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路上
別怪我
你看見了別人的結局
和別人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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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一個真正的快槍手。一晃又是六七年。對著鏡子,我現在的樣子,兩鬢花白,已經像一個快五十的人了。這些年,我為洋人打過工,自己也做點股票,在股市大王王胖子的暗示下,撈到過一票。現在,我和眉麗住在上海的這套還算豪華的房子裏。我們一共化了一百來萬,可以看見常常讓我傷心的江景。
有的時候。我會去和我原來的詩人偉地喝咖啡,但我隻喝水。我的身體似乎已受不了咖啡因了。現在,偉地已不在寫除新聞外的任何東西。他說他在過去已經寫光了。他和他第二人妻子沒有再要孩子。他現在有兩套三百平米的大房子。他輪流住,有時覺得房間太多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了。有一天,他很生氣,對我說瓦瓦寫了一首攻擊他的詩歌,還發了出來。說他偉地簽離婚協議的時候,速度比他寫任何一首詩歌都快。
瓦瓦則依然在全國飄來飄去,他最多是出現在北京和珠海。他總是說他能活到今天就是一個和詩歌有關的奇跡。這些年,他欠了不少債,所以已經正式改了自己的名。他還說,到年底的時候,他還要改一次,這次連姓也改掉,姓他媽媽的姓了。前一段時間則說要申請基金去澳門研究當地的詩歌發展。結果那基金說,申請人必須是博士學曆,碩士都不行。於是,瓦瓦又開始在北京租了房子寫小說,寫那種專門給中學生看的,說能暢銷,能賺錢。
他還說,他在北京還遇見了他的舊情人陳早,人家則已經是美國哈佛的文學博士,也已經結了婚。她在美國業餘時間教美國人如何用英語寫小說。瓦瓦還給了我朱茱的手機電話,是陳早在和他偷情後告訴他的。他們倆還有一點點的舊情。
我隻打了一次。朱茱說她已想不起我是誰。於是我也真這麽想,那我是誰?在過去的夜色裏,我似乎知道答案呀。現在想一想,還真有點茫茫然。
瓦瓦還說在北京遇見了唐路路,那天,她開一大卡車去北京聽音樂會,看畫展。她現在已不在西藏教書。她回了南京。也不結婚,甚至也沒有情人。她住的地方沒有電話、電腦、電視。她說她要在南京過一種最樸素的生活,擁有著最樸素的思想。
唐路路還取出一些照片給瓦瓦看,其中一張,唐路路說,那是她獨自一人在西藏的無人區走了十天十夜後,看見的第一個帳蓬。瓦瓦說,他當時看了以後,覺得自己以前的那些流浪呀鬼混呀都算個屁。
吉他薛薛則一直在上海的外企工作。後來,他企圖進入偉地管的報紙,但年齡超過了界限。所以一氣之下,去複旦讀博士了。他說還是躲進大學裏彈他的吉他算了。在大學校園裏,他才有願望彈古典吉他。那一千萬,就等來生去賺吧。
重新開始彈吉他的薛薛,雖然他的人生還長,但看來是很難掙到那一千萬,而且還在離這個數字似乎是越來越遠。他隻在浦東的張江有一套不大的房子。不過,在摸到了硬硬的木吉他後,他對他新的校園生活也有滿足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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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們就如長江入海後的江水那麽四散遠去。有時,我會聽薛薛送我的他自己錄的那盤吉他曲,裏麵雖然有不少雜音,但是我喜歡,喜歡就這麽在雜音裏回憶著自己所謂的那些夜生活。我寫這些故事的時候,則會同時在電腦裏放一些正版的木吉他曲的CD唱碟,靜下來不動手的時候,則還是聽薛薛那還不算很專業的東西。
牛京病好後也不再給我寫信了。他有時會和我打電話。還在網上給我發點照片。現在,他一般一個月裏抽一周時間和小藍及女兒住,雖然,他和小藍最後還是辦了正式的離婚手續。另外的時間則和米及兒子住。他說生活讓他太疲勞了。
他還回北京工作過一年。那一年裏,他和一個長得極醜的隻有十五歲的南京籍的三陪小姐談起了戀愛。那戀愛談得天昏地暗,兩人每天發上百條短信息。牛京還開他公司的勞斯萊斯去接她下班。那時的牛京幾乎把他在美國的小藍和米忘了個精光。那小姐還有一個包養她的大款。但她就是喜歡牛京博士,從不要牛博士的錢。
所以,那個故事發展得很複雜。牛京一度就想換一個名字和那三陪小姐去北京的郊外買套農民的房子隱居起來算了。
這牛京真的讓我懷疑是那次車禍真的讓他腦子壞掉了。我去北京看他的時候,我和我們另一個同學,如今在北大當天文博導,和牛京以及他的三陪女朋友在北京的一家茶館裏連打了三天“逃”牌。牛京的牌技高超,他女朋友則喜歡耍賴皮。
其間,牛京和我那也多次出過國的老同學討論了一番美國、法國、俄國和荷蘭的紅燈區。他們倆一個是外國博士,現在經了商。一個是中國博士,現在則在培養博士。對我,牛京則老是說:“老魚,米很想你呀。你還記得我那些信裏寫過的那個遊戲嗎?米老是說你,讓她都想回國定居。也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我說:“所有的過去,你寫的信,我都記得。”
後來,牛京附身過來,問:“米和你真的沒幹過?”
