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秋風起深壑,秋葉舞商弦。 我在山頭坐,靜觀秋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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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江山:第十三章 突厥狂飆

(2009-04-24 12:33:08) 下一個

塔納位於頓河入海口,是兩千年前古希臘商人所建的貿易據點,近幾百年由熱那亞商人盤踞。這裏是東西方貿易的中轉站,絲綢之路北線出天山山脈,穿過廣袤的大草原,一直延伸至伏爾加河畔的欽察都城薩萊。大批來自中國、印度、波斯的商貨裝船沿頓河南下,運抵塔納。熱那亞商人再從這裏將商貨轉運西洋各國。經過多年的經營,塔納成為黑海岸邊一座西洋風格的名城,屋舍紅瓦白牆,街道鋪著圓石,城內數萬居民大多是來自西洋各國的基督徒,隨處可見的哥特式教堂尖頂直刺藍天。

龍朝歌抵達塔納,驚喜地發現前來迎接的明教特使正是六叔靳山。叔侄相見格外親熱,靳山握住龍朝歌的雙手問寒問暖,說道:“你路上出了事兒,消息傳回香格裏拉,大家夥兒都急壞了。你東方大叔準備帶幾千人馬和一隊戰船殺到忽魯漠斯興師問罪。幸虧過幾天你就托人從赫拉特帶了信來,我們這才鬆了口氣。誰知沒多久又有消息傳來,你跟隨帖木兒大軍北伐金帳汗國,接著幾個月音信全無,大家夥兒的心又懸到房梁上去了,要是亂軍之中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怎生向老教主交代。你這孩子做事太魯莽,一點也不體諒長輩的心情。” 龍朝歌滿臉愧色,連連道歉。

負責護送龍朝歌的韃靼百人隊長呈上禮品,向兩人恭敬告別。靳山發現禮品異常豐厚,其中竟有不少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又見龍朝歌的坐騎身高腿長,異常神駿,臉上滿是訝異的神情。龍朝歌便簡要述說了自己數月以來的經曆。靳山驚喜地拍拍龍朝歌的肩膀,笑道:“真是好樣的,你大伯可要高興死了。”兩人來到塔納港口,登上一艘毫不起眼的商船。龍朝歌想起去年自己抵達斯利那加,前來迎接的是一艘明教戰船,隨口問了一句,靳山小聲答道:“塔納是熱那亞人的地盤,咱們跟熱那亞人關係不睦,我這趟來接你是假扮商人,以免引發事端。”

明教商船跟著一支熱那亞船隊出港,向西南方向緩緩行駛。龍朝歌驚訝地注意到船隊兩旁各有幾艘戰艦護航,艦艏船樓露出一排黑洞洞的炮口。靳山解釋道:“這是為了防備奧斯曼突厥人的劫掠。奧斯曼突厥人本來是安納托利亞的一個小國,近幾十年突然崛起,打著伊斯蘭聖戰的旗號狂飆突進,攻城掠地,著實是西洋各基督教國家的心腹大患。眼下君士坦丁堡正被奧斯曼突厥人圍困,陸路交通完全斷絕。所幸奧斯曼突厥人弓馬立國,不習水戰,因此海路依然暢通。”

船隊穿過刻赤海峽,進入黑海。明教商船的船長和水手都是克裏特島人,由於常年出入地中海東岸港口,大多會說一點突厥話,龍朝歌很快就跟他們混得非常熟絡。航行期間水手們抽空拉網打漁,改善夥食,龍朝歌閑不住,便在旁邊搭把手,學到了七八種鹹魚熏魚的製作技巧。船隊航行六天一帆風順,沒有遇到一點麻煩。

第七天清晨,還在艙裏沉睡的龍朝歌被甲板上的喧囂跑動聲驚醒,剛剛起身,靳山便進來報信,說前麵遇見敵情。龍朝歌趕忙登上船樓極目遠眺,依稀可見西南方向二十裏以外有十幾艘戰艦攔住去路。船隊下錨停駐,護航的四艘熱那亞戰艦已經衝到前麵一字排開,同敵艦對峙。由於明教商船位於隊尾,龍朝歌看不真切,靳山便解釋道:“那是奧斯曼突厥人的私掠艦隊,經常在這一帶海麵活動。”龍朝歌問道:“什麽是私掠艦隊?” 靳山答道:“奧斯曼突厥人水師孱弱,便招募海盜襲擾西洋各國的海路交通。這些海盜船停靠奧斯曼突厥人控製的港口,打著奧斯曼蘇丹的旗號四處劫掠西洋商船,繳獲的商貨同突厥人平分,俘虜的船員往往被販賣為奴。”

龍朝歌驚訝問道:“這麽強橫?咱們勢單力薄,怎麽應付?”靳山轉頭同船長低聲商量片刻,答道:“眼下熱那亞人正在跟對方談判,希望交一筆買路錢僥幸過關。但是我估計雙方肯定談不攏,最後還得打一仗。熱那亞人寡不敵眾,看樣子是輸定了。咱們待會兒趁亂衝出去向東疾行,同時釋放求救信號,希望能遇到前來接應的明教艦隊。這次突圍免不了一場惡鬥,你怕不怕?”龍朝歌咧嘴笑道:“千軍萬馬我也見識過了,這不算什麽。” 靳山鄭重囑咐道:“待會兒打起來不要離開船樓,千萬記住。” 龍朝歌點頭答應。

兩人話音剛落,前方便傳來隆隆炮聲,隻見熱那亞戰艦率先開炮,並急速向前衝去。奧斯曼私掠戰艦迅速靈活,紛紛向兩側移動,以躲避熱那亞戰艦的衝擊,同時發炮還擊,一時間硝煙彌漫,覆蓋海麵。靳山見時機來到,一聲令下,明教商船起錨掛帆,百名水手奮力搖動二十支巨槳,乘著強勁的東南風疾馳而去。近旁的熱那亞商船見狀頓時做鳥獸散,紛紛奪路而逃,其中有五六艘船同明教商船一道向西南方向突圍。奧斯曼艦隊留下五六艘與熱那亞戰艦糾纏,其餘各艦分頭攔截。商船吃水深,船體寬,航速緩慢。奧斯曼私掠戰艦行進如風,後發先至,衝到前麵攔住去路。

龍朝歌身處明教商船的前船樓頂,仔細觀察衝到近前的奧斯曼私掠戰艦。隻見這些戰艦船舷低矮,長十餘丈,寬約兩丈,掛一麵三角白帆,兩側各有十二支船槳,尾部船樓架設數門青銅小炮,船艏修長,斜斜向前伸出兩丈有餘,末端裝有帶倒鉤的矛頭。龍朝歌從未見過這種造型的戰艦,正琢磨其中的奧妙所在,卻見斜刺裏一艘戰艦猛衝而來,撞上明教商船的右舷,艦艏矛頭牢牢鉤住船身,十幾個手持圓盾彎刀的突厥武士順著艦艏魚貫而行,幾個箭步便竄上明教商船。靳山早有防備,帶領幾個明教好手迎上前去,船員們也紛紛抄起家夥以性命相搏。然而登船的突厥人越來越多,船員漸漸寡不敵眾,甲板上的局麵頓時急轉直下。

在這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突然從前船樓頂飛來一支支羽箭,箭無虛發,眨眼間便撂倒了七八個突厥武士,正是龍朝歌以強弓疾射力挽狂瀾。靳山等人乘機反擊,將剩餘突厥人趕下船去。奧斯曼戰艦發現了龍朝歌,艦上十幾個弓箭手立刻發箭還擊,霎時間箭如飛蝗呼嘯而至,前船樓被射得如同刺蝟一般,所幸船體堅固,舷窗窄小,弓箭很難穿入樓內。龍朝歌居高臨下望去,奧斯曼戰艦的艙麵一覽無餘,他透過船樓舷窗施射,不斷變換位置,射速之快令人眼花繚亂,奧斯曼戰艦上不斷有人中箭落水,其餘人佝僂著身子高舉盾牌忙於抵擋,都裹足不前。

不一會兒龍朝歌便耗盡了隨身攜帶的百餘枝箭,突厥人見機極快,立刻湧將上來,試圖再次登舷。龍朝歌不假思索,大喝一聲縱身跳下船樓,立於奧斯曼戰艦艦艏,橫劍攔住去路。由於艦艏頂端非常狹窄,僅容一人立足,突厥人一擁而上,卻無法圍攻,隻能依次挑戰龍朝歌,較量刀法,三五招之後便一一中劍落水。甲板上的奧斯曼弓箭手被這些擁塞艦艏的武士阻擋了視線,都停止施射,害怕誤傷了自己人。

