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房子的理由(非小說)
(2007-02-09 07:25:01)
下一個
赫曼是來自西印度群島巴巴多斯的黑人,個子和姚明相仿,人很瘦,坐在公寓管理員的椅子上,比我還要高一個頭。他六十多歲的年紀,微微佝僂著身體,滿臉是笑容,看見熟悉的公寓住客經過,常常用柔軟的聲調一口氣說出很多善頌善禱的話來。
我說:
"你從前肯定不打籃球,否則就不會坐在這裏了。對吧?"
赫曼的笑容上再加上一層笑容。他連連點頭,伸出一隻手抖了一下。連帶著,他的全身都象起了漣漪似的動蕩起來:
"對啊,我隻喜歡唱歌跳舞。"
我知道,西印度群島的島民有這方麵的天賦。許多來自西印度群島小國牙買加、巴巴多斯和千裏達的移民,在紐約以歌舞為生。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赫曼看見我一定會伸出那隻手背棕黑、掌心紅白的大手,要和我握一握。我有一點潔癖。走在樓裏,碰過哪一個門把手,或者摸過哪裏的扶手,心裏記得很清楚。進了自己的門,一定要用肥皂好好洗一洗才心裏踏實。不過,和赫曼握手沒有這種反感,說明我喜歡這個人。
國殤節長假期過後,我在等電梯的短短幾分鍾時間裏和赫曼聊天。我問他假日怎麽過的。他說,這幾天都在布魯克林家裏和朋友一起跳舞:
"我兒子有一個樂隊。今年客人多一點,大約五十幾個吧。你喜歡的話,下次來好了。我們總是這樣過節的,國慶節、勞工節、退伍軍人節、感恩節……。我們不去別的地方。"
電梯來了,門打開。我一麵進門,一麵敷衍地說:
"好啊,好啊。"
電梯門關上了。
紐約的黑人像所有其他族裔一樣,都一族一族人住在一起。赫曼這麽高,他的族人一定不會矮。這麽一想,我眼前頓時出現了一大群象赫曼那樣的黑人,隨著鼓聲、琴聲,他們極高極細的身體曲折有致,婆娑起舞,像一座黑色森林在風中優雅擺動。我真是心向往之。但是,我不敢去做客。你想想就知道了,我這麽個不黑不白的矮胖子夾在裏麵,不是很可笑嗎。
有一天晚上半夜回家,進了公寓門,樓下大廳沙發上站起來一個人向我伸出手來。我看他不是印度人就是孟加拉人或者巴基斯坦人,高大挺拔,西裝筆挺,相貌堂皇,紅亮的臉,濃黑的頭發眉毛,發光的大眼睛,濃密的須髯剃得幹幹淨淨。
這人找我幹什麽?孩子學校的?銀行的?國稅局的?警察局的?聯邦調查局的?我遲疑地和他握了握手。
原來,這個名叫阿裏的人也是這個公寓的門衛。他來這裏已經兩個多月了,也許平時上班他穿著製服,所以我沒有留意到他。但是,他留意到了我。
他拿出厚厚一疊文件,大眼睛誠懇地看著我的小眼睛:
"我的太太正在申請移民美國。這些文件明天早上我要寄出去。我想請你幫個忙,因為律師說,其中有幾分一定要做好拷貝留底。"
"我家裏沒有影印機。你可以到皇後大道森林小丘那裏的一家'金科'去作拷貝。那裏是二十四小時開的。"
我心裏納悶,這種事兒找我幹嘛。
"那裏很貴,而且,我沒有車子。"
"可是,我家裏沒有影印機呀。為什麽找我呢?"
"公寓裏的人都說,隻有你有辦法。你懂電腦嘛。"
看他眼睛水汪汪衷心擁護的樣子,我心裏還真的有點受用,不知不覺就點了頭:
"我家裏隻有傳真機,不過是用普通辦公紙的傳真機,拷貝質量還不錯。用傳真機做出來的拷貝可以用嗎?"
