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蔥嶺西北一千裏外的澤拉夫尚河穀,矗立著河中名城撒馬爾罕。河中在隋唐史書中又名粟特,方圓千裏,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由於地處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因此得名。錫爾河在中國的史書裏被稱做“藥殺水”,阿姆河被稱為“烏滸水”,兩條河流發源於天山蔥嶺,向西北流入鹹海。河中原住民是粟特人,屬於波斯民族,自南北朝開始便與中國有商貿來往。唐朝時河中諸城被稱為“昭武九姓國”,其中的康國便是撒馬爾罕。唐朝顯慶至先天年間,河中各國遭到阿拉伯帝國的侵略,向唐朝請求庇護,河中因此納入唐朝羈縻統治範圍。唐朝天寶十年,阿拉伯軍隊和唐朝軍隊在怛邏斯大戰,唐軍敗退。不久唐朝爆發“安史之亂”,從此一蹶不振,河中諸城很快淪為阿拉伯帝國的附庸。
此後數百年,統治河中的王朝如走馬燈一般你來我往,先後有波斯人的薩曼王朝,契丹人的西遼帝國,突厥人的喀喇汗王朝和花拉子模王朝占據河中。蒙古西征以後,河中成為察合台汗國屬地。大約在元順帝初年,察合台汗國分裂為東西兩個汗國,以天山、蔥嶺為界。西察合台汗國屬地主要是河中,定都卡爾施,居民大多是從事農耕的穆斯林;東察合台汗國又稱蒙兀爾斯坦,屬地在天山南北,牙帳位於伊犁河穀的阿力麻裏,仍然保持著蒙古人的遊牧傳統。元順帝十四年,宮廷侍衛長迦茲罕推翻西察合台哈讚汗,獨攬大權。十年後,迦茲罕遭到暗殺,河中陷入戰亂。朱元璋建立明朝,定都應天以後兩年,撒馬爾罕也迎來了新的河中之王,他便是出身巴魯剌思部落的韃靼貴族帖木爾。
帖木爾入主撒馬爾罕時,這座城市已有兩千年的曆史。一千七百年前,馬其頓王亞曆山大征服波斯帝國的粟特行省,在馬拉坎達城大宴群臣,酒醉之後誤殺了他忠實的衛隊長克萊特斯,馬拉坎達便是後世的撒馬爾罕。一百五十年前撒馬爾罕被西征蒙古大軍攻陷,慘遭屠城,幾乎被夷為平地,此後複興的城市一直與殘垣斷壁為鄰。新的河中之王大興土木,清理廢墟,重建宮殿、城牆、道路、橋梁。韃靼騎兵把成千上萬的工匠從玉龍傑赤、巴裏赫等名城押送到撒馬爾罕,他們鬼斧神工,將來自高加索的白色花崗岩、和闐的玉石、赫拉特的瓷磚、巴格達的金絲鏤花等等優質建材,變為金碧輝煌的廟宇宮殿。韃靼人尚藍,因為藍色是天空、大海的顏色。重建的撒馬爾罕一反河中諸城的土黃色調,宮殿、清真寺的圓頂和城門外表都敷著蔚藍色的瓷磚,光彩奪目,因此撒馬爾罕又被稱作“藍城”。
澤拉夫尚河穀四周群山環抱,沿河遍布水車,水渠蛛網密布,灌溉著撒馬爾罕四周的良田和果園。山腳下的廣闊草原上,放牧著成群的牛馬。撒馬爾罕盛產葡萄酒、硇砂、甘鬆香、阿薩那香、瑟瑟、麖皮、地毯,有伊斯蘭世界最好的造紙作坊。然而撒馬爾罕的財富主要源於貿易,這裏是絲綢之路的重要中轉站,匯集著來自四麵八方的商隊,城內的市場通常是人山人海,車水馬龍。撒馬爾罕的居民來自四麵八方,宗教語言習俗各異,無論波斯人、突厥人、阿拉伯人、韃靼人、印度人,還是穆斯林、基督徒、猶太教徒、景教徒、祆教徒,在這裏都能和平共處。
這天下午,巴紮裏麵照舊是熙熙攘攘、人頭簇動,身著盔甲,腰掛彎刀的韃靼士兵四處巡邏,維持秩序。有錢人可以在這裏買到任何東西,珠寶、絲綢、香料、幹果,甚至美麗的少女。很多寬袍大袖的波斯人徑直穿過集市,沿著筆直的大道,躲在路旁闊葉楊的樹蔭裏麵,向遠處的一座清真寺款步走去。迎麵而來一支駝隊,每匹駱駝都背負著碩大的麻袋,麻袋上麵蓋著韃靼人的關防印鑒,裏麵裝滿印度香料,氣味辛辣刺鼻。人們趕忙拐進小路,避開這支駝隊。
清真寺座落在大道旁邊的一座小山上,周圍是一片白樺林,巍峨的圓頂禮堂兩旁各有一座兩百尺的高塔,左邊高塔頂上,一個阿訇拖著單調的長音吟誦,召喚著穆斯林進行下午禱告。清真寺近旁是一座神學院,後麵花園的涼亭裏麵坐著一群人,正在用波斯語高談闊論。這些人頭上裹著碩大的橢圓形頭巾,身穿黑袍,乃是來自河中古城布哈拉的大毛拉,其中一人身穿白色絲質長袍,頭戴絲巾,卻是一位阿拉伯的哲學家。顯然阿拉伯的哲學家正在竭力說服布哈拉的大毛拉們,古蘭經並不包涵世間的自然法則。
“三百年前的波斯神醫阿維西那,他的藥理知識從何而來?難道不是經過試驗、觀察、和總結嗎?他的醫學著作你們難道沒有讀過嗎?” 來自巴格達的哲學家阿赫麥德問道。一位白須黑袍的大毛拉反問道:“他的醫書最後的結論是什麽?” 阿赫麥德裂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向真主起誓,我並不知道他醫書的結論,隻知道他最後是縱欲而死的。” 白須毛拉喝道:“胡說八道!這位神醫臨終之前,讓家人大聲朗誦古蘭經,以指明通往天堂之路。” 其他的毛拉們也七嘴八舌,紛紛指責阿赫麥德胡言亂語。阿赫麥德不甘示弱,大聲道:“你們爭論的口水玷汙了思想的地毯。且讓我給你們講一個吾王帖木爾的故事。” 聽見帖木爾的名字,涼亭裏麵立刻安靜下來,毛拉們全神貫注,聆聽阿拉伯人的敘述。
阿赫麥德娓娓道來:“大王征服赫拉特以後,召見當地教團的頭麵人物,讓他們回答這樣一個問題 - 這場戰爭中誰能稱作聖戰烈士,死後得見先知真顏?是己方陣亡的韃靼士兵,還是敵方陣亡的波斯士兵?在場數十人都鴉雀無聲,無人敢回答這個問題。這時一個法官開口說道,先知穆罕默德早有答案,無論是為了保衛家園死的人,還是追求榮耀戰功而死的人,最後都無法見到他的麵容。隻有為古蘭經的教誨而戰的人,才能得見他的真顏。”
一個毛拉問道:“大王作何反應?” 阿赫麥德答道:“大王一笑置之,問了那個法官的姓名和年紀,然後重賞了在座所有人。”眾人一時無語,都被帖木爾的寬宏大量所折服。半晌以後,那個白須毛拉喃喃自語道:“這樁事情我好像在沙裏夫阿丁的年鑒裏見到過的。” 阿赫麥德嗤之以鼻:“此事是我親眼所見,沙裏夫阿丁也是從我這裏聽說的。” 白須毛拉嘿嘿冷笑道:“跳蚤說,皮袍是我的!難道當時沒有別人在場嗎?”