此時又有幾艘奧斯曼戰艦趕到戰場,龍朝歌遭到來自幾個方向的弓箭攢射,加上靳山在身後焦急大呼,隻得倒縱回來。靳山不由分說一把將龍朝歌拽進後船樓,瞪著眼責備道:“你這孩子太任性了!從現在開始,不許你離開我身邊一步!”龍朝歌焦急道:“眼下敵艦四麵圍攻,海盜又要登舷,咱們如何是好?”靳山豪邁答道:“ 盡管讓他們上來,有你六叔在此,誰也別想踏進這船樓一步。”

這時突然傳來隆隆炮聲,如雷霆一般震耳欲聾。靳山大喜道:“咱們的艦隊前來接應啦!”龍朝歌透過舷窗望去,隻見南方海麵上駛來五艘戰艦,猩紅色的風帆在朝陽映照下顯得絢麗奪目。居中一艘是三桅巨艦,艦身寬闊,船樓巍峨,兩側各有二十四支巨槳披波斬浪;前麵四艘單桅戰艦一字排開,緩慢逼近。奧斯曼艦隊立刻放棄圍攻商船,相互以號角旌旗聯絡,很快列陣迎敵。龍朝歌明白一場海戰一觸即發,心癢難耐,便央求靳山登高觀戰。靳山無可奈何,隻得帶他爬上主桅杆頂部的刁鬥。這刁鬥足有七八丈高,果然視野開闊,方圓數十裏的海麵一覽無餘,雙方戰艦盡收眼底,龍朝歌不禁喜出望外。隻見十五艘奧斯曼戰艦排出一個新月陣型,中央墜後兩翼突前,對明教戰艦形成包抄之勢。明教三桅巨艦下錨停駐,四艘單桅戰艦繼續前進,向奧斯曼陣列中央直衝而來。

龍朝歌居高臨下看得真切,隻見這四艘戰艦船體扁圓,船頂覆蓋無數塊六角形鐵板,宛如龜殼;船艏一座木雕龍頭張著血盆大口,龍頭下麵的射窗伸出三個炮口;三角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收起,桅杆也斜斜向後放倒,船身兩側各有十支船槳整齊有力地劃動著,船槳上方是十二個一尺見方的射窗,依稀可見黑洞洞的炮口。

靳山見龍朝歌一臉驚詫的神情,便介紹道:“那是咱們的鐵甲戰船,船身以木板封頂,頂上覆蓋鐵甲以抵擋炮石箭矢,並鑲嵌無數根三寸鐵釘以防敵人登船。船上總共裝載三十門銅炮,其中兩側各有五寸短炮十二門,另有三門四寸長炮分別裝在首尾,火力非常強悍。” 龍朝歌問道:“我在烈火旗的試炮場沒有見過五寸短炮,那是什麽東西?”靳山笑道:“這是你大伯專門為鐵甲戰船設計的火炮。這種炮口徑五寸,炮身長僅三尺,重約八百斤,發射二十八斤重的鑄鐵彈丸,雖然隻能及三百步遠,但可以輕易擊碎敵艦船體,乃是近戰利器。”

此時奧斯曼艦隊兩翼遠端的六艘戰艦脫離隊列,向停駐在幾裏之外的明教三桅巨艦直撲而去。餘下的九艘戰艦排列成一個淺碟型向前駛去,航速各不相同,中央稍慢,兩翼逐漸加快,陣型如同仙鶴揮起雙翅,很快將四艘明教鐵甲戰船三麵包圍,然後兩翼的戰艦各自向心轉舵,從側後方包抄攻擊明教戰船,頓時燃燒的火箭如雨而下,落在明教戰船的鐵甲船頂。龍朝歌驚歎道:“奧斯曼艦隊的戰陣運行太漂亮了,咱們隻怕難以抵擋!”靳山胸有成竹地笑笑,安慰道:“你安心觀戰,馬上就有好戲看。”

隻見明教四艘鐵甲戰船呈扇形前進,各自從奧斯曼艦隊陣列之間高速穿過,近在咫尺舷炮齊發。奧斯曼艦隊中央的三艘戰艦遭到左右夾擊,五寸實心炮彈將船體兩側擊出一個個大洞,海水洶湧灌入,三艦很快沉沒。另有兩艦遭到一側炮擊,船身碎裂,木屑飛濺橫掃船艙,百餘槳手非死即傷,失去行動能力。隨後四艘明教鐵甲戰船兵分兩路,各向左右掉頭,迎擊尾隨而來的奧斯曼兩翼戰艦。奧斯曼戰艦速度極快,有兩艘不等明教戰船完全轉身便斜斜衝撞船舷,艦艏鐵矛鉤住船體,手持圓盾彎刀的突厥武士魚貫而行登上船頂,卻發現到處都是豎立的鐵釘難以插足,六角形包甲木板嚴絲合縫,不留一點空隙。登船的突厥武士以彎刀狂砍船頂鐵甲,除了留下一道道淺淺印記,未能造成任何傷害。

正當登船的突厥人束手無措之時,明教戰船斜對敵艦的數門五寸舷炮裝填葡萄彈齊射,一千多顆鉛彈如同冰雹橫掃而過,雲集甲板準備登船的突厥武士被打得血肉橫飛,死傷殆盡。明教舷炮繼續以實心炮彈猛烈開火,很快將接舷的敵艦擊沉。殘餘的奧斯曼戰艦見敵我火力差距懸殊,紛紛奪路而逃。四艘明教鐵甲戰船也不追趕,徑直掉頭前去援助三桅巨艦。六艘奧斯曼戰艦圍攻明教巨艦多時,由於忌憚艦上裝載的六十門大炮,隻在幾百步之外來回遊走發射火箭,不敢靠近登舷。四艘明教鐵甲戰船趕來兩麵夾擊,很快擊沉三艘敵艦,其餘慌忙逃逸。這場海戰驚心動魄,著實讓龍朝歌目眩神離,讚歎不已。

海戰結束不久,靳山便帶著龍朝歌乘坐小艇登上明教三桅巨艦。龍朝歌明白自己將要見到一位名滿天下的傳奇人物,一顆心砰砰直跳。早有人通報進去,不一會兒便見一位白袍老人走出船樓,健步如飛來到近前,此人年過六旬,須發花白,身材瘦削,精神矍鑠,目光炯炯注視著龍朝歌,臉上浮現喜不自勝的神情。龍朝歌手足無措,呆立片刻。直到身邊的靳山以右肘輕輕捅了他一下,龍朝歌這才醒悟過來,長揖道:“小人拜見汪教主。” 言罷便要跪下磕頭,汪逐浪連忙扶住他的雙臂,柔聲道:“傻孩子,你該叫我大伯啊。” 龍朝歌心中一顫,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此時劫後餘生的熱那亞戰艦和商船紛紛靠攏過來,尋求庇護,十幾位船長攜帶厚禮前來拜謝,汪逐浪便在後船樓設宴款待。席間熱那亞人依次起立向汪逐浪敬酒,滔滔不絕地歌功頌德。汪逐浪通過一位翻譯一一作答,顯得雍容大氣,不卑不亢。龍朝歌聽不懂意大利語,但發現熱那亞人都稱呼汪逐浪“西諾爾孔第”,便悄悄問坐在身邊的靳山。靳山笑答:“我也不懂西洋話,不過這個倒知道。‘西諾爾孔第’是‘伯爵大人’的意思。你大伯十年前退隱西洋,為了行走方便,先向塞浦路斯國王買了個爵位,又從威尼斯公國買下克裏特島的康迭城,從此自稱康迭伯爵。如今你大伯名滿西洋,康迭已是馳名地中海的火藥城。咱們從印度運來硝鹽、硫磺,在島上開窯燒炭,建火藥作坊百餘間,壟斷了西洋八成以上的火藥產量。”

宴席散後,汪逐浪發號施令,將熱那亞戰艦編入船隊,護送商船西行,眾人謹然領命而去。客人送走以後,汪逐浪這才拉著龍朝歌進書房詳談,靳山在一旁陪坐。汪逐浪看著龍朝歌神情舉止酷似二弟龍牧野,心中悲喜交集,歎道:“孩子,有幾句話我憋在心裏好多年了。十三年前的慘劇都怪我考慮不周,我愧對你爹娘啊!總算蒼天有眼,不僅讓你安然無恙渡過劫難,還出落得一表人才,我可以告慰你爹娘在天之靈了。”言罷不僅眼圈發紅,嗓音哽咽。龍朝歌感動落淚,靳山也唏噓不已。

待到心情稍稍平複以後,龍朝歌便向汪逐浪講述自己的身世,事無巨細和盤托出。汪逐浪仔細聆聽,不時插嘴詢問,顯得關懷倍至,當聽到龍朝歌邂逅沙魯赫,跟隨帖木兒遠征的驚險經曆之時,不禁滿意微笑,稱讚道:“你的性格跟你爹一模一樣,天生的英雄氣概,難怪帖木兒這麽喜歡你。” 龍朝歌聽出了弦外之音,驚訝問道:“大伯識得帖木兒嗎?”

