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聽流水想看山

欲脫功利牽絆,漸入淡定境界,想聽流水想看山。
正文

馬家門堂

(2006-09-29 07:00:49) 下一個

大戶人家,北方話裏叫“大宅門”,南通人稱“門堂”。馬家門堂在西大街上。

這西大街呈東西向,東自和平橋,西至端平橋,和東大街、南大街、北(無“大”)街一道,構成南通市的四大主街。可惜這四大名街在八九十年代相繼被毀,文化名城南通從此不再有街,也不再有門堂 -- 不再有我記憶中的街和門堂。

西大街全長不過一裏多路,用不規則石頭鋪就,寬約兩丈,中間微凸,不打滑,不積水。解放前店鋪林立,氣派大的門堂倒不多。解放後公私合營,再無私人開店鋪,但直到六十年代,多還保留店鋪的模樣。大街上約百多戶人家,街兩側每隔幾戶便有一條巷子伸出,巷子淺的,內有三五戶;深的,則有幾十家。許多高門深宅,便藏在這些巷子中。且巷子連巷子,巷子套巷子,在主街的後麵形成複雜的網絡。街坊四鄰互相知根知底。也難怪,解放前都在這條街上開店鋪,或勾心鬥角,或生意來往,或沾親搭故,或做成親家。到公私合營期間,又都被組織到一起學習,許多老底子,有的自己交代了出來,有的被別人揭發了出來,誰還不曉得誰呢?這淡話講遠了。回過頭來再說馬家門堂。

馬家門堂,一進三堂,算不上深宅大院,因就在我家斜對門,我印象更深些。第一進住的是此宅主人馬元琪,我們伢兒叫他馬家爹爹。據父親說,他解放前是開布莊的,生意做得很大。第二進由馬家表兄弟的遺孀帶個獨子住著,第三進讓政府撥給了一個地委幹部家庭,街麵門堂的東西廂房則分給了普通市民。

街麵門堂作為前後三進堂的過道,無人居住,多由馬家奶奶早起開門,晚上閂門,白日裏則虛關著。兩扇大門極厚,頓在一尺高的門檻上,大門兩側各留約一尺寬的空板,想來應是掛門聯用的,門楣上方亦有放匾的地方,隻是在我記憶中,已經也無門聯也無匾,內裏內外,空空如也。

馬家爹爹飽額圓臉,稍胖稍矮,一派福相。雖在公私合營中被定成資本家成份,卻並不十分收斂,極少與比他成份低的街坊,如小業主成份的李銅匠或小商成份的我父親等交往,臉上掛著不屑為伍的神情。那些自感低他一頭的,也就常在背後譏諷幾句:“擺什伲解放前的臭架子!公私合營再積極,也不曾做到店主任。”

每日裏,這馬家爹爹穿著整齊的中山裝,臉上刮得一絲不苟,不慌不忙跨出門堂,去和平橋東頭的國營布店去上班。逢著顧客,他倒是一臉笑意,量布、扯布等都做得極利索。收了錢,開了發票,用鐵夾子一夾,“唰”一聲射出去,那鐵夾便沿頭頂鐵絲滑到斜對麵的收款台上。無事時,向兩三個徒弟交代幾句,便捧著個茶杯,悶頭看報紙,再不就若無其事的在櫃台裏踱方步。

門堂的內當家是馬家奶奶,說是奶奶輩,現在想來她那時也不過四十幾歲,比我娘大不了幾歲。或許我娘為了尊敬,讓我們稱她為奶奶罷。她也是圓鼓臉,個子更矮得多,圓滾的身子,穿著斜襟衣,挪著小腳,若想跨出一尺高的大門檻,必得扶住門框才能走到大街上。

馬家街麵門堂既無人住,便成了我們小孩子玩遊戲撒野的好地方。那門雖虛掩著,我們輕輕一推就能進去,然後在裏麵跳房子,踢毽子,飄畫兒,拋珠兒。若吵得太凶,馬家奶奶便會打開院門,挪著小步子趕我們走:“家去!家去!天色不早了。”並不真的動氣。

難得一次,我們幾個頑童實在皮得不象樣,用粉筆把門堂內兩邊光亮的紫黑木板壁畫得一塌糊塗,才惹得馬家奶奶要抓我們打屁股,並挨家告狀。

又一次,一隻麻雀誤入門堂,我們趕緊關住前後門,在裏麵鬧得烏煙瘴氣,氣得馬家奶奶拿笤帚把兒把我們掃出去。

我在這個門堂裏玩得最多的,大概是拋珠兒。門堂內地麵鋪著青方磚,有塊地磚缺了個角,陷出個小坑,便成為我們的玻璃珠子所出發的家。方磚地和泥地不同,它非常堅硬,彈性大,珠子若沿地麵滾動,不易走準直線,也就不易擊中別人的玻璃珠子。因此,我們學會了用拇指彎曲關節部分發力,讓玻璃珠子淩空出擊,直接擊中目標,甚至將別人的玻璃珠子打崩。到三四年級時,我已經做到能在一公尺以內彈無虛發,兩公尺內也有相當的勝算,成為兒時夥伴中的武林高手。

前段時間讀趙忠祥先生的《歲月情緣》,看到有關玩玻璃珠兒的描寫,心中不免發笑。趙先生若和我拋珠兒,不一會兒就要輸個精光。

馬家無男丁,但人口興旺。一連生了四個女兒。虧得這四個女兒個個知書識禮,舉止嫻雅,大姑娘和二姑娘相繼金榜提名,一蘭州工學院,一西安交大,一時全街轟動。於是馬家爹爹每逢晚飯後,總喜在街上漫步更遠些,齒縫中銜根牙簽,麵有德色,碰到值得交往的熟人便打聲招呼:“吃過啦?”