阿赫麥德正要反唇相譏,遠處突然傳來隆隆的戰鼓聲,如同滾雷一般震懾心神。眾人紛紛起身走出涼亭,來到高處眺望遠方,但見旌旗招展,盔甲閃亮,數千韃靼鐵騎沿著大道緩緩馳過。阿赫麥德來到路旁,拉住隊列裏一個隨軍阿訇的韁繩詢問,才知道河中之王親征蒙兀爾斯坦,這是帖木爾的親兵衛隊。阿赫麥德抬頭望去,見前麵隊列中一個韃靼武士高舉一杆懸掛馬尾的新月牙旗,旗前一人體格魁偉,身穿金盔金甲,額頭寬廣,濃眉環眼,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方頜闊嘴,胡須短而濃密,正是帖木爾。阿赫麥德急忙上前拉住韃靼親兵的韁繩,用突厥語喊道:“我有要事稟報大王!”
韃靼親兵高聲怒罵,正要揮鞭抽打,傳來帖木爾宏亮的嗓音:“帶他過來!” 兩名親兵翻身下馬,一左一右挾持著阿赫麥德,將他拖到帖木爾的馬前。帖木爾微笑道:“你是那個巴比倫哲學家,今天有何賜教?” 阿赫麥德雙手交叉胸前,深鞠一躬,問道:“大王此次親征,並未集結各部軍隊,似乎準備倉促,不知為何?” 帖木爾答道:“不錯,我隻帶了巴魯剌思和劄剌亦爾兩部軍隊,此次突襲喀什噶爾,兵貴神速,沒有時間準備了。”阿赫麥德接著說道:“我近來夜觀星象,發現這幾天不宜出兵,還望大王三思而行。” 帖木爾哈哈大笑,掏出一本小巧精致的古蘭經,隨手翻到一頁,大聲念道:“以安拉的名義討伐,每戰必克。”然後對阿赫麥德說道:“天空是弓,命運是箭,真主是彎弓搭箭的神射手,哈馬拉丁窮途末路,無處可逃。我有真主保佑,星象能把我怎樣?你們坐等本王凱旋歸來吧。”
韃靼隊伍繼續前進,帖木爾身邊一位青年將領低聲說道:“父王,剛才那個阿拉伯人說得有道理,咱們這次討伐哈馬拉丁隻帶三萬軍隊,似乎兵力不足。” 帖木爾轉頭一看,見說話之人二十多歲,劍眉虎目,英氣逼人,正是三王子米蘭沙,便板著臉責備道:“你怎麽又忘了我的教誨?一千軍隊出現在恰當的時間地點,威力強過一萬軍隊。咱們過去東征興師動眾,哈馬拉丁總是聽到風聲逃之夭夭,這次就要打他一個措手不及。此戰我打算讓你統帥右翼,你不要辜負了我的期望。” 米蘭沙凜然遵命。
帖木爾率領兩千親軍來到城外,同早已準備就緒的三萬將士和輜重車隊匯合。小憩片刻以後,韃靼人吹響長號,大軍拔營列隊,浩浩蕩蕩向東北方向前行,通過費爾幹納穀地,沿著錫爾河上遊進入天山山脈,在伊塞克湖西麵折向東南,取道橫貫天山的商路南下,經過十幾天的跋山涉水,最後抵達喀什噶爾北郊。帖木爾這次東征的行軍路線經過了深思熟慮,以往幾次對蒙兀爾斯坦的遠征勞而無功,都是因為哈馬拉丁戰敗以後逃進天山的峽穀和森林,消失無蹤。此次遠征繞道天山從北麵逼近喀什噶爾,就截斷了哈馬拉丁北逃的路線。
帖木爾的大軍在喀什噶爾城北麵二十裏的一處高地安營紮寨。從韃靼營地向南望去,遠方喀拉昆侖山的皚皚雪峰清晰可見;近處的原野上,傲然矗立著喀什噶爾城垣,高達三丈,周長十餘裏,由陶土夯打而成,城樓遍插五彩旌旗。喀什噶爾城西麵數十裏外便是蔥嶺的一座岩峰,削壁千仞,巍峨聳立;東麵則是浩瀚無邊的塔克拉馬幹大沙漠。帖木爾站在高處遙望喀什噶爾城,身邊聚集著王子米蘭沙和奧馬沙赫,以及身經百戰的宿將塞夫亞丁等人。帖木爾誌得意滿,遙指喀什噶爾城哈哈笑道: “哈馬拉丁,此番看你往哪裏跑。”
然而哈馬拉丁似乎並沒有逃跑的意思。次日清晨,喀什噶爾城四周的城門洞開,敵軍如潮水一般蜂擁而出,來到韃靼營地十裏以外集結列陣。眼看著頭帶鐵盔、身穿皮甲的蒙古騎兵源源不斷地湧現,帖木爾身邊眾將的神情越來越凝重,經曆尚淺的米蘭沙不禁冷汗直流。察合台大軍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列陣完畢,最後哈馬拉丁的牛角牙旗出現在陣列中央。須發皆白的塞夫亞丁低聲對帖木爾說:“看來有人走露了風聲,哈馬拉丁早有防備,居然在喀什噶爾城中藏了五萬大軍。” 帖木爾冷笑道:“這些察合台人都是勇士,他們的統帥卻是個懦夫。一隻豺狗領著一群灰狼,有什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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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1868年英國人繪製的喀什遠景圖。
這是從東向西望去,遠處聳立的高山就是小說裏麵提到的蔥嶺的峭壁岩峰,山下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灰色的城牆,就是喀什噶爾古城遺址。古城牆1514年毀於戰火。可以看出喀什噶爾附近地勢平坦,是塊理想的戰場。