汪逐浪和靳山相視一笑,靳山答道:“何止識得帖木兒,倘若沒有你大伯當年慧眼識珠、鼎力相助,帖木兒哪裏能有今天的輝煌。” 於是將帖木兒和汪逐浪的往事簡要介紹了一番。龍朝歌聽罷感歎道:“真沒想到叱吒風雲的一代雄主,發跡之前居然如此落魄。”汪逐浪察言觀色,微笑道:“看起來你很佩服帖木兒啊。”龍朝歌坦率答道:“我第一次見到帖木兒,就被他的氣魄所折服。這幾個月跟隨帖木兒征戰,越發覺得他是位大英雄大豪傑,仰慕之情日漸增長。不瞞您說,帖木兒挽留我的時候,我頭腦一熱險些就答應下來了。”

汪逐浪和靳山都哈哈大笑,靳山道:“帖木兒倘若不是英雄豪傑,你大伯當年也不會看中他。” 汪逐浪點點頭,意味深長道:“帖木兒現在霸業已成,雄心萬丈,咱們跟他的關係就比較微妙了,這事兒以後再跟你細說。”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龍朝歌突然想起數月前沙魯赫一口咬定自己有突厥血統,便問了起來。汪逐浪沉吟片刻才答道:“沙魯赫說得不錯,你爹本不是漢人。你爺爺名叫海達爾,姓氏葉迪亞,原是欽察貴族,早年不遠萬裏追隨元朝太師燕鐵木兒來到中土,由於戰功卓著受到燕鐵木兒賞識,官至欽察親軍都指揮使,並娶了燕鐵木兒之女為妻,生有兩子一女,你爹是長子。燕鐵木兒權傾朝野,操縱皇位繼承,四麵樹敵,死後族人遭到清算,你爺爺一家被誅殺殆盡。事發時你爹隻有六歲,被龍姓管家救下來收養,這才改用漢姓。你爹身世不凡,經曆奇特,我以後慢慢講給你聽。”

龍朝歌哦了一聲,低頭不語。汪逐浪見他神情黯然,關切道:“我原本沒打算告訴你的,就是怕你心中有華夷之辯,知道這事以後會自輕自賤。”龍朝歌連忙解釋道:“我義父就是韃靼人,我是他撫養長大的,怎麽會有這種想法。隻是這一次遠征目睹了欽察人戰敗以後的悲慘遭遇,想到那些被奸淫擄掠的百姓便是自己的族人,而我為他們的敵人衝鋒陷陣,不禁心中難過。” 汪逐浪安慰道:“這就大可不必了。你爹為漢人的抗元事業奮鬥了大半輩子,他可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欽察人。你的心決定你的歸屬,血統並不重要。” 龍朝歌仔細琢磨這句話,鄭重點點頭。

這時有人進來低聲向汪逐浪報告,汪逐浪起身道:“前麵就是君士坦丁堡,眼下奧斯曼突厥人正在圍城,我們就不靠岸了,以後有機會再來拜訪。君士坦丁堡是羅馬帝國的千年古都,朝歌你要是感興趣不妨憑窗一覽,但不要到甲板上去。”

龍朝歌來到窗邊放眼望去,但見一座名城依山傍水,城牆層疊聳峙,城牆後麵樓台宮殿零次櫛比依山而建,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一座穹頂建築,足有二十丈高,巍峨壯麗。靳山介紹道:“那是索菲亞大教堂,已有八百年曆史。” 龍朝歌讚歎道:“以前聽說西洋番邦野蠻不化,看來並不屬實,單是這個大教堂的穹頂咱們中土就造不出來。” 龍朝歌話音剛落,便傳來隆隆炮聲,同時戰艦附近的海麵激起數道水柱,原來是岸上的奧斯曼突厥人發炮攻擊。汪逐浪低聲地對下屬道:“吩咐下去,奧斯曼大炮夠不著咱們,不用還擊。”

明教戰艦領著熱那亞商船排成單列縱隊,在此起彼伏的水柱之間穿行,毫發無爽通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達達尼爾海峽。經過三天的航行,船隊終於抵達克裏特島。這天清晨,船隊駛進康迭城港灣,碼頭上已聚集了數千人迎接,大多是老幼婦孺,都在揮手呼喚著親人的名字,顯然是明教戰艦上水手炮手的家屬。迎接隊列最前麵,一位貴婦人身材高挑,著絳紫色西洋盛裝,頭帶尖頂高帽,輕紗遮麵,姿態優雅,昂首而立。戰艦靠岸,放下舷橋,汪逐浪快步下船,與貴婦人擁抱。靳山悄悄對龍朝歌說:“這位就是你大伯母,名叫伊璉,乃是當今東羅馬皇帝的胞姐。”龍朝歌問道:“東羅馬便是中土所稱的拂菻國嗎?”靳山答道:“正是。”

汪逐浪挽著伊璉的左臂,向船上的龍朝歌招手示意,龍朝歌趕忙下船拜謁。伊璉微微點頭,以流利的漢語說道:“你大伯經常提起你,今日真是幸會。”言罷緩緩抬起右手。龍朝歌茫然不知所措,猶豫片刻才伸手相握,接著深鞠一躬,顯得不倫不類,伊璉和汪逐浪兩人都忍俊不禁。汪逐浪笑道:“朝歌哪裏懂得西洋禮儀,夫人就別難為他了。” 伊璉麵紗後麵一雙美目凝視龍朝歌片刻,臉上浮現神秘微笑,答道:“來日方長,慢慢雕琢吧。”然後轉身登上一旁等候的四駕馬車。汪逐浪給靳山交代了幾句,便攜著龍朝歌上了馬車。

龍朝歌進了馬車落座,汪逐浪坐在身邊,伊璉端坐斜對麵,帽子和麵紗都已摘去,露出高高盤起的棕色秀發。龍朝歌這才看清楚伊璉的麵容,心中暗自驚歎,果然貌美絕倫,仿佛和拂菻公主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眼角額頭頗顯歲月的痕跡。

一路上汪逐浪興致勃勃,向龍朝歌介紹明教在康迭城的基業,不時指點車窗外一閃而過的建築。伊璉則一言不發,目光閃爍注視龍朝歌,嘴角依然掛著神秘的微笑。車到伯爵府大門口時,汪逐浪突然想起什麽,歉然說道:“我今天真是高興過頭了,居然忘了告訴你以後的安排。咱們此地家大業大,事務繁多,你跟著我到處走走,長長見識;當年你四叔造訪鎮江衛輝山莊,你娘托他帶話給我,說自己出身寒微,不懂得如何教育孩子,希望有機會讓你跟著大伯母學些王公貴族的儀軌。我打算讓你能在此住個一年半載,遂了你娘的心願。”龍朝歌連聲答應,並替母親拜謝伊璉。伊璉扶他起來,淡淡說道:“自家人不必客氣。”

克裏特島原本是東羅馬帝國屬地,一百餘年前東羅馬與西洋各國交惡,十字軍攻克君士坦丁堡,驅逐皇帝阿列克謝,東羅馬帝國的海外領地遭到列強瓜分,威尼斯公國分得克裏特島。十年前汪逐浪以一百萬兩黃金買下康迭城,從此代理克裏特總督之職,每年向威尼斯納稅十萬兩黃金。康迭伯爵府原是威尼斯修建的總督府,這是一幢石灰岩建築,樓高三層,一樓是廚房和倉庫,二樓會客辦公,三樓起居專用,有二十餘間臥房。一樓和二樓由拱形長廊貫穿,支撐走廊的是白色大理石柱,柱頂是雕刻精美的四葉形廊窗。三樓外牆鑲嵌淡紅和銀灰兩色瓷磚,共有八麵裝飾七彩玻璃的尖頂花窗。沿著正中央的大理石台階直上二樓,便進入金壁輝煌的正廳,頂上懸掛枝形水晶吊燈,地板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牆上是佛羅倫薩名家創作的壁畫,描繪克裏特島的風土人情。走到大廳盡頭憑窗望去,可見一個百丈見方的廣場,廣場四周環繞抄手遊廊,均是拱頂石柱支撐,遊廊後麵是仆人起居的臥房和馬廄。廣場鋪著青磚,中央是一座噴泉,泉內有一座美人雕像,胴體豐盈,長發過膝,足踏一片巨大的貝殼。

龍朝歌安頓下來以後,生活便納入正軌,每天的日程都滿滿當當。通常上午跟著汪逐浪學習經營之道,下午跟著伊璉學習社交禮儀。汪逐浪栽培龍朝歌的用意很明顯,無論視察港口船塢、冶煉作坊,還是主持會議、接見使節,他都將龍朝歌帶在身邊。這期間汪逐浪幾次受到威尼斯元老院的邀請出席樞密會議,龍朝歌也跟去見世麵。閑暇之時,汪逐浪便試著讓龍朝歌辦理具體事務,觀察他的性格愛好。龍朝歌對城防要塞、戰船火炮、武備訓練等等興趣十足,處理公文案牘,財政外交時就顯得心不在焉了。無論如何,汪逐浪對龍朝歌總是和顏悅色,讚賞有加,龍朝歌在他麵前無拘無束,很願意跟他四處奔波。

