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故事之四–外公(上)
有阿公在家的日子， 風日晴和。勃勃的生機， 被帶進了往日寂靜的厝內。 人來客去，厝邊的小孩老人，分發的小禮物， 讓家裏就像過節一樣。 不過， 阿公那時候還不是阿公， 他隻是年輕的番客清溪仔。
阿公去番邊， 並不在家裏大人的計劃內。 作為家裏的獨子， 阿公應該在鄉間成家， 傳宗接代， 祭祀祖宗。 可是阿公十一歲那年， 阿公的姐姐， 我們的姑婆， 長成了十八歲的大腳婆， 眼看著要嫁不出去。 他們的小姑姑， 就是我們的姑婆祖，從南洋回來一看， 跳腳大罵， 要把姑婆帶到南洋去嫁人。 阿公姐弟倆自幼喪母， 不忍分離， 一起下了南洋。 那是1922 年。
阿公後來回鄉的年代， 由媽媽他們四姐弟的年齡， 準確地記錄了下來。
阿公第一次回鄉， 是1931年， 阿公二十歲的時候。 那一年年近端午時，阿公的父親， 我們的阿祖，去世了。 大厝無人看顧， 祖宗無人祭祀。 阿公的小姑姑， 就是帶阿公下南洋的姑婆祖， 急急忙忙把阿公帶回來成親, 娶外婆來顧門。 外婆是姑婆祖姐姐的女兒。 新郎和新娘是姑表兄妹。外婆的母親把女兒又嫁回了娘家。外婆被她的姨姨帶來嫁空房。
外婆後來說， 她當新娘時， 阿公回南洋後， 她一個人住在大厝內，晚上 天井黑暗暗的，那時天井邊還有一顆大榕樹， 黑暗暗的。 她的媽媽經常來陪她。 老太太的兩個兒子都下了南洋， 兩個女兒都嫁了南洋客。她經常在兩個女兒家走動。 幸而不久， 姨母出生了。 外婆有了個伴。 這是1932年。
阿公下次回來時， 風光無限。 這是1936 年。阿公和姑婆在南洋事業小成， 回家安厝， 安大門。 阿祖在時， 厝是蓋好了。 可是無錢裝修， 從未安厝，這 房子算是還沒蓋成， 閩南話叫“還未成ei”。 現在， 阿公終於回來安厝了。 姑婆也寄錢回來。
剛下南洋時， 姑婆車衣， 製作短褲， 阿公拿到集市上賣。 姑婆煮好麵線， 阿公拿到集市上賣。 十數年過去了， 阿公和姑婆一家有了自己的店， 終於可以回鄉安厝了。
在媽媽出生那年， 1937 年， 大厝裝修好了。 正式安厝，添置家具， 請客收禮物，這時房子才算“成了”。添置的家具現在還在用，被放在阿舅和阿妗的新厝內， 這是2011年了。不過， 阿公最出名的是請了對台戲。就是同時請了兩台戲， 讓他們同時上演，看誰好。 一時轟動了四鄉。 無數的人從外村趕來看戲， 談論了很多很多年。
閩南人喜歡在大厝兩邊圍護厝， 就是圍牆。東邊的空地送了一尺給阿祖的堂兄， 已經無法圍護厝。 西邊是車頭， 車頭是車站兼信息中心。 阿公愛熱鬧， 阿公愛亮敞。沒有 護厝 ，坐在西邊的巷頭， 頭一抬， 就看見車頭。 有什麽事， 樣樣知。 有賣東西的來，馬上就看見。老厝的堂屋外是長廊， 長廊的東頭和西頭是門， 門內叫巷頭。
阿公不圍護厝。 他圍前麵。 他把天井外麵圍了起來。 這是我們的圍牆子。本來也沒打算圍， 正好 村裏最有錢的鍾子扁在打果子宅， 大造果林子。 阿公向他討了幾種果樹來栽， 果樹栽在前麵， 園子就圍在了前麵。這就是我們的圍牆子。
圍牆子裏有三顆果樹。一顆是桃接李。同一顆樹上，一邊是桃樹，一邊是李樹。 桃樹較高， 李樹較低。 媽媽站在樹下就可摘到李子。 這顆樹結的果子， 吃也吃不完。 也惹了不少麻煩， 整天有人跳牆來偷桃李。 村裏的小販江仔來找外婆， 想要販一些去賣。 外婆舍不得， 還是留著自己吃吧。 這顆樹直到媽媽十來歲， 解放後還在。 一顆是柑， 每年都有。 一顆是番石榴， 結得吃也吃不完。
這幾顆果樹， 都沒見過， 也沒有人說起。直到最近糾纏老媽， 才挖掘出來。 不過， 記得前幾年， 聽哪一位說， 番石榴其實是年年從牆下長出來的， 阿舅年年要去砍， 因為怕欺倒了牆。
番石榴是鄉間最賤的水果。隻有小孩吃。 姨母家的番石榴長在豬圈上， 我們拿了竹竿敲。 落到豬圈的， 豬吃， 落到深水溝的， 雞吃。 落到我們夠得著的， 又是熟的， 我們吃。 番石榴的籽又多又硬，吃多了， 要哭，要看醫生領瀉藥。番石榴不上台麵的另一個理由是， 不能用來敬佛， 因為籽太硬，直接種到地裏不會發芽。 要由小鳥種。
房子的東邊種了一顆刺桐。是阿公從鍾子扁家撿來種的。這顆刺桐， 後來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驚喜。 在我上小學時， 刺桐被台風刮下一枝，然後源源不斷地長了數年黑木耳。
天井裏種了綢春花。村裏的姑娘們要出嫁時， 要來買一兩朵 。 用買的， 是個意思， 給個一分兩分。 因為是正事， 不能討。綢春是什麽花， 我們不知道了， 因為後來再也沒見到。 媽媽說那是一顆小樹， 開的花像薔薇。可是綢春花應該是一種常見花， 因為丫鬟們叫玫瑰， 叫薔薇， 叫梅花 ， 叫綢春。 我甚至不知道它怎麽寫， 綢春隻是它的音。
阿公修了圍牆子， 風水敗了， 把自己的財路堵了， 生意屢做屢敗。阿公的丈母娘當時就聽人說， 風水會被圍牆子堵住， 請人在圍牆子上打了兩個窗子， 可是不夠。後來的歲月裏，如果不是姑婆源源不斷地寄錢， 我們的日子就會很艱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