本節所有的人名都是真的,前麵介紹的背景自然也是史實。不過有幾個地方是忽悠的:
首先,本節的那個辯論,裏麵提到貼木爾問伊斯蘭教團一個難題,其實發生在1400年貼木爾攻陷敘利亞古城阿萊頗以後,我給提前了十幾年。事件本身是史實。
其次,貼木爾多次東征蒙兀爾斯坦,也就是現在的新疆,主要對手就是本節提到的哈馬拉丁,喀什是哈馬拉丁的老巢,這是史實。但雙方並沒有在喀什城下進行過一場決戰,這場大戰是我忽悠的。本章下麵幾節差不多都是忽悠了,史實成分比較少,但基本上符合當時的曆史背景。
本節中貼木爾的幾段話,比如“一千軍隊出現在恰當的時間地點,威力強過一萬軍隊”;“天空是弓,命運是箭,安拉是神射手”等等,都是史料記載的貼木爾原話。
我這個小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武俠之外還想探討一下帖木兒的帝國主義路線。“無限江山”其實是針對帖木兒而言的,因為在他眼裏,江山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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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萬韃靼大軍麵對強敵絲毫不亂,一個個千人隊自大營中魚貫而出,秩序井然進入戰場,韃靼將領策馬馳過各自的陣列,檢閱陣容,鼓舞士氣。帖木爾的兩千親軍最後出營,排列在中央陣列的後方,他們清一色的黑衣黑甲,頭盔尖頂的白色翎羽迎風飄動。親軍隊列前麵豎立著帖木爾的牙旗,高逾兩丈,旗杆頂部的金色底座上麵是象征伊斯蘭聖戰的銀色新月徽,底座下垂濃密的白色馬尾,馬尾下麵飄揚著一麵黑色大旗,上繡一條張牙舞爪的銀色猛龍。帖木爾一身金色盔甲,胯下一匹棕色土庫曼駿馬,傲然屹立在牙旗之下,舉止從容,氣度威嚴。遠在數裏之外的哈馬拉丁都能感到一股淩厲的殺氣撲麵而來。
哈馬拉丁麵無表情,陰翳的目光注視著對麵的韃靼大軍。早在十幾天以前,安插在撒馬爾罕的奸細飛鴿傳書,報告了帖木爾東征的消息,哈馬拉丁得知帖木爾孤軍深入,欣喜若狂,立刻打消了逃跑的念頭,調集大軍,準備在喀什噶爾城下同帖木爾決一雌雄。此時兩軍對陣之際,哈馬拉丁卻不禁心跳加劇,呼吸急促,原先洋溢心頭的自信和樂觀,漸漸淹沒在恐懼和不安之中,無論是簇擁在身邊的蒙古各部頭領,還是眼前兵強馬壯的察合台將士,都不能讓他鎮定心神。
哈馬拉丁並非察合台的子孫,而是杜格拉特部的蒙古貴族。當年杜格拉特部頭領烏爾圖布因戰功卓著受到成吉思汗的器重,地位顯赫。成吉思汗二子察合台受封立國之初,便將喀什噶爾和河中兩地賞給杜格拉特部族作為采邑,此後察合台汗國曆代大汗的軍政實權都操縱在杜格拉特貴族手裏。二十年前東察合台大汗禿忽魯帖木爾病亡,哈馬拉丁乘機作亂,謀害了包括儲君在內的十八位察合台王子,篡奪汗位。哈馬拉丁勵精圖治,夢想收複河中,統一察合台汗國,於是成為帖木爾的死敵,兩人斷斷續續進行了十幾年的戰爭。哈馬拉丁不是帖木爾的對手,屢戰屢敗,但每次都能逃進天山避難。帖木爾一旦退兵,哈馬拉丁立刻卷土重來,伺機侵襲河中領地。帖木爾不勝其擾,決心一勞永逸地消除這個東部邊疆最大的隱患。
喀什噶爾城下對陣的這兩支大軍,雖然都是蒙古苗裔,外觀卻截然不同。哈馬拉丁的察合台騎兵依然保持著成吉思汗時期的傳統,他們來自天山南北兩路的蒙古遊牧部落,七成以上是穿戴皮甲和鐵盔的輕騎兵,身披鐵質鱗片甲的重騎兵不足三成;他們的主要武器是弓箭和馬刀,隻有重騎兵配備長矛;他們大多騎著矮小壯實的蒙古馬。
帖木爾率領的河中軍隊則完全是另一副模樣。巴魯剌思和劄剌亦爾兩個蒙古部族原先在巴爾喀什湖附近的七河流域遊牧,一百二十年前遷入河中,和當地的突厥人長期混居通婚,無論相貌、體格,還是語言、習俗,都已和突厥人差相仿佛,因此被波斯、阿拉伯史家稱為韃靼人。河中毗鄰呼羅珊,深受波斯文化影響,撒馬爾罕居住著數千波斯鐵匠,專門打造武器盔甲。韃靼騎兵身穿鋼絲密織而成的鎖甲,外罩各色戰袍,頭戴打磨光亮的半球形鐵盔,盔頂飄揚著馬尾冠;他們配備一麵圓盾,一長一短兩副弓和兩囊箭,以及彎刀、長矛、鐵錘等等;他們的坐騎大多是著名的土庫曼馬,渾身披甲,體型高大矯健,衝刺快如閃電。
帖木爾將麾下的三個萬人隊照例分為左翼、中路、和右翼,每個萬人隊都是三千騎兵突前,後麵兩百步之外是五千主力,主力身後三百步之外有兩千騎兵壓陣。老將塞夫亞丁統帥中路,二王子奧馬沙赫統帥左翼,右翼交給三王子米蘭沙指揮,帖木爾率領親軍在中路後麵總攬全局。由於米蘭沙初次指揮戰鬥,帖木爾將他叫到身邊,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孩子,你統帥的右翼都是久經沙場的精兵悍將,不要以為你是王子大家就該聽你的,要身先士卒贏得他們的尊重。開戰以後注意看我的牙旗號令,不要輕舉妄動。” 米蘭沙俯首遵命,策馬馳往右翼,他的親兵高舉一杆紅色馬尾牙旗緊跟其後。