我說:“在夢裏,似乎和她幹過。或者,我和米在等你醒過來呀。我們說好的呀,三個人一起。”
牛京笑了,說:“我現在真是不敢相信呀,以前的那些事。”
我說:“我也不敢相信現在的你。”
我說:“你變了。”
牛京說:“你也是,還有中國。”
牛京接著說:“這就是現代社會對人最徹底的改變!要不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我離開北京後,牛京又迷上了賭球。他賭得很大。在電話裏他對我說:“一賭球,我就對任何女人或任何工作,還包括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沒有了興趣。”
去年,他終於又回了美國。他在電話裏對我說:“在北京的經曆好像是另一個牛京。我要不是被車撞過,幾乎就不能原諒自己了。看來,我已不能生活在中國。現在,似乎所有的在美國的中國人的妻子都不願意他們的男人回中國,說他們一回來就學壞了。我不明白,是美國更容易讓他們學壞還是中國?”
我在上海住的房子和我最早買股票的錢,就是用牛京和米還我的錢買的,準確說那錢是艾月給我的。牛京和米後來加了倍還我,用的還是美元。我感謝他們,我的朋友們。
3
有的時候,米倒會給我來信。這是其中一封中的一段:
“老魚,我現在已經習慣生活在美國了。工作之餘,我就去圖書館借點書看看,當然,看的是英文原著。
有時候,我覺得我的過去是一部小說,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有的時候,卻覺得這書才剛剛開始。
我現在對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充滿回憶。
對你,我一直有點遺憾,那就是兩個相愛的人一定要有性關係,那怕一次。
我感覺和你之間存在過愛情。
老魚,你說呢?”
我那麽多朋友都去了美國,和米那樣消失在了美國的人海裏。毛毛如今在英特爾公司,今年這會兒也不知有沒有被裁員。
毛毛在美國科技股泡沫破滅的時候,失去了他幾乎所有的現金投資。他買的股票從一股幾百美元直落到一股幾毛美元。現在他在矽穀守著他那棟分期付款總價要一百萬美元的房子而努力工作。他和妻子的收入大半要用來供那房子,好在那房子這兩年還升了值。毛毛還想回聯想,就給聯想現在的CEO,中國最著名的青年企業家,他的大學同學打了電話,回答是現在聯想沒有他的位置了。
英英則為了綠卡嫁了一個脾氣不好的美國電腦專家。她在“9·11”後失去了她在華爾街的工作。她的公司被德意誌銀行收購了。而她的前夫則成了美國某名牌大學的教授。英英說:“他一到了美國,似乎就知道他應該活在什麽地方。”
小敏則又回到了北京,她和她的美國丈夫離了婚。還在紐約和她那失蹤的舊人鬧了點緋聞。最後把美國也變成了她的另一塊傷心地。
在電話裏,她對我說,她現在是美國公民了。隻可惜在美國的時候讀了MBA,當時她屈服於時代潮流與物質欲望放棄了自己的理想。她現在則很想在北京搞音樂劇,後悔自己在美國沒有讀藝術。
有人在北京看到小敏,說現在的她和當年已經是完全兩個樣子了。我想,這就是歲月的作用。
後來,小敏因公差來過上海,來我家吃了飯。我看見了一個被歲月改變了很多的女人。或許,是美國讓她變成這樣。再也不是那個漂亮清純的南大少女了。小敏一個勁地誇眉麗菜燒的好吃。說她現在單身最喜歡上朋友家吃飯。
夜裏,我陪小敏去江堤上坐坐,我們倆看著那一推一推湧來的江水,幾乎沒話可說。第二天,她來電話說,她自己一個人又去那裏坐到很久,說在北京是看不到這樣美麗的景象的。北京能看見的是空氣汙染和沙塵暴。我說,北京美麗的地方你已經習慣了。
4