"那就謝謝你了。裏麵邊上有黃色圈圈的都要拷貝。你慢慢地做好了。我在這裏等你。"
過了幾天,我果然在阿裏當班的時候看見了他。
從那些移民文件上我已經知道阿裏是孟加拉人。
學校裏、朋友家的聚會上、商店裏、街上,到處有印度人、孟加拉人和巴基斯坦人。在我的眼裏,這些人都是一樣的。
每次我說:"你是巴基斯坦人?"對方就說:"不對,我是印度人。"
或者我說:"你是孟加拉人?"對方就說:"不對,我是巴基斯坦人。"
我從前開過一家洗衣店,鄰居有開出租車的辛格三兄弟。他們的衣服,從上衣到襪子,從內褲到領帶,全都互相換著穿戴。我一直以為他們是巴基斯坦人。辛格們輪流來取衣服的時候,我連著錯了好幾次,遭到白眼,最後終於記住了:他們是非常痛恨巴基斯坦人和中國人的印度人。
我們中國人如果痛恨美國人,或者印度人,或者俄國人,或者越南人,那是從前那個曆史時期政治教育的結果,在思想上並沒有牢固生根。到後來,說不恨,就不恨了。
美國人和俄國人對中國人的態度大致也是這樣。
我厭惡從前的政治教育。但是現在我知道了,幾十年時間可以一風吹掉的政治教育,還不是最可怕的,看看印度人就可以知道。
印度人不同。看見中國人,他們張開嘴巴,巨大的白多黑少的眼睛裏滿是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猜疑、妒忌和仇恨。有教育的人就在這些外麵罩上一層冷漠,透出一點無奈。他們除了痛恨巴基斯坦人以外,也蔑視前身是東巴基斯坦的孟加拉國人。
反過來,巴基斯坦人和孟加拉人雖然也恨印度人,但是,你如果說他們是印度人的話,你可以看出來,有些人是高興的,好像有的中國人被人看成日本人覺得高興一樣。
所以,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不會錯的辦法,就是仔細看對方的表情。我是中國人。對方看著我,有傲慢,或者陰暗、惱怒神情流露的就是印度人。表情自然的就不是印度人。
我一直有從上海帶來的印象,印度人都是看大門的紅頭阿三。
阿裏告訴我不少事情,糾正了我的印象。比如說,印度人多數開加油站和報攤,巴基斯坦人開出租車,孟加拉人管大門。
一天中午,紐約法拉盛出現幾百個樣子是穆斯林的人在遊行。一根高高的旗幡開路,外圍是穿黑色衣服的男人,中心是光著上身的男人。大家都用兩隻手不要命的拍打著自己的胸部。有一個人用高亢的嗓子領頭昂揚的唱著歌。曲調使我想起文化革命中"新疆人民熱愛毛主席"那一類的歌。其他的人嘴裏發出"嗡嗡"有節奏的和聲。這些大男人的隊伍後麵還拉著一個繩圈,裏麵是黑衣黑袍的婦女和孩子。
走在外圍的那些人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圍觀的人,樣子拘謹,動作幅度小,大致上用小臂和手腕的力量,帶動手掌敲打在胸前,發出不大的"噗噗"悶聲。中心的人眼睛發亮,盯著虛空處,渾然忘我地全身扭動,用肩膀大力甩動整條手臂,讓兩條放鬆的手臂好像兩條肉鞭子那樣,輪番重重的抽打在身體中間,發出響亮的"啪啪"聲。他們赤裸的前麵半身自盆骨以上到脖子以下,一片通紅。
我看的兩眼發直,回來趕緊問阿裏,這是你們伊斯蘭教的什麽名堂。他笑了:
"這是伊斯蘭什葉派信徒的遊行。這個儀式在二十五年以前被取消。現在美國人打倒了壓製什葉派的伊拉克總統薩達姆,所以什葉派的穆斯林又遊行了。"
"你是什葉派的嗎?"
"不是。我哪裏會是什葉派的。你看我像嗎?"看他樣子好像我說他偷了錢似的,原來這什葉派不好混。他接著自豪地說,"什葉派人數很少,占所有穆斯林總數的百分之三。他們在紐約隻有三個聚會做祈禱的寺廟。我們正統穆斯林有兩百多個寺廟呢。"
"你們和什葉派的區別在哪裏呢?"
"哦,這個簡單。他們一天祈禱兩次,我們五次。"
"就這麽簡單?其他都一樣?"
"就這麽簡單。其他都一樣。"
有一天,阿裏又遞給我一大疊文件。
他有一些信用卡。最近發現,有的信用卡帳麵上出現了不是他自己的開支。他急了,按照廣告上介紹的辦法索取來一份個人信用報告,但是看不懂。
他一共有三十二張信用卡,都是一些百貨公司、餐館、快餐店、汽車加油站,或者信貸機構發的。有幾張是有一百塊錢存款才可以消費一百元的取款卡。其他的卡最高信用額度才五百元。低的有五十元、一百元的。大多數卡他從來沒有用過,用的也隻是幾塊到幾十塊而已。
想到他不會開車,卻有加油站的卡,我微笑起來,正想告訴他,這些卡其實都是垃圾,見他麵有不豫之色,趕緊閉嘴收起笑容。
經過逐項核對,被別人盜用的一共是兩張卡上三十多塊錢。我告訴他如何向這兩家公司寫信,聲明這些不是他自己的消費,辦手續取消自己責任。
講完以後,他才露出寬心的笑臉,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厚厚的皮夾子,給我看那些卡。他說,這些卡是他身份的象征。反正不要年費,為什麽不多申請幾張呢。
我決定把我知道的道理告訴他。我說,卡多固然神氣,但是,現在盜用信用卡的人本事越來越大。所以,不如好好申請一張正式的金卡,把其他的卡統統取消。而且,專用一張卡,可以積累點數,以後換取退款或者免費機票都是可能的。
他臉上又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不久以後,阿裏幫了我一個忙。
那年報稅,我照例拖到最後幾個小時才動手。哪裏知道這次稅表上需要填寫公寓的商業注冊號碼。原因是我付的一部分房貸利息是公寓的管理公司收的。這天是周末,管理公司要到星期一才上班。正好阿裏在值班。我想到阿裏是公寓管理公司的雇員,他的工資單上有公寓的商業注冊號碼。於是就把我的意思和他講了,希望他下班後回去找一張工資單,把號碼告訴我。
淩晨一點,他的電話來了。講完那個號碼以後,我說謝謝他。他不掛電話,停了一會兒,幽幽地說:
"你沒有想到,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幫助你的吧?"