對麵哈馬拉丁的牛角牙旗突然搖動,察合台大軍如同漲潮一般運動起來,向兩側前方延伸開去,整個陣線變為新月形,對韃靼陣營形成兩翼包抄之勢。帖木爾鎮定自若,令旗一揮,左、中、右三路的前鋒將士紛紛下馬,前進幾步,將盾牌豎立身前,長矛尾部抵地,斜向前架在盾牌上,然後各自從箭壺裏取出一張長逾五尺的強弓,彎弓搭箭,嚴陣以待。
兩軍對峙了半晌,對麵五萬察合台騎兵突然爆發出的驚天動地的戰吼,雙方陣營各有數百麵戰鼓同時擂響,聲震四野,響徹雲霄。隻見哈馬拉丁的牛角牙旗高高舉起,察合台大軍旌旗招展,萬馬奔騰,率先發起進攻。五個萬人隊陣列齊整衝了上來,重騎兵在前,輕騎兵在後。距離韃靼陣營五百步時,重騎兵駐足壓陣,輕騎兵從身後殺出,以千人隊為單位輪番衝上前來亂箭齊發,然後迅速退卻,如此循環往複,連續不斷傾瀉箭雨。韃靼陣營下馬作戰的前鋒將士單腿跪地,身前豎立的圓盾遮擋著胸腹要害部位,以強弓齊射還以顏色。韃靼強弓可及四百步,察合台輕騎兵衝鋒途中便有不少人中箭落馬,但前仆後繼,悍勇異常。除了連續不斷的正麵衝鋒以外,還有數千察合台輕騎迂回到韃靼兩翼縱深,從側後發動攻擊。一時間空中充斥著颼颼的飛矢之聲,韃靼兩翼似乎淹沒在箭雨中。
米蘭沙統帥的右翼遭到兩萬蒙古騎兵的三麵圍攻,傷亡的士兵和戰馬越來越多。米蘭沙心急如焚,不時回望帖木爾的牙旗,期盼出擊號令。然而河中之王的新月牙旗紋絲不動。帖木爾泰然自若,冷峻的目光掃視兩翼戰場,依然在等待戰機。年輕氣盛的米蘭沙終於按捺不住,怒吼一聲衝了出去,旗手緊跟其後。韃靼右翼各部看到將旗前進,立刻排列成密集隊形策馬衝鋒。米蘭沙親率兩個千人隊突前,其他各部在兩側依次跟進,組成一個雁行陣式。
米蘭沙揮舞長矛,狂呼呐喊,旋風一般衝入敵軍中間,一連刺翻數人,長矛折斷以後便抽出彎刀橫劈豎砍,大馬士革鋼刀銳利無比,刀鋒過處無不披靡。激戰中米蘭沙身中數箭,戰馬兩次被射倒,但每次都換馬再戰。韃靼騎兵在主將身先士卒的激勵之下,個個奮勇向前,連續衝垮了敵軍好幾個千人隊。察合台左翼抵擋不住,紛紛後撤。韃靼右翼追出數裏之外,而中路和左翼依然奉命按兵不動,這樣陣線右側洞開。大批察合台騎兵立刻抓住機會突破進來,向韃靼中路右側迂回包抄,塞夫亞丁不得不親率後衛截擊。盡管如此,仍然有數百騎突破韃靼防線,徑直向帖木爾的牙旗衝了過來,但都被帖木爾親軍亂箭射殺。
帖木爾臉色鐵青,惱怒地將馬鞭摜到地上,隻得下令出擊。韃靼各部在一片“達盧嘎”的呼喊聲中相繼發起衝鋒,隻有四千後衛按兵不動。察合台輕騎兵避其鋒芒,迅速退卻,而此前一直袖手旁觀的察合台重騎兵迎了上來,兩邊都是鐵甲騎兵,各自以密集隊形策馬挺矛高速對衝,霎時間金戈相撞,人仰馬翻。萬餘察合台輕騎兵故伎重演,企圖迂回到側後包抄進攻,韃靼四千後衛迎頭痛擊,但由於敵眾我寡,很快陷入苦戰。此刻廣闊的原野上數萬騎兵絞殺在一起,飛矢呼嘯聲、喊殺嚎叫聲、利刃撞擊聲響成一片。
帖木爾肅然屹立在緩坡上,身後整齊排列著兩千親軍。戰況顯然正在向不利的方向發展,米蘭沙統帥的右翼向西南方向追出去十幾裏,正打算返回本陣,喀什噶爾城中突然衝出數千伏兵截斷了他的退路,先前佯裝敗退的敵軍也紛紛殺回,使韃靼右翼一時無法脫身。戰場這邊賽夫亞丁的中路尚能勉力應付,二王子奧馬沙赫統帥的左翼遭到兩萬餘察合台騎兵的圍攻,漸漸支持不住,他的馬尾牙旗連連搖動,請求支援。然而帖木爾兩眼緊盯著戰場對麵哈馬拉丁的牛角牙旗,對奧馬沙赫的求援置若罔聞。帖木爾的衛隊長劄庫低聲說道:“大王,左翼有麻煩,請讓我領一千人前去救援。” 帖木爾答道:“不用理會,他頂得住。親軍不許妄動,等待戰機。”
此時突然從東南方向傳來一聲短促嘹亮的號角,居然穿透了戰場上震耳欲聾的喧囂,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裏。隻見廣闊平坦的原野上有一隊人馬疾馳而來,人數不足一千,個個身披鐵甲,左臂挽盾,右手持矛,頭戴打磨光亮的尖頂鐵盔,盔沿垂下一圈鎖甲,遮住頭頸和大部分臉頰,隻露出一雙眼睛。這些騎士披著猩紅鬥篷,頭盔頂部高聳的紅色羽冠隨風飄動,遠遠望去如同燎原野火。他們騎著渾身被甲的高頭大馬,戰馬訓練有素,步伐整齊劃一,蹄聲隆隆,雖然不足千騎,聽起來卻如同千軍萬馬。劄庫大喜過望,稟道:“大王,明王的烈焰鐵騎到了!”帖木爾長出一口氣,緊繃的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高聲吩咐道:“親軍聽我號令,準備出擊!”