相比之下,跟伊璉學西洋儀軌頗讓龍朝歌感到無可奈何。龍朝歌對這位東羅馬皇帝的禦姊一直心存敬畏之情,時刻陪著小心,不敢稍有放肆。伊璉對龍朝歌的要求異常嚴苛,稍不合適便毫不留情地斥責。“走路要昂首挺胸,雙肩不要晃動,步伐穩重一點,不要一溜小跑!”“說話的時候目光要牢牢盯住對方,眼神要自信,不要回避,不要遊移;你的語速太快了,一定要放緩,一字一句吐字清晰。”“用餐時要保持坐姿,不要趴在桌子上;手執筷或刀叉,將食物送到嘴邊,可以稍稍低頭,但不許俯身,更不許端起飯碗;即使你餓得發慌,也不許狼吞虎咽,動作要緩慢穩重,嘴裏不能塞滿食物,不許咀嚼出聲。”龍朝歌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渾身都是毛病,一舉一動都可能招致伊璉的教訓,在她麵前惶恐得手足無措。

這樣一個月學下來,龍朝歌就頗感吃不消,私下跟汪逐浪訴苦,抱怨自己無法贏得伊璉的歡心。汪逐浪笑著安慰道:“你大伯母生來心高氣傲,這輩子欣賞的人屈指可數,你爹就是其一。她這麽苛責你,實是對你寄予厚望。你大伯母凡事追求完美,許多細節我都未必能讓她滿意。所以你盡力照著她的要求去做,不必擔心效果如何。”

不久伊璉開始教授西洋宮廷舞蹈,龍朝歌驚訝地發現自己很擅長這個科目,表現出乎伊璉的意料之外。也許是自幼習武的緣故,龍朝歌動作敏捷,步履輕盈,加上悟性出眾,樂感極佳,無論多麽複雜的舞蹈,隻需伊璉演示兩三遍就能學會。沒過多久,龍朝歌就熟練掌握了二十多種宮廷舞,不但和伊璉配合得天衣無縫,還不時即興發揮,屢屢博得伊璉讚許的微笑。這天兩人演練完一場繁複華麗的法國宮廷舞,伊璉情不自禁拍手叫好,誇道:“你跳得真不錯,外形也出眾,如果參加威尼斯大公舉辦的聖誕晚會,不知要傾倒多少貴婦淑女。”

龍朝歌受寵若驚,連忙謝道:“大伯母過獎了。我學這宮廷舞真沒打算以後能派上用場,隻要能讓您高興,我就心滿意足了。”伊璉目光炯炯似有深意,微笑道:“你知道什麽,我教給你的東西,過幾年都用得著。” 龍朝歌愕然不解,請問其詳,伊璉卻避而不答,轉移話題了。

以後數日,龍朝歌腦海裏不時浮現伊璉神秘莫測的微笑和意味深長的眼神,越發覺得其中必有蹊蹺。這天清晨龍朝歌陪汪逐浪批閱公文,便將心中的疑問和盤托出。汪逐浪略顯驚訝,遲疑片刻才笑答:“此事說來話長,你姑且聽之,不必往心裏去。你大伯母天賦異稟,祖上幾代母係親屬都是先知,也就是能夠預知未來的人。伊璉十幾歲時就屢屢言中,聞名遐邇。由於先知在教會眼中屬於異端,此事驚動了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伊璉的父皇不得不將她送到偏遠山區的修道院以避風頭。不久欽察匪幫襲擊了這座修道院,伊璉被匪徒劫去轉賣給韃靼人販子,送往撒馬爾罕途中為我所救。伊璉認為此番遭遇是上帝的懲罰,發誓不再預言任何事情。”

龍朝歌感歎不已,問道:“這先知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她們能夠預言任何事情嗎?” 汪逐浪答道:“先知自古就有,通常都是供奉神靈的聖女,據說她們求告神靈以後,借助藥物進入一種譫妄狀態,所問之事便會閃現眼前。基督教盛行之前,先知地位崇高,古代希臘人遇到大事都要去神廟向先知問稟。你大伯母信守誓言二十載,這才因事而破誡。”龍朝歌好奇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汪逐浪的神情頓時黯淡下來,輕聲答道:“就是殊兒在北固山的劫難。當時你六叔從海路趕回香格裏拉,帶來了你爹娘和殊兒的噩耗。我料定殊兒凶多吉少,便立刻趕回君士坦丁堡,但一連幾天都不忍心告訴你大伯母。伊璉何等聰明的人,早就察覺我的異狀,便偷偷破了誡。一天早晨,伊璉突然鄭重對我說,她問過神靈,一切都知道了。殊兒安然無恙,有朝一日會回到她身邊。”

龍朝歌問道:“您相信大伯母的話嗎?”汪逐浪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答道:“事發後你四叔跟殊兒不知去向,我幾次派人潛入中原打探消息,都沒有結果。眼見一年又一年的逝去,殊兒始終音信全無,生還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每逢殊兒的生日,我都要讓伊璉求告神靈,請教殊兒的安危,她總是安慰我說,殊兒隻是在沉睡,總有一天會蘇醒,毫發無爽地回到我們身邊。她堅定不移的目光,鎮定自若的神情,真是不由得我不信。這十年來,你大伯母的預言成了我內心唯一的慰籍。”

龍朝歌驚道:“公主就是在夏瓊寺後山的水晶洞裏沉睡,大伯母的預言太神奇了!”汪逐浪點點頭,笑道:“前年你四叔托人帶信到香格裏拉,我才知道殊兒的下落,趕忙給伊璉報喜,她卻輕描淡寫地回答,早就知道了。我心中的存疑一掃而空,於是請她再次求告神靈,詢問你的情形。伊璉於是擇日沐浴更衣,進了密室,一個時辰以後出來,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隻說你已經長大成人,兩年後便能相見,其餘卻不肯說了。我見她表情古怪,猜到她隱瞞了詳情,便連連追問,她卻隻推脫這次答應了神靈,將來的事情必須守口如瓶。”

龍朝歌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大伯母的預言如此靈驗,看來我們劫奪公主的解藥一定十拿九穩了。”汪逐浪搖搖頭,歎道:“我這輩子經曆曲折,早就知道世事艱難,縱有伊璉的預言,也不敢一廂情願。劫奪解藥一事,你四叔已經在信裏詳細說了,你三叔也保證調集人手全力以赴。隻是此事太過凶險,對方盡握先機,我估計隻有兩成的勝算,隻能聽天由命。我上年紀了,精力日漸不濟,精神也不如從前堅強。這兩年來我一直不敢去夏瓊寺看望殊兒,就是怕看見她不死不活的樣子。”言罷起身拉住龍朝歌的手說:“來,我給你看幾幅畫。”

兩人來到走廊東側的一扇門前,汪逐浪取出鑰匙開鎖,推門而入,原來是一間狹長的畫廊,兩側牆壁上掛了數十幅西洋油畫,中央是一條鋪著毛毯的長凳供人小憩,畫廊盡頭是一麵花窗朝著東方,朝陽透過窗戶照入房間,地上盡是鏤花玻璃的投影,五彩斑斕,光怪陸離。

汪逐浪介紹道:“你大伯母對意大利油畫情有獨鍾,定居香格裏拉以後我每年都以重金請來一位佛羅倫薩畫師作幾幅肖像畫,都掛在這裏,按照年份從左向右排列。” 龍朝歌仔細觀賞第一幅畫,讚歎道:“大伯和伯母看上去就像是神仙眷侶。您懷裏抱著的就是公主吧,胖嘟嘟的真可愛。”汪逐浪答道:“那年殊兒三歲,頑皮得像個男孩,就是不肯老老實實呆在我懷裏。你看她撅著嘴,滿臉不樂意呢。這後麵幾幅,殊兒漸漸長大,就懂事多了。這一幅是殊兒十歲時所作,你看她笑得多開心哪。”

汪逐浪繼續介紹道:“殊兒十二歲那年,伊璉思鄉心切,不顧我的反對,執意帶著殊兒回到君士坦丁堡。這一幅是她二人臨別時所作,你看我跟伊璉都板著臉,隻有殊兒笑得天真爛漫。我由於教中事務繁忙,無暇抽身,三年後才趕赴君士坦丁堡探親。伊璉領著殊兒在碼頭上迎接,我看見殊兒遠遠招手,便如一枝玫瑰在風中怒放,心中不禁悲喜交加。我錯過了三年光陰,不知不覺間女兒已經長大成人了。” 言罷轉身來到畫廊南側,拉開牆上的帷幕,顯出一幅五尺見方的油畫。龍朝歌定睛一看,隻見畫中汪逐浪端坐太師椅,臉上堆滿幸福的笑容;伊殊拉身著鵝黃色長裙,斜坐在汪逐浪右側扶手,左臂親昵地倚著他的左肩,右手攬住他的右臂。畫中的伊殊拉雙眸燦燦,笑顏如花,身材曼妙,姿態嬌媚,美得令人目眩神離。

龍朝歌半晌無語,轉頭一看,卻驚訝地發現汪逐浪枯坐在長凳上,佝僂著身子,盡顯老邁之態,仿佛頃刻間便要油盡燈枯。他目光憂傷,神情蒼涼,眯縫著眼睛呆視油畫,嘴裏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麽。龍朝歌心中一顫,眼淚不禁奪眶而出,當即單膝跪倒,握住汪逐浪的手安慰道:“大伯別難過,我就算拚了這條性命,也要為公主奪得解藥,讓你們一家團圓!”

