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吻你的身體或故事
你知道我迷人的樣子
1
何羊說起話來比我這個詩人更讓人難以琢磨。她頭一次和我說話時是坐在了七舍樓下的地上。我們都去找偉地而未遇。當時她盤腿坐在水泥地麵,穿黑色的體恤,黑色的裙子散落在她身體的周圍。印象中,她隻喜歡黑色或灰色的還有點寬大的衣服。那天,她對我說:“老魚,你夜裏幹什麽?”我站著,低頭的時候可以越過她的領口看見她的乳溝,她沒有帶胸罩,以後的日子也很少看見她戴。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想了一下後說:“睡覺,在夢裏聽波德萊爾的詩歌,說夢話,黎明前寫我一萬行的長詩。”
她說:“夜裏有人來突然拜訪你,你奇怪嗎?”
我說:“不奇怪。”
她說:“那如果是我和外國人來,你奇怪嗎?”
我想了一下,覺得她真有點怪,我說:“你和男的來,我會奇怪,因為我想也許你不需要一個觀眾,和女的,就不奇怪。因為你可以當一個觀眾。”
然後,何羊就是那一臉神秘主義的微笑。
她說:“我們也會很多人來。孩子!”
她叫我孩子。
何羊離開中國時並沒有送她的畫給我。她先嫁到德國,近來聽說又改嫁到了希臘。和一個據說有豪華遊艇富豪男人扯起了關係。也許過幾年被這希臘富豪一炒,就成了世界著名女畫家了。再說,她的潛質也不差。我隻留有一張她的畫的印刷品,那張她趴在箱子上睡的自畫像刊登在一個毫無意義和品位的文學雜誌的封底。沒有商業價值。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它揉皺了。所以那畫看起來很舊。所以,現在讓我回憶何羊,那些回憶似乎也很皺了。
我第一次去何羊住的地方時,她正和幾個畫畫的同學在吃午飯,有男有女。那幾個男的長得非常飄逸,留長發,充滿真正的藝術氣質。對我也很客氣,然後就留下我和何羊在屋裏。我心裏直奇怪,為啥他們和何羊之間就沒點啥?
她讓我看一些她的照片。裏麵有一些是一個美麗女模的裸照。她對我說:“沒看過裸體模特吧?孩子。”
我說是的。我自認是孩子了。照片上那女人很有滄桑感,肚皮上有皺折但線條還是很好,三角區很黑,所以看不清那裏。
何羊說:“我一個在家的時候也喜歡光著身子。”
然後,我翻到一些大師的厚厚的畫冊,裏麵有畢加索、凡高、達力、塞尚、勃拉克、克利、莫奈、懷斯、馬蒂斯、高更、米羅、夏加爾、勞特累克、莫迪利阿尼等人的作品,那些畫冊加起來厚得都要接近我的身高了。我久久地看那些畫作,這些都是這個領域的最上麵的大師。那些畫無不價值連城。看來何羊花了不少錢,買這些東西。
幾乎幾個小時,我耳邊還似乎想起了來自很遠的地方的聲音,類似薛薛的木吉他被狂風吹響的共鳴,嗚嗚地說,這才是藝術!也許畫筆帶著顏料和畫布磨擦時就這聲音。以前我也看過不少。
但這樣地集中看還是第一回,又是在何羊這裏,給我以震驚的感受。我不斷地翻來翻去,還產生了在夜晚點著蠟燭讀詩的感覺,甚至還強於那感覺。尤其當仔細看了馬蒂斯的東西後,讓我覺得自己對真正的藝術的存在有羞愧感。
最後,我翻落了一張樣子很英俊的男孩子的照片,我還以為是她過去的男朋友,就問她。
何羊說:“那是我弟弟,有精神病,住在精神病院。其實他比我畫得好。”我說:“或許他是凡高再生。”
然後,忽然間,我就抱緊了雙臂,我感覺何羊以後的說話變得特別冷。冷得讓我內心裏充滿詩劇般或油畫般的悲傷。
2
周末的夜裏,我就和何羊去中山大廈的“時光隧道”和老外留學生跳舞。她說:“我要介紹一個外國女孩給你。”我看到她和那些老外留學生幾乎都很熟,包括一些泰國和菲律濱一些矮小的孩子。她和他們輪流起舞,身子貼得很近,也不說話,隻是微笑。
我則傻坐在一邊。第一次,我不辭而別。第二次,我就聽她說那些舞伴。那個德國的喜歡給她按摩腳,那個美國的老說要和她一起去西藏,那個泰國的則老是給她寫滿是錯別字的情書等等。