烈焰鐵騎風馳電掣,以楔形隊列從側後逼近察合台大軍的中路要害。哈馬拉丁的牛角牙旗連連晃動,立刻有數千察合台騎兵前來阻擊,一時箭如雨下,突前的烈焰鐵騎有數十匹戰馬中箭倒地,落馬的騎士立刻被同伴救起,換上備用的戰馬。眨眼功夫烈焰鐵騎便衝到近前,長矛平舉突入敵陣,摧枯拉朽一般衝破幾個千人隊的阻攔,徑直向哈馬拉丁的牛角牙旗殺去。哈馬拉丁周圍簇擁著三千精銳騎兵,此時組成密集隊形迎上前去。烈焰鐵騎連續突破幾道防線,衝擊力已是強弩之末,顯然無法突破這最後一關。突然一聲號角響起,烈焰鐵騎的楔形隊列迅速分裂成為六個菱形小隊列,分別撲向敵陣的正麵和左右兩側,烈焰騎士們將手中的長矛用力投向敵陣,然後從打開的缺口突入,拔出長劍劈刺格鬥。本來秩序井然的三千察合台重騎兵被烈焰鐵騎多點衝擊,立刻亂成一片。烈焰鐵騎始終保持著菱形隊列相互照應,六個分隊左衝右突,勢不可擋。
這時烈焰鐵騎一個隊列裏麵突然有三個騎士騰空而起,手中長劍撥打著羽箭,腳尖踩著察合台騎兵的頭盔,如蜻蜓點水一般飛速前進,幾個起落就來到牛角牙旗跟前,其中一人手起劍落,殺了掌旗官,將大旗砍倒。哈馬拉丁見這三人從天而降,嚇得魂飛魄散,在幾個親信護送下逃之夭夭,三人倒也沒有追趕。
帖木爾見時機已到,立刻率領親軍猛衝察合台大軍的中央。察合台各部看到牛角牙旗倒下,都以為哈馬拉丁已經身亡,無心再戰,四散奔逃。帖木爾派奧馬沙赫向東追趕哈馬拉丁,奧馬沙赫一直追到數百裏外的阿克蘇,斬獲甚豐,但未能捉到哈馬拉丁。
戰役結束以後,哈馬拉丁的侄子、喀什噶爾城守將忽歹達請降。帖木爾讓賽夫亞丁率大部隊駐紮城外,自己帶領親軍昂然入城,然後命令劄庫安排得力將士守住各個城門,防止韃靼其他部隊進城劫掠。忽歹達領著喀什噶爾當地名望在哈馬拉丁的宮殿恭迎河中之王,帖木爾照例索要了巨額贖金,將哈馬拉丁遺棄在城中的妃嬪賞賜給有功之臣,自己則娶了哈馬拉丁的女兒迪勒沙公主為妾。米蘭沙因為違背號令,遭到帖木爾怒斥,摘去牙旗上的馬尾以示懲戒。事情處理完畢以後,帖木爾當晚便回到大營中,和將士們一起住在帳篷裏麵。
午夜時分,帖木爾正在大帳裏和劄庫對弈一盤像棋,一個親兵在帳外低聲稟告:“大王,明王殿下求見。” 帖木爾笑著站起身來,大聲說道:“趕快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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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我參考了很多資料,截取了曆史上真實的三個戰役過程,拚成這個戰役的,功夫的確沒少花。
米蘭沙雖然出場形象英勇,但還不是小說的主要人物,他的弟弟沙赫魯將是一個比較主要的人物,他跟龍朝歌同歲,小說後麵兩人會發展成兄弟般的情誼。帖木爾死後,諸王子王孫爭奪王位,沙赫魯最終勝出,統治帖木爾帝國四十年。
沙赫魯的波斯皇後戈哈莎德非常有名,她在小說中也會出現。她下令建造了一座輝煌的清真寺,是帖木爾時代伊斯蘭風格建築的代表作,後來以她的名字命名,是伊朗現存最有名的古建築之一。
下麵是張Goharshad Mosque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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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帳簾挑開,一個白衣人款步走進,此人約莫五十多歲,身材瘦削,相貌儒雅,兩鬢斑白,正是明教教主汪逐浪。帖木爾跛著右腿迎上前幾步,朗聲笑道:“多年不見,明王可有點顯老了。” 汪逐浪右手撫胸躬身行禮,用突厥語答道:“附馬王一向可好。多年不見,附馬王英姿不減當年。”
原來帖木爾不是蒙古黃金家族出身,雖然十多年前便成為公認的河中之王,但依照蒙古慣例不能自立為汗。帖木爾先後扶持了察合台係和術赤係的兩位親王為傀儡大汗,自己則娶了哈讚汗的公主為妻,獲得王室附馬的身份,因此中國史書稱帖木爾為“撒馬爾罕附馬”。帖木爾對附馬王這個稱呼並不介意,挽住汪逐浪的左臂,兩人談笑風生走進內帳。
兩人在內帳落座,侍從端上酒食,劄庫肅立一旁伺候。帖木爾關切地問道:“今日之役明王部下傷亡如何?都安排妥當了嗎?” 汪逐浪淡淡一笑,答道:“傷亡不足百人,還算過得去,眼下大夥兒在幾十裏之外安營紮寨。他們都是拜火教徒,見不得附馬王那杆象征伊斯蘭聖戰的新月牙旗。” 帖木爾哈哈大笑,舉杯敬道:“今日一戰,多虧了烈焰鐵騎力挽狂瀾。” 汪逐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答道:“附馬王過獎了。這些年來附馬王待明教不薄,明教下屬的商隊出入河中都免繳關稅,我們也算是投桃報李了。”
帖木爾讚道:“今天烈焰鐵騎神勇一如既往,跟我的親軍相比毫不遜色。不過咱們十年前會攻阿力麻裏,明王率領的烈焰鐵騎尚有兩千之眾,為何這次隻來了八百騎?” 汪逐浪反問道:“附馬王可知道烈焰鐵騎的來曆?” 帖木爾答道:“我隻知道烈焰鐵騎都是波斯拜火教徒,其餘一概不知了。”
汪逐浪道:“五百年前,數十萬波斯祆教徒徒不願歸依伊斯蘭教,東遷印度。這些波斯遺民身在異國,危機四伏,於是沿襲波斯薩珊王朝薩瓦蘭騎士的定製,創建一支軍隊以求自保。薩瓦蘭騎士乃是清一色的鐵甲突騎,由采邑供養,以攻戰為業,保得波斯遺民數百年的安寧。我三十年前接掌明教,全力經營西域河中,需要一支武裝力量,正巧當時印度的波斯遺民遭遇瘟疫元氣大傷,無力供養薩瓦蘭騎士,希望托庇於實力雄厚的明教,於是雙方一拍即合,波斯遺民奉我為教主,而薩瓦蘭騎士便成了明教的烈焰鐵騎。烈焰鐵騎一直是三千人的規模,這些年明教財源漸漸枯竭,加之波斯遺民一蹶不振,烈焰鐵騎兵源匱乏,屢屢縮編,現在隻剩下不足兩千人。此次遠征,我必須留下一千人駐守香格裏拉,防備德裏蘇丹偷襲,帶來這八百人,已經是竭盡所能了。”
帖木爾歎道:“這樣一支精銳部隊,如此衰落下去豈不可惜,明王何不招募波斯穆斯林?” 汪逐浪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緩緩答道:“烈焰鐵騎首先是拜火教徒,然後才是一支武裝,怎麽能本末倒置?遙想數百年前,西起波斯幼發拉底河,東到中國玉門關,方圓萬裏的無數生民,都崇拜聖火,而今隻剩下印度西北這個彈丸之地,以及區區數十萬信徒。拜火教的衰亡乃是天意,夫複何言?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倘若拜火教絕跡世間,烈焰鐵騎又怎能獨善其身?為了苟延殘喘而放棄信仰,這豈是明教所為。”
帖木爾笑問:“明王既然如此拘泥於門戶之見,那麽二十年前又為何跟我這個穆斯林結盟?” 汪逐浪坦然答道:“當時河中群豪並起,洶洶數歲,人民流離失所,哀鴻遍野,無不期待英雄出世一統江山。明教有心救民水火,無奈時不我予,於是決定扶持當地一位強者,這才相中了附馬王。明教平時為附馬王收集情報,戰時出兵助陣;附馬王攻城略地有所擄獲,明教也能分一杯羹。這個聯盟平等互利,並不違犯明教的戒律。”
帖木爾讚歎道:“明王遠見卓識,令人欽佩。想當年我帖木爾不過是巴魯剌思部的沒落貴族,由於反抗察合台汗的統治而遭到通輯,不得不背井離鄉亡命天涯,流落呼羅珊充當雇傭軍謀生,在一次戰鬥中右腿中箭,幾成廢人。若不是明王派遣神醫為我療傷,又給我招兵買馬大力扶持,我怎能有今天的輝煌。放眼天下豪傑,我帖木爾隻佩服明王一人。今天請明王前來夜談,並非隻為了飲酒敘舊,實有要事相商。”
劄庫心領神會,將一大卷羊皮紙鋪開在地毯上,足有一丈見方。汪逐浪定睛一看,原來這是一幅阿拉伯地理學家繪製的世界地圖,東起中國、朝鮮、日本列島,西至英倫三島,中心赫然便是撒馬爾罕。帖木爾目光如炬掃視地圖,嘴角掛著自信的微笑,眼中流露萬丈豪情,仿佛在欣賞著心儀已久的獵物。
“十年前我們在阿力麻裏秉燭夜話,暢談天下大勢。我自忖五年之內便能蕩平各路豪強,統一察合台汗國,明王卻認為需要十年。現在看來,確如明王所料。實不相瞞,我下一個征伐目標,乃是波斯。” 帖木爾稍作停頓,觀察汪逐浪的反應,見他依然麵無表情,接著說道:“自從九世伊利汗阿布賽因去世以後,五十年來諸王爭立,伊利汗國已經名存實亡。我計劃以五年為期,征服波斯、阿塞拜疆、和格魯吉亞,合並兩大蒙古汗國,此後再用兩年時間征服印度德裏蘇丹國,肅清東南,最終以十年之功,建立一個幅員萬裏的大帝國,使撒馬爾罕成為世界的中心。我這個想法,明王以為如何?”