我怔了一下,笑著打個馬虎眼混過去:
"嘿,你老兄說什麽呀?"
那段時間,我的辦公時間是下午六點到午夜十二點。阿裏當中班的話,從下午五點工作到淩晨一點。通常他會看著我去上班,再看著我下班。
有天晚上,月白風清。我回家的時候,阿裏在公寓外台階上坐著看月亮。我和他寒暄了幾句以後,發覺他的聲音有異。再一看,他的巨大眼睛裏麵飽含著淚水。淚珠上折射著一個顫抖的月亮:
"這是不公平的。這太不公平了。你知道,我每天早上幾點鍾起床?"
我搖頭。他也搖頭,任大滴淚水“啪”地灑在地上:
"我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照顧兩個孩子吃飯上學。九點鍾開始,我到對麵的小百貨公司上班。到下午五點,我一分鍾也不能停,馬上再跑到這裏來上班。我到美國來已經十年了。一直這樣工作,別說到外麵去度假了,就是曼哈頓,我也一共才去過三次。"
我把搖頭改成同情地點頭,正想說,你運氣真的算不錯的啦,可以找到兩份銜接得這麽好的工作……。他盯著我,換了一種語調:
"你想過沒有,這是不公平的?我白天要做一份全職的工作。你白天在家裏不用做事情。下午我上班很久了,你才慢慢地出門。現在你已經回來了,我還在這裏,還要等一個鍾頭才能回家……。我做的都是最低薪水的工作,兩份工作加起來,比你還少很多很多,我知道……。這是不公平的,對吧?"
我驚出一身冷汗。
你他媽的知道些什麽?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你想要革命還是怎麽的?什麽狗屁不公平!
我把這些飛一樣湧到口邊的話用力吞回去。
這次沒辦法笑著打個馬虎眼了。我想了一想說:
"冷靜一點,阿裏。這是命運。我的情況你並不了解。但是,你一定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遠遠不如你的人……。"
那次對話以後,我開始有意回避阿裏。逢阿裏當班的日子,天氣好的話,我就拿本書提早出門,到曼哈頓中城布賴恩公園坐一陣子再去上班。幾個月以後大家才恢複原來的情緒。
阿裏告訴我,他的太太簽證已經辦好,兩個月以後將帶著小女兒來紐約。他們夫婦和三個孩子終於要團聚了。
我照例說幾句美國人在這種場合下總這麽說的套話,表示恭賀。
阿裏的話沒有說完:
"……我已經決定,就在這幢大樓裏麵買一個公寓。你知道,這裏其他的管理員都住在……。但是,我,我就是想住在像你這樣的人住的公寓裏。買自己的房子是我一生的夢想……。"
我不想聽他說這些,故作高興地說:
"其實,這可能隻是你一生的第一個夢想吧。現在你的一個夢想要成真了。你以後還要買汽車,買大房子,說不定還要做生意,你的孩子要長大……。"
阿裏的眼睛發光,連聲說:
"對,謝謝你。對,謝謝你。"
阿裏買的一臥室公寓在大樓西翼。由於工作需要利益回避,管理公司把他的班次全部安排到我所在的大樓東翼來。我和阿裏見麵的機會更多了。同時,赫曼完全調到西翼上班,我們見麵就少了。
阿裏的太太來了以後,他們全家五口我都看見過了:很漂亮的兩個兒子,很難看的太太和很難看的女兒。
又是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下班後精神爽快,我車子開得飛快。到公寓門前,又看見阿裏在公寓外台階上坐著看月光。
我遠遠地就和他打招呼,走近時,我的心收縮起來。月光下,阿裏眼睛裏麵又飽含了淚水:
"我的媽媽下個星期就要來了……。"
原來,他流淚是為他媽媽歡喜。我心裏一寬。但是,他盯著我,和上次一樣,馬上換了語調:
"你想過沒有,這是不公平的?你和你太太兩個人,住的公寓有三個臥室,兩個浴室。我們一家五個人,住的隻有一個臥室,一個浴室。現在,我媽媽又馬上要來了……。這是不公平的!你說呢?你說對不對?"
回到樓上,我把上個月在朋友家見到過的那個地產商的名片找出來,放在電話機旁邊:第二天早上起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電話賣房子。
可以發表了,像個小說,比很多很多文學期刊上的小說都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