後來同樣聰惠的三姑娘不知怎的,竟未中榜。馬家爹爹從此繃著臉,不願與人照麵。那時不興重考,如花似玉的三姑娘嗚嗚咽咽在深閨中悶了半年,才羞羞答答出了門堂,在一間國營茶食店裏做了營業員。再一年輪到四姑娘考大學,又取了北京農學院。一門三元,馬家門堂蜚聲街頭巷尾。

馬家奶奶沒有生出兒子,內當家的地位並未動搖。大街上有大媽小媽的家庭數一數有好幾家,比如東頭的李銅匠家,西頭的茶水爐子高家。馬家爹爹卻沒有娶二房,夫妻之間極恩愛,早晨常一同出門買菜,男的背著雙手在前,女的挎著籃子在後。回來時,多半是男的挎籃子。羨慕煞人。

然而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來了。先是學生造反隊,接著工人造反隊,再後來農民棍子隊,一撥一撥地來西大街破四舊。某夏日深夜,學生造反隊按居委會提供的名單抄家。臨到住著大資本家馬元琪的馬家門堂時,已是淩晨三四點鍾。隻聽得街上腳步匆匆,長矛拖地發出恐怖的叮咚,馬家門堂大門被擂得山響。

及至天色微明,噪音漸漸向東而去。我趕緊起身,溜入馬家門堂,從院門縫向內窺望。隻見大院中已是坑坑凹凹,尤其是院中間的石榴樹周圍被掘出個大坑。須臾,卻見馬家奶奶穿著汗衫,拎個小布包,快速閃到樹下,將那布包埋入坑中,然後小腳踩了又踩。十二三歲的我,從門縫中看去,猶如在看電影,極是驚心動魄。這個經典鏡頭,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秘密。

馬家門堂後來又被補抄了兩次。不知馬家奶奶埋入造反派所挖坑中的那個布包是否逃過厄運。但我們玩耍的街麵門堂已是麵目全非,地磚狼籍,板壁翹起,兩扇大門被紅漆黑墨潑得亂七八糟。

馬家爹爹每天仍然穿中山裝上班,但回來時脖子上掛了遊街的牌子,頭不再盛氣淩人地昂著。進得門堂後,他才敢將脖子上的牌子卸下來。如此一月有餘。

掛牌遊街的風過去後,馬家爹爹依舊早出晚歸,在街上走,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有幸災樂禍的在後麵指指戳戳:“看他,人兒頭又活了。” 馬家爹爹隻當耳邊風。

來年春節,馬家三姑娘招婿上門,其他三個女兒攜婿及兒女回來參加婚禮,加上親朋好友進進出出,甚是熱鬧。馬家門堂大門上貼了喜字,一掃灰敗之氣。門堂裏由著自家的孫兒女們打鬧。馬家奶奶笑得合不攏嘴,拎個南通人淘米的淘籮兒挨家發喜糖。我娘說:“你好福氣,養老的女婿都找好了。別人不曉得哪輩子才修得到呢。” 馬家奶奶回道:“你也快了,五個兒子,怕什伲呀。五侯(我的小名)呢?天天在我門堂裏鬧。給他多吃包糖。”

某夜,我做夢,進了馬家門堂,又見馬家奶奶在埋那小布包。不知何故,我竟絆了一跤,跌到她身上,嚇得立刻醒來,卻發現褲檔粘粘的濕,懵懵地楞了半夜。而今回想,性之啟蒙,原在冥冥之中,然啟蒙之人,或應是善良之輩,方得入夢。待考證。

再不久,我高中畢業下鄉插隊,從此再未跨入馬家門堂。西大街拆遷後,聽母親說,馬元琪老夫妻不肯跟女兒過,自己住個中套,請了全天保姆服侍。“到現在還擺資本家的架子!孤寡老人才找人服侍進養老院呢。”父親不以為然。

我默然。從公私合營到文化大革命,馬元琪身為西大街上顯赫的資本家,卻未吃大虧,可謂識時務者。讓幾個女兒報考北方大學,想來是對南通的人文環境做了某些思考,才會有意讓下一代去北方的環境中曆煉。有女兒女婿可依靠,卻堅持自立而請保姆服侍,晚年清醒如許,一街住戶,幾家能比?馬家爹爹和奶奶現在都該九十多歲了,不知仍健在否。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