我真的渴望過,過去能重新再來。我真的已記不很清我和眉麗是如何重逢的。而我對生活的其他部分卻是記得那麽清晰。我感覺這就是眉麗對我的精神能起作用的緣故。她讓我更深地迷茫於她。
但我記得那天。我坐火車去深圳找一個老同學玩。他上班後,我獨自一人走在深圳的大街上。我被人來人往的景象弄得頭暈暈。然後我就停住了。我感覺到了她,我聞到了眉麗的味道。
我知道她又在影響我了,而且就在附近。她依然對我有精神上的作用。然後,我站在了馬路中間,車從我兩邊駛過,它們不會無緣無故地撞我。然後,我看見就眉麗,她披著一頭直發,從一輛寶馬車上下來。我估計那大款司機是她的深圳男朋友。
我隻叫了一聲:“眉麗。”她先是一驚,然後就像夜鳥回巢一樣永遠地回到了我的身邊。
而眉麗則認為,我去深圳是專門找她的。我早知道她工作的單位。我守在她單位的附近,如何能不撞見她?為了和我在一起,她放棄了她在深圳的高薪工作。我們決定定居在上海。
她說:“老魚,知道我為啥還要跟著你,因為,我真的萬分喜歡和你做愛。”
我說:“別否認了,我們之間的是真正的愛情。”
實際上,當我和眉麗真正住在一起後,我們之間的性愛越來越少。隻到現在,隻有一個月一次。
每年,我要回南京一次。我總是坐在老龍的奔馳車裏,跟他在南京的馬路上跑來跑去,去看他開發的樓盤,或者幹脆隻看看車窗外的迷人夜色,那急劇變化著的南京城的外貌。有時,他隻要對街邊的那些女郎一招手,她們就會湊過來。他的車是奔馳呀。
有一次,老龍看我太孤獨,就讓我和他的第三情人上床。我拒絕了。老龍說:“前幾天,我和她去洗桑拿,我給了桑拿男生兩百塊,讓我看他和我這情人做愛。後來那男生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客人。我估計,隻有美國富翁在玩這類遊戲。”
老龍還開始喜歡周遊世界。即使帶著妻子莉莉,他也照樣把莉莉往賓館一扔,自己往紅燈區跑。
他現在對女人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很窮,窮得隻有大把大把的錢了。”
他的秘書高大、性感、漂亮,比我高半頭,和老龍卻沒一手。老龍說他不吃窩邊草。我則和她去山西路看過一次電影。我們要了一個包廂。那部電影正好是艾月演的。
但我從頭到尾幾乎沒有看見艾月的精彩表演。我或者是不敢去看,覺得自己一看就會完全被銀幕裏的黑夜要吞下肚去。我太痛苦以至不痛苦了,所以,我和那高大美女一直在擁抱接吻。我吻了她的胸,她則跪下來吻了我的嘴。最激動的時候,我抬起頭,正好看見艾月演的那角色哭泣著在大雨裏奔跑。
然後我滿腦子都是艾月。本來我想和高大美女去金陵飯店開房的。我問她:“你愛我嗎?”她笑著說:“這麽快就愛了?我隻是對你很好奇。我老聽老龍說,剛才那電影裏的女明星是你以前的女朋友,真是嗎?老龍說他也和她跳過舞,還是他親手把她從你們另一個同學那裏轉給了你,是真的嗎?”她一提艾月,讓我突然想起我以前和艾月說的,真愛的人之間做愛才有意思的話,就打消了和她開房的主意。在山西路請她吃了碗上海薺菜大餛飩後,就打的送她回了她家。
徹底沒有了大胡子的張林則又回到南京,在珠江路開了一家電腦公司,雇請了二十幾條槍。他做生意的道路曲曲折折。他現在不僅沒有了那迷人的胡子,也幾乎不和舊日朋友來往。見了我也沒提過一次艾月。我和他在珠江路上的一個帶有上海懷舊色彩的茶樓隻喝過兩次茶,談了談電腦在人們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張林說,將和電視一樣,也和電視一樣便宜。最後,我對他說:“大胡子,我老魚永遠欠你兩百塊錢。還有一個美女。”他抬起頭,假腥腥的反問:“是誰呀?”
