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聽流水想看山

欲脫功利牽絆,漸入淡定境界,想聽流水想看山。
正文

蘿卜幹兒

(2006-09-29 06:59:29) 下一個

在蘿卜幹兒不再是城市大多數家庭的主菜的日子裏,我讀了蘇童的短篇小說《另一種女人生活》。我驚歎蘇童的觀察和想象,他出色地描繪了蘇州香椿樹街上簡氏醬園內外的一切,包括月經帶抽人嘴巴的荒誕,天花板滲下血水的詭秘,提刀砍殺奸婦奸夫的恐怖。不知為何,或許是潛意識作怪,我可惜蘇童竟沒有探究醬菜本身。比如,用筷子撥開醬菜盆中的蘿卜幹兒,赫然發現一團蠕動的蛆子、一縷幹枯的頭發,或者 ----- 一節醃成金黃色的手指。

一節醃成金黃色的手指? 

我兀自一驚。怎麽會聯想到這上麵去?

蘿卜幹兒一樣的手指,幻化成一根美麗的蘭花指,又幻化成一個美麗的小姑娘。我的思緒升起來,我的心沉下去。

大概從我十多歲開始,居委會登記家庭婦女去醬製品廠做臨時工。這樣的副業機會,貧窮人家當然不會放過。從此每年深秋,母親挾著一張小矮凳,拎著裝有菜刀和水煙台的破包,穿著橡膠燙補的套鞋,去幾裏外的醬廠切蘿卜。我們兄妹一放學,也就各握一把刀,我掮一張板凳,走過西大街,去醬廠替換我們的母親。

醬廠在南通城西門與郊區的交界處,占地很大。一排稀疏的籬笆,沿路邊攔下去,一直攔到河邊。河不寬,幾篙子便接到橋那邊的大河,七拐八拐,又連接到著名的通呂運河。四麵八方的生產隊,撐著船,穿過橋洞,把剛起田的蘿卜運過來,賣給醬廠醃蘿卜幹兒。

遠遠隔河看,廠內大場中站立著一排排的尖頂蘆席帽,漸遠漸小。扒著籬笆看,才意識到帽子那麽大,蓋在兩米直徑的醃缸上。也有些缸不戴帽子,旁邊卻站著戴草帽的工人,腳蹬長筒黑套鞋,係著褚色的塑料圍裙,把切好的蘿卜片倒入醃缸的鹵水中。又有些人拿個大操籬,把浸了數日的蘿卜片往外撈,攤到地上的蘆席上,讓太陽曬。

鼻子裏聞到的,是彌漫著整個工場的濃濃的醃漬味。

醬廠正門不準兒童進入,我們隻好鑽籬笆。

從河邊的竹籬笆鑽進去,我們來到一個極大的蘆棚。幾百個家庭婦女臨時工,還有臨時工的兒子女兒,每天都在這蘆棚內外掙搶。我們搶洗好的整筐蘿卜,搶裝蘿卜片的空筐,搶蘆棚內背風的地盤。搶完了,我們便跨騎著板凳,板凳兩頭各坐一人,嚓嚓嚓地切蘿卜。

嚓嚓嚓。從六七歲的稚童,到六七十歲的老嫗,蘆棚裏人人都是快刀手。一尺多長的蘿卜,嚓嚓嚓切成三段,每段嚓一聲剖為兩半,再嚓嚓嚓嚓嚓五聲,切成蘿卜片,然後刀一推,蘿卜片便從砧板上落入板凳下的竹筐。半小時下來,一筐便滿了。力氣大的,一人拎著筐子上的兩個耳朵把手,膝一頂,便疊高起來。婦孺氣力不足,需兩人相幫著摞上去。

我家兄妹多,占兩條板凳。我們來了,母親便露出笑容,艱難地站起來,直直腰,然後坐到旁邊的小矮凳上抽水煙,和隔壁的林家媽媽講些淡話。

林家媽媽帶著個小丫頭。小丫頭人小手更小,拿一把大菜刀,小拇指常翹起來,煞是好看。我便譏笑她:“切蘿卜,還翹蘭花指呢,醜不醜?”她羞澀地笑笑,很在意地把蘭花指按下去。可一會兒,那指頭又翹了起來。