汪逐浪猛然回過神來,板著臉訓斥道:“胡說八道!我不許你動輒以性命相拚!你爹娘就留下這點骨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對得起他們?你楞什麽神?還不趕緊答應我?”龍朝歌連聲答應,汪逐浪籲了口氣,又看了幾眼油畫,長歎一聲,這才帶著龍朝歌悵然離開。

轉眼春天來臨,龍朝歌在康迭城住了已有大半年,對每日按部就班的枯燥生活漸生倦意。這天清晨,龍朝歌照例來到伯爵府後院廣場上練習箭法,不斷變換力度和角度飛快施射,十餘箭都命中百步之外的靶心。這時遊廊中有人以突厥語高聲讚道:“好箭法!這等高明的技藝我平生未見。”

龍朝歌轉頭一看,卻見伊璉陪著一個高瘦的中年漢子緩步走來,此人身穿一襲毫不起眼的黑袍,四十出頭年紀,眉目清朗,修麵長髯,舉止儒雅,氣度不凡。龍朝歌連忙鞠躬見禮,伊璉介紹道:“這位便是東羅馬帝國皇帝陛下,我的三弟曼努埃爾。”龍朝歌聞言大驚,便要跪倒磕頭,伊璉連忙攙扶起來,笑道:“你這是做什麽?我教的西洋禮儀都忘光了?”龍朝歌尷尬一笑,右手撫胸深鞠一躬。曼努埃爾爽朗笑道:“你不必拘禮。如今奧斯曼突厥人兵臨城下,來勢洶洶,我這個皇帝也不知道還能當幾天。伊璉在信中多次提起你,誇你是少年英雄,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龍朝歌得知伊璉誇讚自己,頗感受寵若驚,拱手謝道:“皇帝陛下和大伯母如此抬愛,晚輩愧不敢當。陛下的突厥話真流利,敢問在何處學得?”曼努埃爾答道:“我自幼就被父皇送到奧斯曼蘇丹帳下當人質,直到十八歲才回國。你的突厥話是跟誰學的?”龍朝歌簡要介紹了自己的身世,曼努埃爾點頭笑道:“原來你師從韃靼名家,難怪箭術如此高超。你的中國名字太拗口了,我更喜歡薩瓦蘭這個名字。”

伊璉將二人領到後花園涼亭內落座詳談,龍朝歌這才知道羅馬皇帝駕臨康迭城的緣由。近年來奧斯曼突厥人以伊斯蘭聖戰的名義攻城掠地,西洋基督教國家人心惶惶。君士坦丁堡被圍以來,曼努埃爾東奔西走,尋求外援,一番辛苦終於沒有白費。去年底,教皇伯尼法西號召發動一次十字軍東征,抵抗奧斯曼突厥人的入侵,受到西洋各國的積極響應。匈牙利國王西吉斯蒙以神聖羅馬帝國皇儲身份總領各國兵馬,已有法國、德意誌、西班牙、波蘭等國答應出兵。曼努埃爾不甘人後,宣布自己將親率鐵騎一千、戰艦五艘參戰。君士坦丁堡遭受奧斯曼突厥人數十年的蠶食鯨吞,領土隻剩下幾塊彈丸之地,國庫空虛,財政赤貧,根本無力出征。曼努埃爾迫不得已,前來向汪逐浪求助,借得十萬金幣和一支艦隊。

三人說到伊斯蘭聖戰,曼努埃爾情緒激昂,憤然道:“看看穆罕默德傳播世間的新東西,你隻能見到野蠻和邪惡,比如要求教徒以武力推行他的信仰。上帝是不能用鮮血來取悅的,蠻橫無理絕非上帝的旨意。信仰源於靈魂,而不是肉體。傳播信仰的人必須講道理,能服眾,而不是依靠恐嚇和暴力。說服一個理智的靈魂不需要有力的臂膀,鋒利的武器,或者死亡的威脅。”龍朝歌聯想起帖木兒大軍以真主的名義燒殺擄掠,深有感觸,點頭讚道:“我們中國有一句古話,上天有好生之德,正應了陛下之見。奧斯曼突厥人逆天行事,必將受到天譴。”

曼努埃爾歎息道:“上帝的意誌凡人豈能揣測。奧斯曼蘇丹巴耶濟德人稱雷霆,心狠手辣,用兵如神,也許真是上帝用來懲罰基督徒的鞭子。此次十字軍東征,領兵的各國公侯桀驁不馴,很難統一指揮,對陣巴耶濟德這樣的梟雄,隻怕凶多吉少。”龍朝歌對這位和藹可親的東羅馬皇帝一見如故,見他神色黯然,關切問道:“既然如此,陛下為何還要禦駕親征?” 曼努埃爾慨然答道:“此次十字軍東征是挽救羅馬帝國的最後一線希望。一旦戰敗,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指日可待。倘若這是上帝的旨意,讓延續一千五百年的羅馬帝國在我的手中終結,我寧可戰死沙場青史留名,也不願苟且偷生。”

伊璉板著臉責備道:“這樣的豪言壯語除了說來痛快,於事何益?現在遠遠未到山窮水盡,你又為何輕言犧牲?你姐夫借給你十萬金幣,是指望你將來連本帶利償還的,你說這一番沒心沒肺的話,難道想賴帳不成?”曼努埃爾麵露愧色,陪笑道:“伊璉教訓得是。方才我一時頭腦發熱,忘記了肩負的重任。”

龍朝歌鄭重道:“倘若真如陛下所言,請允許我隨駕出征,保護陛下的安全。”兩人聞言都喜上眉梢,伊璉拍手笑道:“好主意!你為人忠厚,又一身好本領,有你在皇帝身邊我這顆心才放得下來。不過此事咱們做不了主,需要你大伯點頭才行。” 龍朝歌咧嘴笑道:“不瞞您說,我生性跳脫,這半年枯燥的日子著實難過,打仗的機會真是求之不得。您放心,我去跟大伯說,他一定會答應。”於是三人一起去見汪逐浪。

汪逐浪聽了龍朝歌的陳情,沉吟片刻,拱手道:“此事容我考慮一天,明日答複陛下。”言罷向伊璉遞了個眼色,伊璉心領神會,跟曼努埃爾一起告退。汪逐浪送兩人出去,回身掩上房門,對龍朝歌鄭重說道:“我看這次十字軍東征必敗無疑,你不應該跟去冒險。”龍朝歌爭辯道:“既然如此,我更應該跟去保護皇帝安全。大伯盡管放心,我這點兒本事不足以扭轉戰局,當保鏢沒有問題。”汪逐浪歎口氣,點頭道:“你這孩子的倔強勁頭跟你爹一模一樣。既然你決心已定,我就不攔著你了。不過你要答應我幾件事:首先,你必須穿戴我給你特製的一身盔甲,無論如何不許脫下;其次,你要老老實實呆在皇帝身邊,不許衝鋒陷陣;最後,隻要十字軍出現一絲敗相,你立刻掩護皇帝撤離戰場,不許逞英雄。”龍朝歌興高采烈,滿口答應。

六月初,汪逐浪親率明教艦隊揚帆起航,先前往君士坦丁堡搭載東羅馬皇帝的一千人馬,然後穿過博斯普魯斯海峽進入黑海,北上至多瑙河入海口。由於三艘明教巨艦吃水太深,無法進入內河航行,隻得在多瑙河口下錨。曼努埃爾和龍朝歌告別了汪逐浪和伊璉,帶兵換乘二十支平底貨船。五艘明教鐵甲龜船懸掛東羅馬帝國的紅色雙頭鷹旗幟,護送運輸船隊沿著多瑙河逆流而上,沿途經過數座突厥人占據的城堡。明教戰艦船堅炮利,輕易突破攔阻。經過十幾天的航行,船隊終於抵達匈牙利首都布達城。