汪逐浪仔細端詳了一陣地圖,沉吟片刻,答道:“自從蒙哥汗去世以後,蒙古帝國分崩離析,西道諸汗國相繼獨立,內戰不斷,已有一百多年。環顧當今天下英雄,能夠收拾河山,重建成吉思汗大業,非附馬王莫屬。波斯各地豪強割據,一盤散沙,正好各個擊破,附馬王兼並伊利汗國,三年足矣。然而我有兩大憂慮。首先,吞並波斯容易,守住波斯就難了。其西麵的埃及蘇丹,西北的奧斯曼蘇丹,北麵的欽察汗,都是勁敵,個個虎視眈眈,附馬王隻怕要將他們徹底擊敗,才能穩住西部邊疆,揮師東向。”
帖木爾笑道:“明王高見。隻要埃及、奧斯曼兩蘇丹各行其事,而不是聯合一致,便不足為慮。欽察汗脫脫迷失早年托庇於我,多虧了我大力扶持才登上汗位,他應該不至於忘恩負義吧。” 汪逐浪哼了一聲,嘴角微斜似有嘲意:“脫脫迷失過去受附馬王恩惠不假,但他現在領地萬裏,麾下控弦之士二十萬,早已今非昔比了。此人是黃金家族嫡係,立誌恢複蒙古帝國,遲早會跟你兵戎相見。”
帖木爾默然點頭,問道:“明王第二個憂慮是什麽?” 汪逐浪答道:“附馬王的帝國夢想,大概需要數十萬兵馬才能實現。眼下附馬王的糧餉來源,隻有一個河中而已,新征服的地區,沒有一、二十年的鞏固教化,根本無法倚靠。河中雖然物產豐富,但地方不過千裏,人口不過百萬,能養幾多兵?能承受幾年的連綿征戰?正所謂量體裁衣,量力而行,附馬王期望十年之內撒馬爾罕便成為世界的中心,隻怕有些一廂情願了吧。”
帖木爾嘿嘿笑道:“明王經營西域多年,應該懂得財富源於貿易的道理。目前絲綢之路有南北兩個分支,撒馬爾罕扼守北線要衝,南線則經過喀什噶爾翻越蔥嶺,到達呼羅珊的巴裏黑,然後穿過波斯腹地抵達地中海東岸。我征服蒙兀爾斯坦、呼羅珊和波斯,絕不隻為了開疆拓土,主要目的還是截斷絲綢之路南線,使所有的商道都通向撒馬爾罕。隻要能夠控製絲綢之路,促進東西貿易流通,僅關稅一項便是巨大的財源,足以支撐起一個幅員萬裏的帝國。”
汪逐浪笑道:“附馬王連年東征西討,原來另有深意,倒不是單純的窮兵黷武。眼下絲綢之路每年的商貨流量,大概價值億萬迪爾赫木,倘若附馬王能夠壟斷這條商道,征收十分抽二的關稅,再加上二十分抽一的販賣稅,每年便是兩千多萬迪爾赫木的進賬,的確非常可觀。然而附馬王創建帝國,至少需要幾十萬常備軍,外加數千人的官僚機構,這筆收入就顯得杯水車薪了。”
帖木爾點頭稱是,從身邊拿過一條麻袋,說道:“明王請看,這條麻袋裝著十匹絲綢,出中國嘉峪關,輾轉萬裏到達君士坦丁堡,沿途一共被蓋了三十八枚關防印鑒。想當年蒙古帝國全盛時期,絲綢之路的貨物流量高出現在何止十倍。一個商隊從元大都出發,西行萬裏抵達黑海沿岸,一路上暢通無阻,隻需繳納三次關稅。如今絲綢之路沿途割據政權林立,關卡重重,戰亂頻繁,盜賊橫行,中國商貨運到西方,價格往往上漲百倍,成了王公貴族享用的奢侈品,平民百姓無人問津。”
帖木爾說到這裏,嗓音突然激昂起來,眼中似有火花閃爍:“我征戰四方,便是要掃蕩地方割據勢力,重建法律和秩序。在我的帝國裏,一個十歲的幼童背著裝滿銀幣的錢袋,可以從東部邊境走到西部邊境而毫發無爽。絲綢之路將重現漢唐時代的盛況,天下的財富將源源不斷流向撒馬爾罕!”
汪逐浪緩緩點頭道:“附馬王雄才大略,明教當效犬馬之勞。將來大功告成之時,附馬王如果能把克什米爾劃歸明教,讓我們有個安身之地,我就心滿意足了。”帖木爾哈哈大笑,略帶嘲意地說道:“明王怎的如此小雞肚腸,區區一個克什米爾就心滿意足了?我今晚請明王來,可是為了商談宰割天下的大事。” 汪逐浪眉鋒一挑,問道:“願聞其詳。”
帖木爾凝視著汪逐浪,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打算適當的時候遠征中國,推翻朱家王朝,扶立明王做中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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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鑒 :
金庸寫的那些戰爭場麵,大概都是三國演義裏麵找的靈感,對戰史沒有絲毫研究。“倚天屠龍”後麵元軍和起義軍在少林寺山下打的那一仗,完全胡說八道,元軍根本不是那個打法。成吉思汗攻打撒馬爾罕,老金寫成蒙古兵架雲梯強攻,果然無知者無畏。蒙古軍隊如果攻城單靠雲梯,一座城市也攻不下來。
我這一章本來主題不是打仗,戰爭場麵是為了烘托帖木爾這個人物的出場,所以不能喧賓奪主。後麵打算重點演繹幾個曆史上著名的戰役,內容就豐富多了。不過本章的戰鬥場麵,是蒙古軍隊作戰的標準戰術,都是有史實基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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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汪逐浪驚愕地望著帖木爾,一時無言以對,過了半晌才問道:“敢問附馬王,為何要遠征中國?” 帖木爾並不作答,卻反問道:“我聽說中國皇帝朱元璋,當年不過是明王手下一員大將,他的皇帝寶座本應屬於明王,不知可有此事?”
