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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我寫目前這些東西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一世紀。都這麽些年了,我已三十好幾接近了四十,以為自己已經學會了遠離羞愧,可以平靜地生活。現在我活在那種鹹菜、蘿卜幹般的回憶裏。痛苦而又甜蜜,離空虛的樹影最近。但這絕不是所謂的絕對式的平靜。實際上是一種麻木。我住在上海的江邊,一套還算豪華的房子裏,和女友眉麗住在一起。上海的江沒有青島的海漂亮,和南京的江差不多。
但我總是想,上海的這些江水,可是在南京都流過的舊水。這些水,先到南京,然後是上海,最後是大海。今年,我又回去了南京。我現在一年去一次。現在回南京,車走兩個小時的高速公路就可以到。但我依然感覺速度還是很慢,好像要花一整夜的時間。我在南京老龍那裏住了一個月,坐著老龍的奔馳車在去南大南園打網球的時候,在打第二盤時,眼冒金星昏倒在了球場。後來去見英英回國的妹妹聽她講英英在美國的故事的時候,突然發了一場大病,被英英的妹妹當場送去了醫院。當時,一路上我想,這是老天在懲罰我混亂的過去,我曾是多麽羞愧。
我自以為過去傷害了一些人,包括年輕的自己。病好後,我又坐火車去了北京。當在北京地鐵看見我過去另一個女人艾月給中國的一款手機做的廣告時,我坐在那個廣告前麵整整一個下午,沒有動一下,我真的覺得自己老了,疲倦了,希望就那樣過完餘生,就呆在了可以看見艾月的樣子的地鐵那裏。我甚至不再注意那些熙熙攘攘的上車下車的人。我手心裏一直捏著一張紙條,那上麵有我找人弄來的艾月現在的手機號碼,估計是她的保鏢在幫她拎著這個手機。
有一個麵善的中年婦女在我周圍轉了半天,她大概是在估計我就是那,要不是想跳地鐵自殺,要不就是想在地鐵放毒氣的人。而我卻一直一動不動,後來,連她也失望地離去了。麵前,地鐵開走了一趟又一趟,轟隆隆的聲音像一首巨響的簡單的歌。以前,我似乎都聽爛了這歌。
在我意識裏,整個中國就像一列在深夜裏孤獨地開向遠方的列車。全部中國,在夜裏,也是這聲音。我用力把那寫有手機號碼的紙條扔向前方,就像扔一段寫在上麵的小小曆史。一列地鐵正好呼嘯而到。那小小的紙條如同灰塵一樣猛地一跳就不見了。
真的。我喜歡那樣坐著,坐在時間的空白裏。我感覺要是死亡的感覺是這樣我就立刻去死。死,絕不可怕!艾月和以前一樣美麗,樣子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十幾年前。
她的眼睛好像在看很遠地方的東西,讓我想起她有一次光著身子時,對我說過的:“老魚,你骨子裏要不是個詩人,我就幹脆嫁給你算了。我們就去過柴米油鹽的普通生活,生活在南京。我才不管我和你對生活理解的差別。你讓我今夜很滿意。比真的做愛快樂!但我不會永遠沉浸在這裏麵呀。我在你身上嗅到夜晚的味道。我覺得這讓我痛苦。我還感覺我很瘋,所以不希望你和我對欲望是一樣的瘋。”
當時,屋子裏很黑,一切的一切淹沒在這黑色的話裏。但我感覺她也是這麽在看著我。於是,這聲音那一下午都在我耳邊盤旋。詩人,我過去的角色?我還學過數星星或者說是研究星星。後來發現人類靈魂裏也有這樣或那樣的星星後,就換了方向,朝另一個黑夜走去。艾月,一個美麗得讓男人想先睡了她再殺了自己的女人,一粒我去過又像沒去過的星星。她的光芒讓我活得接近了快樂。現在她依舊居住在我的回憶裏,發著光,和一些不再有意義的詩歌或者胡話夢話在一起,做愛後再穿以前的舊衣服,唱以前的舊歌。
甚至喝以前的舊水。十幾年前的水,還被放在看不見的水晶杯子裏,讓你喝。坐以前的木椅子,開關以前的老收音機。充滿舊的精神。實際上,我和這個女人五次光著身子在床上,我愛著她和她的聲音以及她身體的每一條曲線,但發生的卻不是如同大家所想象的那類故事。
我以為,所有人的以前,都有過我這樣的憂愁。就像我如此落寞地想著一個在精神世界裏的高牆上走來走去的美麗女人,重病了一樣。過去,隻要你不斷回憶,就像我對南京和我所有的過去的不斷認識,那你人生的岩石就不會被時間的水流衝涮得出現了太多的斑紋,或者非常光滑,除非你認為你的人生是完全失敗的,那你也不要有立刻去大海邊扔了像南京一樣堅硬的這石頭的念頭。
我依然記得老友薛薛的古典吉他曲,他喜歡一些彈奏難度大的,而我喜歡聽一些空靈抒情的,例如《卡伐蒂納》。和大胡子張林為了泡女人去打橋牌,我們倆常常為出錯牌而怒罵對方的父母。毛毛給我傳真來他為第一次摸女人的乳房寫的日記,寫到有想射精的感覺時就用一個痛字。還有,在我單戀的英英經過的時候,我趴在南園後門的石台級上寫那封永遠不能寄出的情書。
再還有南京的嘩嘩的梅雨,中山陵,明孝陵,莫愁湖,玄武湖,夫子廟,總統府,還有珍珠湖上的月光。幾個失落的人唱著仿佛是紅軍時代時的旋律,長征般走過中山東路。這麽一想,以前的一切都是那麽嶄新,像壓在箱底的一件還來不及穿的衣服,和掛在商店裏的昨天,那昨天的樣子一樣。我想賣了一些東西呀。你們要嗎?