布達城堡鳴響禮炮十八聲,匈牙利國王西吉斯蒙領著一群西洋貴族親自來到碼頭迎接東羅馬皇帝。這位十字軍統帥年僅二十七八歲,目光炯炯,英姿勃發,嗓音洪亮,舉止雍容。簇擁他身邊的十幾位西洋貴族各個衣著華麗,神情倨傲。十字軍營地位於布達城東南,隻見人喧馬嘶,盔甲閃亮,廣闊的平原上遍布白色帳篷和五彩旌旗。歐洲騎士們如同過狂歡節一般,紀律鬆懈,人馬隨意走動,白天舉辦比武大賽,晚上大擺酒宴,人人喝得爛醉如泥。

東羅馬軍隊在營地一角安營紮寨,曼努埃爾閑時便帶著龍朝歌在營地四處走動,跟各國貴族見麵交談。幾天下來,龍朝歌走遍了各軍大營,認得所有西洋貴族的紋章。這天龍朝歌突然問曼努埃爾:“這次十字軍東征一共集結了多少兵力?”曼努埃爾答道:“對外號稱十萬,但西吉斯蒙私下跟我說,目前到達的有匈牙利軍隊步騎各五千人,法國聯軍一萬人,瓦拉齊亞聯軍一萬人,德意誌聯軍五千人,另有意大利、荷蘭、西班牙、波西米亞、波蘭、聖約翰騎士團等零散部隊總共一萬五千人,這樣算來實際兵力應該超過五萬人吧。”

龍朝歌嘿嘿一笑,說道:“這位十字軍統帥居然不清楚自己麾下有多少將士。我這幾天在營地各處走動,大致估算了各國聯軍的實力。匈牙利軍隊隻有三千人;法國聯軍人數最多,也不過五千而已;瓦拉齊亞和德意誌聯軍加起來不足五千人;其他零散部隊總共不過三四千人。所以十字軍總兵力最多兩萬人。”曼努埃爾大吃一驚,問道:“你敢肯定嗎?” 龍朝歌蠻有把握地答道:“錯不了。就拿匈牙利軍來說吧,他們營地裏隻有三百頂帳篷,戰馬不足兩千匹,哪裏來的步騎各五千人?”

曼努埃爾神情凝重,沉聲道:“倘若如此,咱們可就寡不敵眾了。我曾經跟隨巴耶濟德征戰,了解他的底細。奧斯曼蘇丹有親軍步騎各一萬,都是精兵悍將;另有數萬突厥部隊,質量參差不齊;此外歐洲仆從國還能提供至少一萬軍隊。” 龍朝歌點頭道:“以寡擊眾未必就打不贏,但是我看十字軍來源蕪雜,紀律鬆懈,領兵的貴族多是好大喜功之徒,這一仗確實凶險,咱們要早作打算。” 曼努埃爾沉吟片刻,說道:“我信得過西吉斯蒙,咱們跟匈牙利軍合兵一處,到時見機行事吧。”

六月下旬,十字軍誓師啟程,沿多瑙河南下。曼努埃爾以飛鴿傳書征得汪逐浪首肯,讓明教船隊尾隨大軍順流而下,留作後援。由於缺乏統籌安排,十字軍需要就地籌集軍糧,因此行動緩慢。進入奧斯曼突厥領地以後,十字軍所到之處燒殺擄掠,劣跡斑斑,諸多野蠻行徑讓龍朝歌極為不屑。沿途遇到幾座突厥人占據的城堡,十字軍都輕易攻克,俘虜上千人,更加助長了貴族將領的驕橫心態。

一個多月以後,十字軍兵臨尼科堡城下。尼科堡是多瑙河下遊的奧斯曼重鎮,要塞城堡建於陡峭懸崖之上,易守難攻。守軍據險抵抗,異常頑強。十字軍沒有大型器械和重炮,攻了幾天毫無進展,於是轉而圍困。西吉斯蒙判斷奧斯曼蘇丹很快就會領兵趕來,派出幾支探馬,龍朝歌自告奮勇,帶領三百東羅馬騎兵向南偵查。奧斯曼蘇丹用兵果然神速,龍朝歌在尼科堡東南二十裏便發現數百突厥輕騎向北急進,正打算穿過一處山口。龍朝歌立刻在山口北麵兩側的樹林中設伏,等到敵軍全部通過以後,突然殺出斷敵後路。突厥前鋒大半戰死,其餘被俘。西吉斯蒙親自審問俘虜,這才知道奧斯曼蘇丹親率五萬大軍兼程趕來,此時距離尼科堡僅有一天的路程。

西吉斯蒙立刻召集各國貴族商量對策。會上西吉斯蒙首先陳述敵情,然後提出自己作戰構思:奧斯曼蘇丹排兵布陣喜歡取守勢,通常將二流步兵放在陣線前沿以挫敵鋒芒;然後二線的親軍步兵迎頭痛擊,吸引敵軍兵力,同時兩翼的突厥輕騎包抄側後;最後蘇丹親率親軍鐵騎發起致命一擊。十字軍應當針鋒相對,瓦拉齊亞和德意誌步兵組成第一道戰線,對付奧斯曼一線步兵;法國重騎兵緊隨其後,猛衝奧斯曼親軍步兵陣線,匈牙利和其他聯盟部隊組成第三條戰線,反擊奧斯曼騎兵的迂回包抄,伺機擴大戰果。

這個計劃立刻遭到法國貴族的齊聲反對。勃艮第公爵的世子約翰怒道:“讓我們跟在農夫出身的步兵後麵進攻,這是對騎士的侮辱!”元帥布希高特應和道:“我們法國騎士享譽歐洲,如果不能位居前列,一定會被人恥笑。” 騎士統帥德尤更是一副舍我其誰的口氣:“本人領銜法國騎士,必須衝鋒在前,誰站在我前麵,我就要跟誰決鬥。” 西吉斯蒙見法國貴族個個固執己見,怕傷了和氣,隻得同意讓他們打頭陣。曼努埃爾大失所望,散會後憤然道:“這幫法國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明天十字軍就要毀在他們手裏。”龍朝歌問道:“陛下貴為東羅馬皇帝,為何不站出來支持西吉斯蒙,跟他們據理力爭?” 曼努埃爾怔了一下,自嘲笑道:“這種場合說話靠的不是頭銜,而是實力。我隻帶來區區一千人馬,憑什麽跟他們去爭?”

當晚入夜,奧斯曼大營的篝火照亮了東南的天空,數萬人馬的喧囂依稀可聞。西吉斯蒙通報各國將領,做好戰鬥準備。決戰前夕,曼努埃爾親自到東羅馬軍營中視察,走遍每一個帳篷,檢查裝備,鼓舞士氣。龍朝歌非常興奮,毫無睡意,按照汪逐浪的吩咐穿上一套精工細作的西洋騎士盔甲,從頭到腳都被形狀各異的鋼質板甲覆蓋。整套盔甲重達六十斤,饒是龍朝歌體壯如牛,剛穿上時也頗覺笨手笨腳,步履蹣跚,於是不停走動,以盡快適應。午夜時分,曼努埃爾來到龍朝歌帳中,一言不發,親手為他係上一幅繡著雙頭鷹的猩紅色鬥篷,又在他頭盔頂上插一束紅黑相間的翎羽,然後雙手握住他的肩頭搖動兩下,臉上盡是期許的神情。龍朝歌感動得熱淚盈眶,隻一個勁兒點頭,卻不知說些什麽。

次日拂曉,東南方向傳來陣陣鼓聲,如同雷霆震懾人心。龍朝歌從睡夢中驚醒,知道這是突厥人列陣的信號,連忙翻身而起,衝出帳外。十字軍大營人喧馬嘶,一片混亂景象。許多法國騎士酒還沒有醒,踉踉蹌蹌,手忙腳亂地往馬背上爬,然後亂哄哄地衝出大營。十字軍為了甩掉包袱,將此前被俘的千餘奧斯曼士兵被拖到河邊盡數屠戮,多瑙河畔伏屍遍地,鮮血橫流。

曼努埃爾命令麾下將士先吃早飯,然後再列隊出營。等到一千東羅馬騎兵秩序井然馳入戰場,十字軍已經基本布陣完畢。第一條戰線是法國聯軍,長矛如林,盔甲閃亮,陣列點綴著十幾麵繡著貴族紋章的旌旗。大約兩百步之後,其他聯盟軍隊組成第二條戰線,步兵居中,騎兵分列兩翼,左翼是瓦拉齊亞和德意誌騎兵,右翼是匈牙利和東羅馬騎兵。

