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厝是一廳四房。廳堂的東西兩邊各有兩個臥室。靠南的叫前房, 靠北的叫後房。 前後房有一個小門相通,門也可以關起來。前後房是同一個閣樓。所以晚上說話很容易被聽見。
在我很小很小的記憶裏,阿嬤, 阿姐, 阿兄 和我,我們住在後房。冬天有點冷,四個人蓋一床被, 應該是兩人一頭。不能扯被子,隻能往裏鑽,giu 一下, giu 一下 。 很高興的一件事。忘了是煤油燈還是電燈。應該是電燈。柔和的昏黃的燈光下,我們在被麵上認水果。上麵有桃子,李子,枇杷種種。應該是我在認水果, 阿姐大我五歲,阿兄大我三歲。
另一件記得的事是裁粗紙。粗紙就是草紙。粗紙是一刀一刀的,像布店的布匹一樣卷著。較厚的黃色的棉質紙張,上麵隱隱的有一些凸出來的線條,是沒被打碎的草, 也已經不是草了。粗紙有一股淡淡的味道, 不悅人, 也不煩人。主要裁紙人是阿嬤, 我們也各裁各的。 阿兄裁得太小, 我們都笑起來。
那件被麵留下了的回憶美麗又溫暖。 我在1986年九月,在後房的櫥子輕輕地撫摸它。棗紅色的被麵,有記憶裏的種種水果。它老在那, 可我們都忘記了它。然後我又把它忘記了, 直到今天才從記憶裏翻出來。
東邊的前房, 住著阿舅和阿妗, 表妹還很小。 東邊的後房,租住著一對老人, 楊華與薔薇,他們賣了自己的房子後, 無處可去。
在我大一點點後, 阿嬤住到西邊的前房,一直住在那。後房還是阿嬤用。有櫥子,有鏡櫥, 鏡子有點模糊了,往前靠, 還能照得很清楚。 上麵有些小小的抽屜,拉開了, 有些不值錢的舊物, 幾個銅錢,幾節綠白的斷玉。下麵的大抽屜裏, 有幾本殘書。
那個時候, 臥室裏經常有蜘蛛,很大。看見了就要打。打蜘蛛要打死。如果你沒打死它,明天一早,你檢查一下你的大腿,一定會有一片烏青。就是那隻蜘蛛半夜擰的。看見壁虎也要打, 打跑則可, 不打也行。壁虎沒有報複行為,卻長相醜惡, 壁虎名叫“神人”, 不知我寫的對不對。
姨母家的表姐告訴我,她小時候,蜘蛛網上經常有整整齊齊的洋文。真的是文字!隻是,當我們懂洋文以後, 蜘蛛就不寫了。
後房充滿著凡俗的平淡與瑣細。我卻睡在一根神奇的竹棍下麵。 這根竹棍在1961 年的冬至由神仙所贈。我從小聽說這件事, 以為是遙遠的隔著海的淡藍色的山那邊,一個陌生人的故事。我在2012 年的盛夏才知道,這件事就發生在眼前。竹棍的主人遠在香港,在2012年, 她年已八十五,記憶無存,身體卻康健。
後房比前房亮堂。後窗一開,就是一個坪,方磚鋪地。它是厝後人家的, 也充當公共道路。窗欞是兩根花崗石,比手臂粗。兩扇窗門,門拴是厚厚的木頭做的。
坪邊有一顆苦楝樹, 是厝後人家的。 苦楝樹枝葉疏朗柔細,結果如小棗, 顏色青黃,卻不能吃。在童年和少年的記憶裏,苦楝樹的花隻留下一抹淡紫, 若有若無,落在坪邊, 泥路上。 人走過, 牛走過,雞鴨狗貓走過,零落成泥碾作塵, 歸於自然了。
許多年以後, 在福建師大圖書館後, 有一段小小的封閉的甬道,陰暗潮濕。苦楝樹花紛落,層層疊疊,竟堆出鮮豔的紫色,如天鵝絨般華麗。
因為有後窗,後房采光比前房好。在前房,兩個天窗裏射下來兩道白光。白光裏,有無數的粉塵在飛舞,讓你覺得時光停止了流動。 遠處傳來一聲兩聲的雞鳴,鄉間更寧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