汪逐浪答道:“此事也不盡然。最初起兵抗元的紅巾軍首領韓山童、劉福通、彭茵玉、郭子興、徐壽輝等人,都是白蓮社弟子。白蓮社名義上是明教下屬幫會,實際自行其事。朱元璋原是郭子興的手下,後來又聽命於劉福通。當時我忙於經營西域,於是委托結義兄弟火龍王掌管中土明教,大力資助紅巾軍。後來紅巾軍分裂為幾個實力集團互相攻伐,元軍乘機反撲,抗元大業岌岌可危,火龍王便請求我回去主持大局。我歸國之初確有一統天下、黃袍加身的雄心壯誌,然而回去以後才發現形勢突變,韓林兒、劉福通已死,朱元璋相繼消滅了各地割據政權,占據半壁河山,帝業初具規模,我已無力回天。幾年後朱元璋稱帝,立刻下旨查禁明教,我為了避其鋒芒,這才將中土明教全部撤到西域。”
帖木爾笑問:“我聽說明王當時實力雄厚,卻主動放棄與朱元璋爭奪天下,不知何故?” 汪逐浪自嘲地一笑,答道:“我歸國不久,便有四川明玉珍、浙東方國珍、蘇南張士誠等地方豪強前來聯絡,希望結盟,共同對付朱元璋。他們的兵力加上明教的財力,確實能與朱元璋分庭抗禮。然而我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拒絕了他們的提議。我以為當務之急是停止內戰,一致抗元,不能做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事情。我於是召集各路義軍首領在火焰穀會盟,大家發誓戮力同心,驅除元虜,恢複中華。未曾想朱元璋會盟時信誓旦旦,回到應天不久便發兵擊破張士誠、方國珍,後來又乘明玉珍病故,揮師西向,滅了大夏政權。不過朱元璋稱帝以後,大舉北伐,將蒙元逐出中原,也算最終履行了誓言。”
帖木爾歎道:“明王處事一向光明磊落,難怪會栽在陰險小人手裏。看來朱元璋當皇帝實在是名不正言不順啊。” 汪逐浪搖頭道:“附馬王此言差矣。朱元璋知人善任,有察察之明,治國才能非我可及。無論為了抗元大業,還是為了天下蒼生,我都理應虛位讓賢。這些年中土百廢俱興,百姓安居樂業,國家繁榮昌盛,足以證明朱元璋是個好皇帝。古往今來,想當皇帝的人必須心狠手辣、六親不認,我自忖做不到這一點,所以我當不了皇帝。”
帖木爾哈哈大笑,說道:“明王何必妄自菲薄?我卻認為明王遠見卓識,決非朱元璋可比。朱元璋或許精通權術,骨子裏卻依然是個農夫,毫無見識可言。他稱帝以後閉關鎖國,重農抑商,將絲綢之路的貿易納入朝貢體係,把絲綢、茶葉、銅錢、鐵器、硝石、硫磺列為禁品,不許私售。此外建立勘合製度,給番邦進貢定期定員,若非貢使一律不許進關。我拿到的勘合規定三年一貢,每次進貢定員兩百人,對貢品也有嚴格限製。不僅如此,朱元璋還嚴禁民間使用番香番貨,私下與外番互市者嚴懲不貸。自從朱家王朝建立以來,絲綢之路的貿易流量一落千丈。我千裏迢迢遠征中國,決非為了開疆拓土,而是要打開中國的門戶,重振絲綢之路。嘉峪關一日不開,我的帝國夢想便無望實現。”
汪逐浪點頭道:“原來如此。附馬王重建蒙古帝國,理應君臨四海,為何要扶立我做中國皇帝?” 帖木爾戲諛地問道:“難道在明王眼裏,我是個狂妄無知的人嗎?我自信可以征服中國,卻沒有能耐治理中國,元朝的結局就是活生生的教訓。明王雄才大略,又懂得財富源於貿易這個道理。如果明王統治中國,絲綢之路定能重現漢唐盛況。”
汪逐浪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緩緩答道:“我恐怕要辜負附馬王的盛情厚意。此次前來,其實是向附馬王告別的,我已經決定將教主之位讓給我的三弟,不久便要啟程前往君士坦丁堡與內子重逢,怡享天年。” 帖木爾啊了一聲,難掩失望之情,問道:“明王正值盛年,為何要退隱?為了美人而舍棄江山,這不是英雄所為。”
汪逐浪淡淡一笑,答道:“我奔波勞頓了三十年,已經厭倦不堪,隻想過幾天安閑日子。我此生隻愛過一個人,八年前伊璉執意回歸故國,我本應該與她同行。許多事情,不到失去的時候不會懂得珍惜。我此時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伊璉廝守到老,她在我心中的份量,重於萬裏江山。”
帖木爾嘿嘿冷笑道:“那麽伊殊拉公主和火龍王,在明王心中的份量如何?我聽說兩年前朱元璋大肆清剿明教,火龍王夫婦慘遭毒手,伊殊拉公主被逼投江,生機渺茫。火龍王與明王情同手足,伊殊拉公主更是明王掌上明珠,此仇不報,枉為人也。我籌劃遠征中國,也是希望助明王一臂之力。沒想到明王居然打算退縮逃避,實在讓人齒冷。明王的膽子,我看十幾年前就被朱元璋嚇破了吧。”
汪逐浪怒氣上衝,手中一支和闐白玉精雕而成的酒杯被捏得粉碎。劄庫見氣氛驟然緊張,連忙手扶刀柄上前幾步。帖木爾揮手讓劄庫退後,若無其事地取來另一支酒杯,親自斟滿葡萄酒,輕輕推到汪逐浪麵前。汪逐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抬頭望著帖木爾,臉上已經恢複了泰然自若的神情,隻是額頭的皺紋深了數倍,仿佛眨眼間蒼老了許多。
“兩年前的血案,我已經派人調查過,此事自有天意,並不能怪罪朱元璋。眼下我隻希望能找到火龍王夫婦的幼子,將他撫養成人,不過這孩子兩年來渺無音訊,隻怕凶多吉少。說到報仇,我完全可以派遣高手潛入中土,將涉案者統統殺光,但這能讓火龍王夫婦死而複生嗎?能讓他們的孩子失而複得嗎?報仇隻是徒增罪孽,根本於事無補。” 汪逐浪說到此處嗓音稍顯沙啞,於是稍作停頓。帖木爾微笑聆聽,一言不發,順手又給汪逐浪斟滿一杯酒。
汪逐浪飲了一口酒,接著說道:“我記得八年前劄罕吉爾王子英年早逝,附馬王悲慟之餘,說的一句話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真主賜予的東西,真主隨時可以拿去。伊殊拉是上帝賜予我的禮物,如果上帝決意拿去,我不應有任何怨言。這個世界上我隻剩下伊璉一個親人,所以不想再失去她。時辰已晚,我該告辭了,最後勸附馬王一句,遠征中國之日,便是帝國衰亡之始。中國地大物博,有億萬人民,眼下明王朝正是方興未艾之時,以附馬王的曠世武功,或許能逞一時之誌,但終將深陷泥潭不能自拔,到那時波斯、呼羅珊必反,西北列強必然乘虛而入,附馬王就危在旦夕了。”