尼科堡南麵是起伏的丘陵地形,龍朝歌向南方眺望,可見奧斯曼大軍陣列位於三四裏之外的山坡之上。由於距離較遠,奧斯曼陣列看不真切,隻依稀可見一條深厚的步兵戰線排列坡上,數百騎兵散布前沿。西吉斯蒙打算暫緩進攻,先派偵查騎兵靠近奧斯曼戰陣,弄清巴耶濟德的排兵布局。法國聯軍早已等得心焦氣躁,不由分說吹響進攻的號角,徑直衝向敵陣。西吉斯蒙低聲咒罵,鐵青著臉命令第二條戰線緩緩向前推進。

法國騎士輕易驅散數百奧斯曼輕騎,向步兵陣列直撲而去。奧斯曼步兵陣列整齊後退,撤到一條預先構築的的鹿砦後麵。這道鹿砦兩丈餘寬,全是削尖的木樁,深插於地,斜向前方,高度正好可及敵軍戰馬的前胸。木樁排列緊密,隻容步兵通過。衝在最前麵的法國騎士連忙勒馬,一些人的坐騎衝得過猛,收腳不住,胸膛被木樁洞穿,馬背上的騎士向前甩出幾丈遠。法國騎士們紛紛下馬,拔起木樁,開辟通道。奧斯曼步兵乘著法軍受阻的當兒,施放密集的弓箭齊射,但很難貫穿法國騎士的鋼質盔甲,於是集中火力射殺戰馬。待到法國聯軍通過鹿砦,半數以上失去了坐騎,隻得徒步前進。

奧斯曼一線步兵多是輕裝的弓箭手,法國聯軍衝入奧斯曼步兵陣列,如同虎入羊群,身披重甲的法國騎士雙手揮舞長劍左劈右砍,所向披靡。奧斯曼輕裝步兵很快潰不成軍,向坡頂撤退。法軍稍事修整,便要向坡上衝去,這時西吉斯蒙派來快馬傳令,要求法軍暫停進攻,等待二線部隊跟上支援。騎士統帥德尤回頭一看,見十字軍第二條戰線依然在兩裏之外,哈哈大笑,對傳令兵說:“敵軍已經潰散,此時正該乘勝追擊,一舉殲滅奧斯曼大軍,活捉巴耶濟德。請轉告國王殿下,我軍不敢貽誤戰機,恕不從命。” 說完高舉長劍一聲呐喊,策馬向前。法國騎士們爭先恐後,奮力爬上山坡。

北側山坡底部平緩,越高越陡,法國騎士們背負五十斤重的盔甲,爬了幾百步以後,就都手足酸軟,眼冒金星。奧斯曼輕步兵在坡頂重新整隊,居高臨下施放羽箭,法軍戰馬幾乎死傷殆盡。法國騎士們手腳並用,氣喘籲籲,經過一番艱苦攀登,終於爬上坡頂,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目瞪口呆:隻見百步之外的南側山坡上整齊排列著奧斯曼大軍主力,三個方陣足有萬餘人,都是身披鎖甲的斯帕西重騎兵。先前撤退下來的輕步兵在騎兵陣列後麵重新整隊。遠處一杆紅色新月牙旗前麵,身披藍色大氅的奧斯曼蘇丹巴耶濟德在三千禁衛步兵簇擁下巍然矗立。原來在北側山坡列陣的奧斯曼輕步兵隻不過是誘餌,巴耶濟德將奧斯曼主力藏於山坡南側,準備向筋疲力竭的法軍發起致命一擊。

雷鳴般的戰鼓驟然響起,伴隨奧斯曼大軍爆發驚天動地的呼喊:“真主偉大!”緊接著奧斯曼鐵騎萬馬奔騰,中央方陣猛衝而來,左右方陣向兩翼包抄,迂回縱深。一些法國騎士嚇得肝膽俱裂,轉身就跑。德尤、布希高特、德維揚等貴族首領困獸猶鬥,招呼親隨聚集在各自的旗幟下麵組成環形防線。斯帕西重騎兵很快將法軍分割包圍,反複衝殺。年過半百的海軍統帥德維揚高舉法國國旗,身中數箭依然大呼酣戰。奧斯曼鐵騎很快衝破他的環形防線,德維揚被一枝長矛刺穿咽喉,手中緊握繡著金百合花的藍色旗幟轟然倒地。其餘法國貴族見大勢已去,紛紛伏地請降。

龍朝歌跟隨十字軍二線部隊緩慢推進,遠遠看到法軍衝上坡頂,然後傳來海嘯般的呼喊聲,隻見一些法國騎士連滾帶爬地往坡下奔逃,緊接著坡頂冒出黑壓壓的奧斯曼鐵騎,如同洪水一般漫下山坡,兵分兩路,向十字軍兩翼的騎兵陣列猛撲而來。十字軍頓時亂成一團,各自為戰。瓦拉齊亞人和波蘭人毫無鬥誌,落荒而逃,十字軍戰陣左翼頓時瓦解。西吉斯蒙派遣聖約翰騎士團去左翼堵住缺口,自己率領匈牙利騎兵迎擊右翼敵軍,中路步兵排列盾牌方陣,長矛兵在外,弓弩手在內。曼努埃爾率領東羅馬騎兵擔任後備隊。十字軍頑強抵抗,暫時擋住了奧斯曼軍隊的攻勢。這時西南方向突然出現數千鐵甲騎兵,直插十字軍側後。西吉斯蒙認得那是奧斯曼藩屬塞爾維亞軍隊,回頭一看身後的東羅馬騎兵已經不知去向。西吉斯蒙被迫下令全線撤退,十字軍各部頓時潰不成軍,貴族騎士們在親隨護衛下快馬加鞭逃之夭夭,步兵方陣土崩瓦解,士卒丟盔卸甲四散奔逃。奧斯曼騎兵順勢掩殺,席卷戰場。

西吉斯蒙率領匈牙利騎兵撤入多瑙河畔的十字軍大營南門,還來不及設防,大批奧斯曼騎兵便由西門衝入,四散擄掠。西吉斯蒙明白大營已經陷落,隨即領軍從東門衝出,正惶然無措之時,突然聽見前麵傳來嘹亮的號角聲,抬頭一看,隻見左前方不遠處一麵紅色雙頭鷹旗幟獵獵飄揚,河邊停靠著十幾艘船。西吉斯蒙喜出望外,急忙率軍前去會合。

原來十字軍圍城這十幾天,龍朝歌仔細勘察尼科堡周圍的地形,發現十字軍大營東麵兩裏的多瑙河畔有一處高地三麵環水,於是說服曼努埃爾在高地南緣修築工事,壁壘之外架設拒馬,另外又在河邊建一個浮動碼頭,能夠同時停靠兩艘船隻,以備不虞之需。曼努埃爾對此地寄予厚望,命名為“聖母高地”,大戰前特地率領全軍在高地上舉行禮拜儀式。十字軍與敵接戰之初,曼努埃爾看到前麵法國國旗倒下,知道敗局已定,立刻率部撤出戰鬥,退入聖母高地布防。

匈牙利殘軍撤上高地以後,西吉斯蒙清點兵力,僅得千餘人,重騎兵不足一半。曼努埃爾親自前來迎接十字軍統帥,見西吉斯蒙麵如死灰,神情沮喪,便安慰他幾句。兩人商量對策,一致決定從水路撤離,沿多瑙河東下入海,輾轉回國。然而十字軍的運輸船隊返回匈牙利運糧未歸,眼下僅有明教和威尼斯戰艦各五艘停在附近,根本沒有能力搭載兩千人馬。兩人自持身份,不願拋棄自己的軍隊,正一籌莫展之際,奧斯曼輕騎兵已經蜂擁而至,不斷向高地傾斜箭雨。

龍朝歌焦急道:“這裏太危險,兩位殿下身係國家安危,必須馬上離開。請乘坐威尼斯戰艦先撤到河中央的小島上,這裏交給我指揮,保證你們的軍隊最後能夠全身而退。”西吉斯蒙跟曼努埃爾低聲交談一陣,點頭應允,兩人吩咐下去,除了兩百匈牙利騎士跟隨西吉斯蒙撤到島上,所有軍隊都聽從龍朝歌調遣。臨行前曼努埃爾千叮萬囑,又指派一個通曉突厥語的手下替龍朝歌做通譯,這才上船離去。

龍朝歌胸有成竹,指揮若定,東羅馬軍隊扼守壁壘,他們身後是數百名匈牙利弓箭手。龍朝歌親率三百匈牙利重騎兵坐鎮高地中央,隨時準備堵住防線缺口。五艘明教鐵甲戰船分別停泊高地左右兩側,提供炮火支援,威尼斯戰船遊弋河麵,以防奧斯曼水軍偷襲。