在夜裏,我也一直沒有等到她和的朋友們突然來訪。倒是老龍還是帶女孩來,一次他帶了一個在公安局接總機電話的應也算是女公安的來。他們是在群藝館跳舞認識的。沒想到,這公安不是去抓流氓,也是去和流氓跳舞的。那段時間,老龍已經和後來成為他老婆的莉莉在夫子廟的家裏同居。
那女公安還算漂亮,個子不高,穿了便衣更像個女中學生。老龍說:“她參軍的時候做到上尉。”我低聲說:“別是臥底的,等你脫下褲子就掏銬子了。”這句連那個女公安也聽見了,她臉都紅了,還吃吃一笑,顯得有點矯情。
女公安不習慣房間裏還有另一個男人。老龍就對我說:“你去找旅館睡吧,我出錢。”當時,我還是青島的身份證,而南京的酒店隻能讓持外地身份證的人住。
然後,他又說:“要不去我那裏,找我女朋友莉莉,你就說我在這裏睡女人,保證她也會氣得和你睡。”這話,讓我覺得老龍這刻也有點瘋,還不是一般的瘋。老龍說過,男人在將要“入港”前的一分鍾裏是沒有理智的。
那夜,我在南京大街逛來逛去,最後走到何羊租住的地方。
我沒有敲門。我趴在門上聽了好一陣,似乎聽到水流的聲音,還聽喘息聲。我想象她正在和一個外國人做愛,一起一落的,那聲音很有節奏感,我努力地聽呀聽似乎感覺到了那節奏,和水流的聲音混在一起,最後在門口睡了過去。
夢中,我對自己說,老魚,你的生活或者說是夜生活實際上和藝術無關,你就是這樣體會到生命與自然交融時的聲音的。你是一個普通人。
3
第二天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了何羊的床上。我看見何羊坐在我身邊。
她問我:“孩子,喝醉了?”
我說:“沒有。”然後,我就吻了她。我抱著她像樓住一張白紙感覺特別輕。我把她放倒在我的雙腿上。那是一個絕對冰冷絕對漫長的吻。我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腰間。
最後,她對我說:“孩子,要結婚的時候才可以那樣。”她還是在叫我孩子。我記得那是她最後一次叫我孩子了。
她以為我要進一步行動。其實,我已經被這個冰涼的吻震驚了。這是一個讓我絕望的吻。也是一個純粹得像結了冰一樣的吻。她隻給我最小最尖的舌尖,也不遊動,所以沒有任何肉欲之感。讓我覺得自己懷裏是一塊有關藝術的玉石。一個女人正睡在那石頭裏。讓我覺得自己的感情在她藝術化的石頭麵前非常幼稚。我甚至覺得這吻傷害了我。這是一個我無法明白的女人。直到現在對她我還是很糊塗。她的藝術和她的人生也許要比我的深奧和悲傷。悲傷和深奧是同一種病。在她麵前,我感覺自己啥也不是,最起碼不是詩人,一個不懂馬蒂斯和何羊的人算啥後先鋒詩人?
我停止了,希望真的能在她麵前一動不動。最好停止在吻她的哪個時刻之前。
中午,我和何羊去南大後門的黑貓餐廳吃飯。天氣有點冷,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口袋裏,她的手更是冰涼,讓我又想到了那個吻,於是又把那手放了回去。
黑貓餐廳,那裏是全南京老外留學生最雲集的地方。我們默默無語吃著,直到何羊認識的一個意大利的中國名字叫芬的女留學生坐過來。何羊說:“她是一個詩人。你們是同行。”
芬還當場讀了她的詩,大意是她坐著落葉回到了羅馬。我拍手叫好。後來,我又看見了英英,她和她姐來這裏吃飯。我感覺英英似乎比以前變漂亮了,而她姐姐卻顯得有點老,很有滄桑感,英英姐姐是北大畢業的文學研究生,在一個中外文化交流單位當臨時工,據英英偷偷對我說她姐姐是一個戀愛高手。但英英姐姐看起來不言不語,似乎心裏在想別的事情,不像一個風流的女人。我們坐在了一起。
我最後把菜單當詩朗誦了一遍。對著那些“魚香肉絲”、“蘆蒿臭幹”、“蝦仁跑蛋”、“金陵烤鴨”、“上海元子”,我幾乎就流下眼淚了,或者說心裏在流淚,也許這些才是真正的純詩。一些菜,一些人們真正需要的東西。大家全都哈哈大笑,除了何羊。這次她沒笑。我知道,她對我的詩歌以及我的朗誦,感覺還不如那些菜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