帖木爾微微一笑,答道:“此事我自有定奪,不勞明王掛懷。明王這位即將接任教主的結義弟兄,不知尊姓大名?能否引見一下?” 汪逐浪點頭道:“這個理所應當。我三弟名叫陽朔方,今天飛身奪旗的三個騎士,為首一人便是他。等到一切安排妥當,新教主自會登門拜訪附馬王。”
帖木爾將汪逐浪送出二十裏才勒馬停住。此時皓月當空,萬裏無雲,曠野的罡風在耳邊呼嘯,十幾裏外明教營地的篝火依稀可見。兩人道別,帖木爾悵然道:“不知此生是否還能相見?” 汪逐浪答道:“附馬王倘若執意要遠征中國,明教一定全力阻攔,那時咱們將會在戰場上重逢。” 帖木爾凝視著汪逐浪,緩緩點頭道:“很好,很好,我一直期望有機會跟明王對陣,這場戰鬥一定非常精彩,成為千古不朽的傳說。”
數月以後的初秋季節,汪逐浪便啟程前往君士坦丁堡。新任教主陽朔方打算前去拜會帖木爾,得知他正在波斯征戰,於是和汪逐浪一同西行。眾人從香格裏拉出發,乘船經印度河南下入海,西行至波斯忽魯漠斯港登岸。汪逐浪記起三年前伊殊拉遠赴中國朝貢,就是在這裏靠岸探望自己,愛女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曆曆在目,恍若昨日,不僅黯然神傷,老淚縱橫,隨行諸人也都唏噓不已。眾人盤桓幾日,補充給養,然後沿陸路向西北而行。
這天下午,汪逐浪一行來到波斯名城伊斯法罕郊外,眾人在荒漠中跋涉了一天,終於進入綠洲,都興高采烈,巴不得趕緊進城找個客棧住下來歇息,隻有汪逐浪麵色凝重,顯得憂心忡忡。身後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問道:“大哥察覺到什麽異狀了嗎?” 汪逐浪見說話之人就是三弟陽朔方,便答道:“伊斯法罕是波斯腹地的商貿中心,非常繁華,居民將近十萬。咱們現在離城市大概隻有二十裏之遙,你可看見路上有一個行人了?”
汪逐浪一語驚醒夢中人,大家這才注意到寬闊的大道上果然看不到一個人影。陽朔方趕緊吩咐隨從小心戒備,並派遣幾個得力手下先行進城勘查。不一會兒這幾人便回來報信,領頭的強作鎮定,但臉色慘白,嗓音顫抖,說道:“啟稟兩位教主,伊斯法罕城中空無一人,城牆外麵有數十座高塔,都是用人頭壘起來的!” 眾人得報大驚失色,急忙快馬加鞭向前趕去。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殘陽似血,映照著伊斯法罕城垣,上空盤旋著數以千計的兀鷹,如同黑雲壓城一般。城牆外麵每隔百丈便矗立一座人頭塔,而無頭的屍體填滿了護城河,景象慘不忍睹。眾人走近,隻見每個人頭塔三丈多高,堆積的人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許多人的眼珠已被兀鷹啄去,隻剩下空洞的眼窩瞪視蒼天。幾個隨從策馬繞城一周,一共數了五十六座人頭塔,另外在北門外發現一座石碑,上麵刻有波斯文字。眾人於是來到北門,汪逐浪仔細看了碑文,說道:“這是帖木爾立的碑。碑文說伊斯法罕先降後叛,背信棄義,遭到屠城,八萬居民全部被砍頭,築人頭塔五十六座以警戒後人。”
陽朔方瞠目咋舌道:“沒想到帖木爾如此心狠手辣!我今後如何應對,還請大哥指點一二。” 汪逐浪答道:“明教偏居一隅,苟且偷安,跟帖木爾沒有任何利益衝突,所以不必擔心,你盡力與他周旋就是。不過此人有遠征中國的打算,那時明教就將麵臨大是大非的抉擇。我對你隻有一個要求,絕對不能助紂為虐,幫帖木爾征服中國。倘若帖木爾到了中國,眼前的人頭塔就將出現在西安、開封、應天、北平的城外,而上麵將堆著咱們父老鄉親的頭顱!” 陽朔方肅然遵命。
汪逐浪長歎一聲,望著眼前的修羅場,百感交集,喃喃自語道:“我原以為扶持了一個開天辟地的英雄,能解民於倒懸之苦,沒想到養虎為患,導致生靈塗炭。世上事果然不可為啊!” 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天邊時,明教眾人離開死城伊斯法罕,踏上北去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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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鑒:
本章是整個小說的主題框架,帖木爾和汪逐浪也算是提綱挈領的人物,所以在設計他們兩個的出場、性格和對白上麵花費不少心血。本章帖木爾自述的帝國路線,以打通絲綢之路為目標的擴張行為,其實是西方史學界最近的研究成果。
我是在史實裏攙砂子的寫法,基本都是史實,但是其中有關明教的內容,就是攙的砂子了,嗬嗬。小說裏提到朱元璋閉關鎖國,遏製國際貿易的一係列措施,都是史實;帖木爾屠殺伊斯法罕八萬居民,築人頭塔56座,也是史實,這僅僅是他一係列暴行的開始,後麵還有驚人之舉呢。
我寫汪逐浪這個人物,就是想刻劃一個理想人物,另類英雄。帖木爾和後麵將出現的燕王朱棣,都是攻城略地、殺人如麻,屬於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英雄;汪逐浪則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的英雄人物,類似儒家理想中的淑世主義者,當然這種英雄往往也是失意的,頹廢的,因為這個世界並沒有他們的位置。
毛澤東欣賞朱元璋很正常啊,他們倆非常相似。我在小說裏麵借帖木爾之口給了朱元璋一個評價:精通權術,但骨子裏仍然是個農夫,絲毫沒有見識。這個評語也同樣適用於毛澤東,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