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聽流水想看山

欲脫功利牽絆,漸入淡定境界,想聽流水想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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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放榜

(2006-09-29 07:03:16) 下一個

“高考”這個詞,六十年代好象也說,但不流行,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更常聽到的就是“考大學”。

“考大學”在我故鄉南通市的西大街是件大事。每年八月初,郵遞員總是這條街上最引人矚目的人物。時近中午,女人們多在家裏忙中飯,耳朵卻在聽街上的腳踏車鈴聲,且不時走出門外,以手遮額,向東頭了望。我印象尤深者,是斜對麵馬家門堂的馬家奶奶。那些天裏,隻見她時時挪著小腳,顫巍巍從門堂裏探出頭來,翹首東望。隔壁單家爹爹(爺爺之意)便托著煙台取笑道:“又是等四姑娘的榜吧?天早呢,急什麽,郵遞員還沒到和平橋呢。”於是馬家奶奶轉身回裏,可不出十分鍾,她那圓滾滾的胖身子又出現在門堂口。

千等萬盼,郵差總算從東頭煤球店處進街了。這郵差不分冬夏,總是穿戴整齊,著郵綠色製服,戴大蓋郵帽,推一輛也是郵綠色的二八型腳踏車,後掛兩個綠色郵袋。逢到哪家有信,郵差便扳響車鈴,喊一聲:某某號或某某人有信。若是這家恰好有個兒子或女兒考大學,這一喊可了不得,半條街的人都湧過來了。

及至傍晚,整條大街都曉得馬家四姑娘考取了北京農學院,那馬家爹爹飯後出門時,大街上已經擺滿了乘涼桌椅及竹床,鄰裏的恭喜聲不絕於耳,他那份喜歡自不必說。事實上,西大街上年年都有十數人考取大學,這在六十年代絕對是高錄取率。街頭巷尾,到了放榜季節,便聽到大人們談論著,某某家的千金取了揚州師範學院,某某家的公子取了上海同濟。清華北大,或是複旦交大,在這條街上也時有所聞。

六四年,輪到我家大姐考大學,考試那幾天,家中氣氛很是凝重。母親雖不識字,亦知這是大事,極是緊張,處處小心翼翼,生怕出什麽事。記得有一天大姐回來,說是化學沒有考好,氣得父親在裏房直歎氣,一跺腳就將其中一塊地板踩斷。而後八月放榜,郵遞員將南京醫學院的通知書送到我家,我娘喜極,趕緊催我二哥赤腳跑到起鳳橋下父親工作的合作商店中報喜。

向來南通出人才,卻不留人才,兒女大了,考進了大學,畢業後極少回南通工作,做父母的好象也願意兒女在外地,這樣才算出息。到了過年前,出息了的兒女從祖國的四麵八方回到上海或南京,然後乘東方紅客輪,大清早趕回蘇北的南通。快過年了,起得早的街坊便可碰到張家老二,或是李家老四,拎著旅行包在石頭路上往家趕,間或還帶回說普通話的媳婦。這老二或老四,必會放下旅行包,恭敬地叫一聲:某家伯伯或媽媽,我回來了,然後推一推身邊的普通話媳婦:快叫,這是某某媽媽或伯伯。那媽媽或伯伯必用狼山牌(狼山是南通著名景觀)普通話歡快地高叫:哎呦,老二家來啦,兩人都家來啦!好,好,快家去,讓你娘你父高興高興。這老二一路過去,必會碰到許多家的伯伯出門買菜,許多家的媽媽在門口刷家什(馬桶)。一天下來,整條街便都知道張家或李家的兒子媳婦家來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高考中斷,西大街八月放榜這一景從此絕跡。有兒女在外的家庭雖同過去一樣,總在年尾等兒女歸來,終覺少了氣氛。況且文化大革命中大學生也不上課,都在鬧革命,因此發生多少悲劇!

西大街中段有一中醫世家,長女考取名校,文革初期夏季中攜男友回通拜見長輩,這男友是清華大學學生,恰逢南通武鬥,竟慘死在流彈之下,全街震驚,數日恐慌。又有一家,老大考入北京著名大學,原本前途無量,誰知在京參加了批鬥中央某首長或某教授的活動,並和幾個批鬥學生一道將人打殘,以後遭逮捕,判刑數年。全家從此抬不起頭,老父鬱鬱而終。

西大街和祭壇巷交界處的戴家,或許是文革中受創最深重的一家。戴家大戶,門堂極深,少與普通鄰居交往。因此當年其家老大考入名校(好象是北大或北師大),街上未見轟動。畢業後戴家老大同女友一道分回到南通中學教書。這對夫婦如隱士一般,早出晚歸,難得在街上走動。文革中某日清晨,西大街上人聲嗡嗡,將我從熟睡中驚醒。憑直覺,我知道街上又出了大事,趕緊起身,隨大人向東跑,竟進入過去我從不敢跨入的戴家門堂。入得後院室內,赫然看到蚊帳低垂,帳內被單下隱隱蓋著兩個人。原來這對年輕的知識份子夫婦不堪家中屢次被抄(或者還有學校批鬥),竟雙雙在掛蚊帳的竹杆上吊死!那份驚駭,我至今曆曆在心。回想那天清晨看到的掛在床頭的兩人合影,男的簡直就象徐誌摩,女的也十分斯文,戴著金邊眼鏡。一對佳人,終於沒能捱過文革煉獄。父親說,戴家氣數盡了。

西大街的氣數好象也到了頭。文革後期,街上一片灰暗破敗,街中石塊缺失再無人整修,到處坑坑窪窪。住房越來越擠,擠進來許多不相識的外戶。清晨再聽不到倒馬桶的吆喝聲,因為環衛所的工人造反,不願為城裏的資產階級服務,後改由農民進城收糞,好象也沒有長久。家家戶戶於是一開門,便拎著馬桶去公共廁所倒。討巧的,乘黑夜掀起街邊的陰溝蓋,撲通一聲將汙物倒入,穢氣整日在街上彌漫。夜間路燈越來越暗,燈泡壞了也無人更換。人們再不敢提考大學,兒女們下鄉,能插到個稍富一點的公社或大隊,便是萬幸。後來知青回城,若能進工廠做個工人,更是菩薩保佑,祖上積德。

我算走運,在十九歲那年被插隊的地方推薦進了大學,做了工農兵大學生。到一九七八年,國家恢複高考,崇文之風回歸。西大街果然街學淵源,底蘊深厚,立刻複了元氣,從老三屆到尚讀高中的學生,人人鼓足了勁,家家都有人備考。街上夜燈之下,但見年青人背起書包,夾著課本,步履匆匆地奔向各中學的文化輔導課堂,發奮補習,立誌考正規大學、電大、工大、職大,或者自學成才證書。這年八月,我家東頭僅隔幾戶的張家兩個兒子同時考取北京大學,一街老少無不嘖嘖稱奇,更將張家兄弟視為楷模,且與有榮焉。而其老大,正是和我一同拋了好幾年玻璃珠兒的兒時夥伴。

再後十多年,大馬路上建起座座高樓,西大街作為後街,被分割得肢離破碎,深宅大院滿目瘡痍,詩書複興僅維持了幾年便銷聲匿跡,街坊鄰居各奔東西,不複來往。而今,西大街兒時的玩伴們想必都已住進門窗緊閉且鄰居不相往來的樓房了吧,也都經曆過兒女高考的煎熬了吧。期盼兒女成龍成鳳之心,人皆有之,隻是兒女中榜的那份喜悅和榮耀,再無那麽多的街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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