副畫麵:一個牧羊女傲立雪中,一麵揮動長鞭驅趕羊群,一麵翹首遠望引吭高歌。龍朝歌心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進而痛哭失聲,不能自已,連忙低下頭,卻見一隻纖纖素手伸到麵前,用一方絲巾輕柔地擦拭自己的眼眶臉頰。
龍朝歌待到情緒稍稍平複,便講述了阮流蘇的故事,中間幾次哽咽難繼。汪漪瀾眉頭微蹙凝視龍朝歌,表情哀憐傷感,目光溫情脈脈,左手握住他的右手輕輕撫摸。待故事講完,汪漪瀾歎息一聲,有心勸解,卻不知從何說起,便轉移話題道:“好啦,該我吹簫給你聽了。” 龍朝歌連忙將排簫遞了過去,汪漪瀾接過排簫,嘴角浮現一絲微笑,手指輕輕拂過每一根簫管,神情中有幾分他鄉遇故知的欣喜,也有幾分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的感慨。
簫聲響起,曲調典雅優美,意境滄桑悲涼,仿佛在感歎命運多舛,世事艱難。龍朝歌立刻沉浸其中,隻覺簫聲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每一個旋律都撥動心弦。憂傷的主題跌宕起伏,詠歎再三之後,簫聲突然昂揚起來,似乎雲開霧散,柳暗花明,輕快絢麗,喜氣洋洋,有久別重逢的狂歡,呼朋喚友的盛宴;也有纏綿銷魂的恩愛,兒女繞膝的美滿,最後曲子在一片華彩旋律中結束。半晌之後龍朝歌才長舒一口氣,由衷讚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美妙的曲子,似乎在講述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
汪漪瀾答道:“這是一首西洋樂曲,講述的是一位名叫奧迪修的英雄流落異國他鄉,曆經險阻磨難,終於返回故裏與家人團聚的故事。你要是想學,我可以教你。” 龍朝歌難為情道:“這首曲子太長太難,我隻怕學不來。” 汪漪瀾莞爾一笑:“世上沒有學不會的樂曲。你天資很好,跟我從頭學起,悉心雕琢,假以時日,必有所成。” 龍朝歌喜不自勝:“那就一言為定,徒兒龍朝歌拜見師父。” 說完便跪倒磕頭,汪漪瀾逗得咯咯嬌笑,連忙扶起來。
轉眼冬去春來,冰雪消融,桃花盛開。兩人在山穀裏憋屈了幾個月,總算盼來了春天,於是四處探險遊覽,走遍了百裏之內的每一個山穀,爬遍了視線所及的每一座高峰。龍朝歌明白別離的日子漸近,不禁悵然若失,話越來越少。汪漪瀾似乎明白他的心思,白天興致勃勃遊山玩水,晚上耐心細致教授排簫,絕口不提歸期。龍朝歌心事越來越重,夜夜輾轉難眠。這天晚上春雨淅瀝,龍朝歌翻來覆去良久,終於暗下決心,才釋然入睡。次日清晨,龍朝歌早早起床,來到汪漪瀾臥室外麵,隔著門簾說道:“瀾兒,我有一些心裏話不吐不快,你先聽我說完,再作答複。”
“雖然我們素昧平生,我自從第一眼看見你,就有莫名其妙的親近感,一直沒敢告訴你,是怕你把我看成個輕薄浪子。這半年多來,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常常讓我感到似曾相識,這也許就是我姨娘所說的前世因果吧。這段日子是我多年來最快樂的時光,相信你也有同感。如今你歸期在即,我心裏真的難以割舍,不願就此和你離別。我明白自己肩負的責任,也知道你並非自由身。今後何去何從,恐怕不是我倆能夠決定的。無論如何,我隻想告訴你,我希望現在的日子就是我們的未來,我希望永遠跟你在一起。”
龍朝歌鼓起勇氣說完這一席話,便屏住呼吸等待屋裏的回答,一顆心嘭嘭直跳。半晌之後,屋裏依舊悄然無聲。龍朝歌頗感詫異,掀起門簾,已是人去屋空,地上的羊皮墊被疊放整齊;抬頭一看,石壁上有四行娟秀的小楷:“君問歸期未有期,商山夜雨漲春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商山夜雨時。”
龍朝歌心急如焚,飛奔出洞策馬疾行,先在火焰穀內搜尋了幾圈,然後直奔太吉河鎮碼頭,汪漪瀾卻是蹤影全無。龍朝歌矗立丹江岸邊,愁緒萬千,心潮澎湃,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