奧斯曼大軍並未急於進攻,僅以數千輕騎圍困騷擾聖母高地,大部隊休憩用餐,恢複體力。龍朝歌趁機加強防禦火力,命人從明教戰船搬來十門五寸短炮,架在壁壘前沿。直到下午,巴耶濟德才在聖母高地南麵三裏豎立紅色新月牙旗,升起中軍大帳。奧斯曼大軍排列整齊隊伍馳入戰場,依次通過中軍大帳,接受巴耶濟德的檢閱。聖母高地上的十字軍將士注視著這壯觀的一幕,目瞪口呆,氣為之奪。龍朝歌不甘示弱,挑選數對騎士在陣前表演長矛衝刺,並親自上場炫耀箭術,射落百丈高空盤旋的數隻兀鷹,博得突厥人雷鳴般的喝彩聲,十字軍士氣大振。

奧斯曼大軍列陣完畢,巴耶濟德照例派人前來招降。龍朝歌答複道:“請回稟蘇丹殿下,我軍願意停戰,但決不投降。” 巴耶濟德得信大怒,令旗一揮,戰鼓擂響,三千斯帕西重騎兵狂呼呐喊,猛衝而來。明教炮手裝填葡萄彈,待到奧斯曼騎兵衝到百步之內一起開炮。與此同時,高地兩側岸邊停泊的明教戰船舷炮齊發,霎時間上萬顆鉛彈從三個方向掃蕩戰場,奧斯曼騎兵人仰馬翻,成片栽倒。最後隻有數百騎衝到壁壘近前,被拒馬阻擋,遭到五百匈牙利弓箭手的急速攢射,僅少數生還。三千奧斯曼精銳騎兵頃刻之間死傷殆盡,巴耶濟德又驚又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龍朝歌見時機成熟,高舉紅色雙頭鷹大旗,單人獨騎來到奧斯曼陣前,高聲要求麵見蘇丹殿下,商談停戰。很快巴耶濟德便在親兵的簇擁下來到龍朝歌近前。龍朝歌見這位名揚四海的奧斯曼蘇丹四十上下年紀,鷂眼鷹鼻,目光陰翳,棕色短須修剪整齊。龍朝歌不卑不亢,右手撫胸頷首施禮,自報家門,大聲道:“我奉羅馬皇帝之命,前來懇請蘇丹殿下,允許十字軍停戰撤離。”

巴耶濟德上下打量了龍朝歌一陣,並不答話,反問道:“你是韃靼人,為何替羅馬人賣命?” 龍朝歌答道:“回稟殿下,我是中國人,羅馬皇帝陛下是我尊長。”巴耶濟德點頭道:“原來是康迭伯爵的部屬,難怪火器如此犀利。十字軍已經覆滅,你們幾千殘兵敗將,占著一塊彈丸之地,也敢抗拒我的大軍?奧斯曼突厥人都是奮不顧身的勇士,隻需我一聲令下,十萬人一擁而上,前仆後繼,你那點兒火器是擋不住的。趁早卸甲投降,乞求真主寬恕,或許能保全性命。”

龍朝歌微笑道:“蘇丹殿下言過其實了。眼前列陣的奧斯曼軍隊,最多隻有三萬之數,何來十萬大軍?貴軍果真一擁而上,前仆後繼,我等固然難逃一死,但不知有多少突厥勇士也將拋屍此地。今日之戰,我不敢妄言能摧折奧斯曼大軍的脊梁,但斷其臂膀,傷其元氣,自忖可以做到。殿下已經贏得了尼科堡戰役的勝利,今後歐洲各國君主聽到殿下的威名都將不寒而栗。此時正是論功行賞、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候,何必為了我等殘兵敗將而白白犧牲殿下的英勇將士。”

巴耶濟德低頭沉吟片刻,說道:“既然如此,我就答應你的要求,不過有一個條件:我要你交出手中這杆羅馬軍旗,作為奧斯曼大軍的戰利品。” 巴耶濟德的要求頗有淩駕刁難之意,沒想到龍朝歌滿不在乎地將旗幟雙手呈上,笑道:“謹如殿下所願。” 巴耶濟德吩咐手下接過軍旗,掉轉馬頭便要離去,回頭看了龍朝歌幾眼,說道:“你真是一條好漢,希望將來我們能在戰場上重逢。” 龍朝歌拱手道:“承蒙厚愛,倘若重逢一定不負殿下所望。”

龍朝歌回到聖母高地,十字軍將士得知奧斯曼蘇丹答應停戰,個個喜極而泣,歡聲雷動,將龍朝歌抬起來不斷拋向空中。不久奧斯曼大軍吹響長號,各部秩序井然撤離戰場,前往尼科堡城垣邊上安營紮寨。龍朝歌等到奧斯曼大軍全部離去,這才下令十字軍分批乘船撤往河心島,自己登上最後一支船離開。

十字軍殘部全身而退,曼努埃爾和西吉斯蒙都覺僥幸之至,大擺酒宴答謝龍朝歌。席上曼努埃爾突然起身對龍朝歌說道:“你過來在我麵前跪下。” 龍朝歌滿臉狐疑,依言跪下。曼努埃爾高聲朗誦了一段拉丁文禱詞,要求龍朝歌重複其中幾句話,然後以劍背輕點龍朝歌的雙肩和額頭,微笑道:“起身,薩瓦蘭騎士,德拉孔男爵。” 席上所有人都舉杯相慶,齊聲呼喊:“德拉孔!德拉孔!”龍朝歌不知所措,直到曼努埃爾用突厥語解釋,這才明白自己被封了爵。酒宴繼續進行,龍朝歌悄聲問曼努埃爾,為什麽自己的封號叫德拉孔,曼努埃爾笑答:“我知道你姓龍,德拉孔就是希臘語‘龍’的意思。你的封地是愛琴海上的帕洛斯島,那是帝國版圖上的一顆明珠,風景優美,氣候宜人,可惜幾年前被奧斯曼突厥人搶去了。” 龍朝歌哈哈大笑,謝道:“我這個男爵若想名符其實,非得替陛下收複失地不可了。”

兩天以後,十字軍的運輸船隊和數艘熱那亞戰艦趕到,搭載兩千多人馬沿著多瑙河東下入海,同等候已久的明教艦隊會合。汪逐浪和伊璉見曼努埃爾和龍朝歌安然歸來,都覺如釋重負。尼科堡的慘敗使得東羅馬帝國的前途更加渺茫,曼努埃爾回到君士坦丁堡不久,便啟程訪問西洋諸國,爭取援助,臨行握住龍朝歌的手說道:“ 羅馬帝國大廈將傾,需要你這樣的頂梁柱,希望你能留下來扶我一程。” 龍朝歌不忍心當麵拒絕,隻推說道:“我聽從大伯和伯母的安排。” 兩人灑淚而別。

龍朝歌又在克裏特島逗留數月,便提出回國。汪逐浪沒有挽留,安排專人護送龍朝歌從海路返回香格裏拉。兩人在碼頭依依惜別,汪逐浪囑咐道:“明年你三叔打算親自帶人赴滇劫奪解藥,籌劃很長時間,已經安排妥當。你可以跟去幫忙,但千萬不要舍身犯險。此事了後,希望你早日歸來。” 龍朝歌點頭答應。伊璉依然是似笑非笑、神秘莫測的表情,對龍朝歌說:“殊兒嬌縱慣了,你要多擔待一點。”龍朝歌聽得滿頭霧水,正要相詢,伊璉說一句“後會有期”,便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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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與曆史】十五世紀的地中海戰艦
史鑒:

小說中描寫的戰艦和海戰戰術,都有史料出處。

首先是奧斯曼輕型戰艦,小說中寫道:“隻見這些戰艦船舷低矮,長十餘丈,寬約兩丈,掛一麵三角白帆,兩側各有十二支船槳,尾部船樓架設數門青銅小炮,船艏修長,斜斜向前伸出兩丈有餘,末端裝有帶倒鉤的矛頭。”這是十五、十六世紀奧斯曼海軍最流行的戰艦款式,稱為“Fusta”,樣子就是下麵這幅作於十六世紀的版畫所描繪:

下麵這幅意大利油畫描繪的是1670年荷蘭艦隊襲擊北非特裏波利港,最前麵就是一艘被擊傷的奧斯曼戰艦Fusta:

小說裏描寫的奧斯曼戰艦接舷戰術,也是當時地中海海戰的流行戰術。下麵這幅油畫描繪的是1538年的普利維薩海戰,左側這艘奧斯曼戰艦正在靠近右側的意大利戰艦,準備接舷作戰。

小說中的明教艦隊,略有架空的嫌疑。首先明教壓陣的三桅巨艦,原型是下麵這艘1495年奧斯曼海軍統帥Kemal Reis的旗艦:

明教的四艘鐵甲戰船,原型卻是朝鮮名將李舜臣設計的龜船,如下圖。海戰細節也借鑒了1592年李舜臣指揮的泗川海戰。

小說裏明教戰艦裝備的短筒炮,實際上是英國海軍十八世紀驗證並列裝的Carronade,如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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