王胖子的名字則開始出現在福克斯雜誌的中國富翁排行榜的前幾名。有段時間,整個南大都以他為驕傲。他同樣被稱作是南大當代畢業生裏的首富,還說將在南大設立三個以他名字命名的獎學金。現在他在上海證券交易所、香港證券交易所都控有上市公司。他成了中國資本市場成功運作的楷模。
幾年裏,王胖子也給我打過兩三次電話,還暗示我應該買啥股票。有一次,他說:“老魚,回來吧,給我寫傳記。我給你兩百萬,還在南大設立一個以你名字命名的文學獎。”我笑了,說:“我也隻會寫一些最真實的。”王胖子笑了,說:“寫我的故事,如果真實了,那多少人要進去了,或者斃掉了。資本的原始積累,都是肮髒的。”但這兩年股市不景氣,於是也有人寫文章罵他,說他實際上是中國第四大騙子,造市做莊,專騙廣大股民的血汗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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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到北京後,事實上實在忍不住,還想去艾月現在住的別墅區散步。我知道她住這裏。上一次來看牛京的時候,我忍住了來這裏看看的念頭。這一次,我終於忍不住了。我到了那裏後有點緊張,三十多歲了,還像去偷糖吃的孩子一樣。我生怕撞見了艾月。我還反複想過萬一撞見了她,跟她如何說第一句話。
進小區的時候,一個保安攔住我,盤問我,問我找誰,我說找艾月。保安問:“你是她什麽人?”我說:“老同學。”保安笑了,說:“別是她的影迷吧?”我說:“真是老同學!我還欠她上百萬的錢呢.我們倆還說好在五十歲的時候約會。”保安說:“真的假的呀?是想要簽名吧?”我說:“我騙你是你兒子的小狗。”那保安這才說:“跟你說真話吧,她出國了,和她德國男朋友一起去美國了。也許明年才回來。也許,就不回來了。”然後,他用手一指,說很遠的地方的一棟四層的別墅就是艾月的。
我遠遠地看過去,隻看見了那房子的顏色是黃色的。花園裏種了幾棵樹,葉子很黃。細看這房子時,我的視線則被別的房子擋去了很多。
都“9·11”了,艾月她還要去美國。美國,中國人的夢想。美國!我開始真的有點恨這地方。我還專門去美國使館附近,在大白天對著那裏撒了泡尿。尿完了,我才覺得我人和膀胱一起輕鬆了點,我說,美國,你奪去了我老魚多少朋友呀。現在我用尿薰你。其實,我也有點喜歡美國,或者說崇拜美國,隻是美國不喜歡我。我還在網上買了不少美國股票,結果僅今年上半年,就賠去了一大半,體驗了美國股民的極度痛苦。眉麗說,這就是我崇洋媚外的代價。
本來,到了北京後,我還想繼續北上,去大連看我的網上戀人“夜色溫柔”,但我又生怕和這“夜色溫柔”從虛幻回到現實後,她就再也不肯在天邊聽我的聲音了。或者,她其實並不溫柔。
我坐火車回了上海。我喜歡坐火車。坐火車的時候,我在有時間,想點啥。我還喜歡火車過隧道時,車廂連接的地方發出的哢嚓聲。那聲音非常美妙!如果沒有開燈,車廂裏會呈現某一種真正的深色,和我寫的東西的內在質地非常接近。
之間,我還想過,我的生活是否全是夜生活?我的感覺是否就是有道理的?我把這些生活全都真實地寫了出來,是否就可以減輕點那夜色對我的威力?
我還想過,這火車就要到上海了,上海,長江的歸宿,是否也就是我和眉麗的人生的歸宿了。或者真的等我五十歲後才到達?
那時我還沉浸或迷戀這夜生活嗎?
如果不是,我和我關於未來的夜生活的回憶,又會在哪裏真正逝去?
好了,不管我怎麽想,我的生活,包括你們自己的生活,卻還要繼續下去。
人生,是真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