母親對我們說:“小丫頭好孝順,天天一放學,跑大老遠,幫林家媽媽切蘿卜。”又添一句:“又懂事,先頭我一個人蘿卜筐子抬不上去,她還幫我搭手呢。”

林家媽媽笑笑:“你家伢兒還不一樣!一來兩三個。你好福氣。”

“好福氣噢。”我娘歎歎氣,拖一拖長筒厚紗布托底的襪子,脫下濕漉漉的套鞋。蘆棚外天色漸暗,寒風颼颼,快來人過秤了。

或許憐老惜幼是人的共性,伶俐的小丫頭更招人喜歡。搶蘿卜時,鏟蘿卜的工人有意把別人推開,專門給她上一筐大蘿卜。衝洗蘿卜的人假裝著把水管對著她,嚇她驚叫一聲。搶空筐時,醃缸上的工人總是把空筐朝她身邊丟。我也常常幫她一把,兩人撅著屁股,背著身子,把整筐的蘿卜往棚裏拖。

我問小丫頭住哪裏,幾年級了。小丫頭脆聲回答說:“住城中路,我二年級了。”我默默一算,小丫頭了不得,比我還小兩級,大概才十歲吧,每天倒比我還要多走兩裏路。正想著,腳下一滑,手脫了籮筐,人借力望後一仰,一屁股坐在了泥水地上。

小丫頭也不來扶我,隻用手撐著腰,咯咯地笑,蘭花指在我眼前嫩嫩地翹著。

有好幾日,小丫頭沒有來。我記掛著,便問林家媽媽:小丫頭這幾天怎麽看不見了?林家媽媽邊切邊說:“伢兒太小,手嫩,手丫裏都是口子。我舍不得呀。” 我娘聽著,沒有做聲,看了看我的妹妹。她和我共一條板凳,坐在我對麵,比我小四歲。

我問,怎不在刀背上包布呢?林家媽媽答道:“包了,可口子裏總流血,把布都浸濕了。”

周末一大早,小丫頭又來了,梳一對整齊的小馬尾巴,戴一付淺花小袖套,笑起來眉兒彎彎,越發顯得細皮嫩肉。她利索地擺好板凳,墊穩砧板,將兩個半筐蘿卜並到一起,然後將空筐子放到板凳下,一邊露出一半,再從書包裏抽出刀來,準備切蘿卜。

“手好啦?”我問。

她對我一笑,伸出右手,讓我看。虎口裏已長出了新肉,其他三個指頭根上顯出些嫩黃的繭子,惟小拇指不合群,朝外翹著。大概突然意識到我又要笑她的蘭花指,她立刻把那小指頭收回來,和其他三個指頭並攏,一邊說:“它自己要翹,又不是我想翹。你的手呢,也給我看!”

我伸出枝枝椏椏的左手,驕傲地說:“看看我們農民老大哥的手,左手都有老繭。”

“有什麽大不了,左撇子。”原來她早注意到我用左手握刀。

她低了頭,開始切蘿卜,手上明顯地慢些。我關切的問:“還疼嗎?”

“也不是啦,就是刀太鈍。”

我娘說:“沒得事,晚上叫我家五侯給你磨,我家有磨刀石。反正磨一把也是磨,磨十把也是磨。”

第二天,林家母女用上了磨得極鋒利的菜刀,手上輕鬆多了,竟切得比往日都多。切好的蘿卜筐交錯疊成四層,城牆一樣豎在板凳邊。小丫頭點了點筐數,高興地叫起來:“哎呀,要過千斤了。我們還從來沒有切這麽多呢。”

我不屑一顧:“我們家天天超千斤。”

下午將晚時,有人拖著裝滿蘿卜的筐子,從過道經過,撞倒了林家母女身邊的城牆。嘩嘩啦啦,蘿卜片兒全倒向小丫頭。當大家把小丫頭從蘿卜和泥水中撿出來時,她已昏死過去,右手鮮血淋漓。待用水衝洗幹淨,那不聽話常翹起來的小拇指短了一節。翻塌的籮筐衝倒了板凳,連同板凳上沉重的砧板和鋒利的菜刀,一起砸到了小丫頭的身上。

小丫頭現在快五十歲了,再沒有見過她。在我的記憶中,她始終是個翹著蘭花指的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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