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那聲音就象座鍾行走,經常在夏秋的深夜出現。我們兄弟躺在補丁疊補丁的蚊帳中,大氣不敢出,手腳不敢動,驚恐地睜大眼睛,在黑暗中無助地縮在床席中間。那聲音有時來自頭頂的房梁,有時來自床邊的牆內,有時來自床底下,有時,實在不知道來自何方,似乎聲音在遊走。
很小很小,我們就聽說這是蛇盤鼠的聲音。是老鼠在打顫,還是蛇在擺尾,我不曉得,想象中應是前者。
西大街都是舊宅,多為兩進以上,前頭做店鋪,後頭做住家,中間夾著天井,裏堂屋及睡房有地板墊高。且屋宇連著屋宇,牆內常出現中空。這一切為蛇和鼠的生存提供了很好的環境,說是家家有蛇亦不為過。家蛇無毒,大概也不咬人,從未聽說西大街上有人被家蛇咬傷。
倒是常聽對麵陳家爹爹在乘涼時講述茶水爐主人左九侯(南通無論男女老少,都習慣在小名後加個“侯”字)深夜遇蛇的傳奇。那左老九,常年挑水捅爐灰端熱水勺子,自然身長臂壯,喜灌黃湯(黃酒)。某日深夜,他醉醺醺踉蹌歸家,卻見街心橫臥著一根粗杠,便高聲叫道:“什伲人,這麽晚了,還不把門杠收家去!”一邊說,一邊彎下身撿那門杠,說時遲那時快,門杠翹了起來,隻一掃,就將左九掃倒在地。那左九嚇得醉意頓消,眼前隻見黑影一閃,便沒了蹤影。想那西大街上都是八扇鋪板的店鋪人家,需要多粗多長的門杠,才能頂住?
我家老宅共兩進,中間有狹窄天井,西牆與堆著大量糟糠的西福源醬園店為鄰,有家蛇更在情理之中。每年四五月間,我們總會在父母親的雕花大木床下,或床頂上,收獲一條扁擔長的蛇殼。父親時時告誡我們:見蛇勿打,那是家蛇。又聽鄰居上人講:蛇盤鼠,死家主,看見了千萬不要發聲。
雖有家蛇,老鼠並不見少。碗櫥的紗窗常被老鼠咬破,米缸上常見老鼠竄來竄去,更有那膽大妄為的,夜間甚至將油瓶掀翻。老鼠肆虐,家家防不勝防。我家常年有老鼠夾伺侯,在繃好彈簧夾的鐵絲上勾一小塊滋油(豬油)渣或一小段油條。半夜裏若聽到霹靂似的“砰”一聲,便知道打著老鼠了。於是父親立刻起身,將那滿嘴流血或肚腸爆出的可惡老鼠從鼠夾上鬆開,再用火鉗撿起,丟到大街上,讓清晨的糞車壓扁。
我們恨老鼠,又怕蛇。老鼠常見,蛇卻極會遁跡。多年來,我們年年隻見蛇殼,不見蛇形,但自小讀各種小人書,聽各種故事,因此對蛇充滿恐懼。想夜間,那冰冷的長蛇就在帳頂上方的梁上遊動,盤著老鼠,掉到帳頂上怎麽好?帳子布朽,撐不住蛇的體重可不得了。因此每每聽到“嗒、嗒、嗒”的響聲,便嚇得冷汗涔涔。更有幾次,直覺得蛇就在床靠牆的一側,就在掖著的蚊帳外遊走,嚇得一顆心拎在嗓門眼,好半天才昏昏睡去。倘或那若有卻無的蔌蔌聲來自床下,心跳便稍穩些,趕忙輕手輕腳地將帳門掖緊。
終於有一次因為洗澡,我與家蛇不期而遇。那時洗澡用木盆,如我家,總將笨重的大圓澡盆架在裏進的堂間中間,盆底邊緣一處用木塊墊高,倒入一臉盆的溫水,然後人盤著腿坐進去,乘水幹淨時先洗頭臉,然後再打洋堿洗身上。洗完後起身穿衣,取一木桶,將澡盆一端搭到桶邊上,再從另一端抬起澡盆,將汙水倒進桶中,然後將木桶拎出,倒入下水道。
那是文革初期一個極其悶熱的夏夜,我們幾個兄弟一個接一個地洗澡,我磨蹭著等到最後才洗。在將木桶中的洗澡水拎到天井倒入陰溝後,幽暗之中,卻見天井邊沿台階上有個大圓盤,我以為是二哥的石擔子水泥盤(文革中各家男兒尚武,經常自己澆鑄兩個水泥圓盤,用毛竹穿入中孔便成一副石擔子,以練肌肉),便將木桶往上一頓。殊不料,那圓盤緩緩動了起來,漸漸長大,上麵的木桶也搖擺起來。我猛退幾步,驚叫一聲:“蛇!”幾個兄弟應聲而出,隻見那蛇黑黝黝的,有手臂粗細,近兩米長,倒並不揚頭吐舌,而是溫順地順著牆壁,慢悠悠地遊進西壁柱因腐爛而出現的一個洞內,進了牆壁。原來蛇也是出來乘涼的!
從此後我特別關注那個洞。幾天後,我和小弟竟然再次看到蛇在裏麵遊,那感覺,就象是看到一列火車在跑,我們二人趕忙從爐邊取了灰鉤,去勾那洞裏的蛇,卻終於沒能鉤出來。再後來,我背著父親用破磚頭將洞口堵上,心想那蛇肯定出不來了,肯定跑到隔壁的醬園店去了。然而第二年,我們仍在父母的雕花木床下揀出一條蛇殼!母親還叫我們送到藥鋪店裏換回幾分錢。
有了這次經曆,我對蛇的恐懼稍減。又一日,在街邊小巷中和頑童蹲在高牆邊的泥地上拋(彈)玻璃珠兒。我性頑,拇指發力極猛,竟將玻璃珠兒彈入牆上地板透氣孔中。大宅人家地板墊得高,因此在邊牆上留出三個豎直的透氣孔。正懊悔間,卻見一條大蛇從最上的孔中冒出,一拐,又鑽到最下一個孔中,牆壁上但見一小段花紋身體在遊移,把我們幾個玩伴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那蛇才消失在下孔之中。想來一定是我彈出的玻璃珠打中了這條蛇,驚動了大駕,才不情願地挪個地方。
後來七三年下鄉插隊,我經常看見各色蛇等在溝渠中遊走,在稻田內盤青蛙老鼠,在草坡上盤成一團曬太陽,不再害怕。氣不順時,順手將大鍬往蛇身上一插;心情好時,噓兩聲把蛇趕走,再不忌諱那“蛇盤鼠,死家主”的警告。倒是有年冬天參加開河工程,眼見冬眠在河坡下屍骨壇內的幾十條蛇纏結在一起,被一鍋端了出來,讓大鍬斬得雞零狗碎,晾曬在大堤上,心中惡心了好一陣子。
如今南通西大街隻剩了幾棟破舊不堪的舊宅,可憐地躲在高樓的後麵。我插隊的向陽公社前進大隊也成了毫無章法的城市邊緣地帶。老鼠可能還有不少,家蛇也好,野蛇也好,怕是不多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