站在二十一世紀。我成了一個叫賣昨天的人。我會對自己說:“你老了,你去記憶裏死吧。這世界再發展,你還是停留在了這裏。記憶才是我所有的錢。”自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某一年至今,我已經八年沒有再寫詩,寫詩會讓我頭痛。我不再會為了冬天的大海或長江的顏色而難過,也不會為了幾個改變過我生活形態的女人而難過。包括現在睡在我身邊的眉麗。
我們相愛,但沒有了激情。我們現在一個月性交一次。這一次裏,我會讓她到兩次高潮,然後,她又用手自己弄到一次。我們的性交每次都是這樣。如果有偏差,就有人感歎自己的狀態不好。性交是我們生活中每月一期的一本刊物,翻過來翻過去是同一本小說。
我臥室的牆上還掛著兩幅西班牙大畫家達力的畫,有時,在眉麗熟睡後,我會對著床頭正對麵的那其中的一幅,用手。那畫麵象征性地畫了一個馬身女人,有金色的頭發,臉靠在一個裸體男人的雙腿間。這畫的名字叫《大自慰者》正好符合我的心情和動作。馬的肚皮下還畫了一隻巨大的蝗蟲。蝗蟲下是兩個很小的模糊的赫色的擁抱的男女,讓我覺得那才是畫的靈魂,意思是自慰也是一種美妙的感情籍慰。我床頭掛的這幅則叫《醒前瞬間因一隻蜜蜂繞行石榴樹而做夢》,畫麵是兩隻飛行的老虎和撲向一個飄浮在岩石上的美麗裸女,還有一支上了刺刀的槍在空中也指著她。一條紅色大魚則含住了一隻虎的後半個身子。遠處還有一隻被吊起升空的有很長很長腿的白象。我其實最喜歡這張,但躺在床上使用手的時候就隻能看見另一張《大自慰者》。
做這些讓我感到我是一個生活有規律的人,包括愛情,都有規律可循。我不再是一個詩人,一個企圖讓全世界難過的人。這樣不很好?有些人生,就是坐在一輛舊火車上去旅行,最後停在了一個新的但似乎是你見到過的火車站。火車站上沒有一個你希望見到的人在等你。然後,就要有人喊:“電影散場了!”電影?散場了?南京,也散場了吧。
有時候,我還用“流浪的海明威”這個網名上網,和一些無比遙遠的朋友們說說話。在優美的吉他音樂裏聊天,是一件憂鬱的事。說到流浪,這是我一直的一個夢想,一想起來思想裏就飄那樣的雪花。大學時候在學校禮堂看過日本青春電影《姊妹坡》,美麗的三姐妹到沒有留下啥印象。隻記得裏麵一個在俱樂部對著麥克風唱歌彈吉他的流浪歌手,最難忘的是這家夥抱著吉他坐著火車去流浪的鏡頭。
這讓我感覺瘋狂和優美。也許《挪威的森林》裏的主人公渡邊就是這樣一個懷抱著吉他和女人的浪蕩男人。我喜愛那小說,和那寫小說的人,超過所有。甚至改變了我對日本人的藝術感覺的某種壞印象。的確,我渴望過能像那個吉他歌手一樣去流浪吟唱,最後在的雪天昏死在昔日戀人的門口,也算是一個還算完美的藝術人生了。
“流浪的海明威”不就是流浪的文學大師的意思,這是我最完全的夢想。網絡,讓我的心靈有流浪的機會。有時,我說網絡就像一個打向遙遠無人區的電話,可能隻是風和月光在聽。其實一個回答說,她會在天邊聽,很讓我感動了幾天。我想,也許她就是那風和月光的化身。化身是可以借網絡說話的。
在網上,我還愛上了一個遠在大連的叫“夜色溫柔”的女人,這是司各特小說的中文譯字,我感覺到從前的愛情仿佛又從天而降,或者她就是我以前的那些女人的化身。我深深地迷戀上這個從未謀麵的女人,就像我在白天也會迷戀夜色一樣。為了她,我曾二十四小時內三次流出眼淚。要知道,一兩年的時間裏,被最美好的藝術的細節所感動,我也才會流那麽兩三次眼淚。雖然這些感覺有虛幻感。我每天因為她和那種虛幻而特別痛苦。
我還幻想和她在大連的海邊見麵,看月出和日出,聽潮水的聲音。那聲音絕不同於性潮水的聲音,我願意和她在沙灘上一直擁抱到天亮。我以為她就是我以前失去的、玷汙的、和還沒有開始就結束的那堆情感在今日今時的化身。我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她似乎都已經知道或料到。我還想過去真實地看她一次,但覺得那樣的一次旅行有一生的旅行的感覺就作罷了。我因為她網名的啟發,我還把自己這些真實的回憶起名叫著《夜生活》。她說,她喜歡我的小說叫這名字。
還有,就是網友們總是問我你為什麽叫這個網名?我說:“我不喜歡他的文學,隻喜歡他用槍哄自己腦袋的那一刻。那一刻讓我覺得世界級的文學和人生真精彩。”還有人問我股票如何解套。我說:“這和痛苦的人生一樣,靠自己是沒有辦法的。”在她們追問下,我便說:“一般是靠命運!”“命運不好呢?”我說:“就換個角度看這個命運。就像我換一個角度用夜裏的眼光來看生活。人生其實才是一個最大的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