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經刪節載南通《江海晚報》2005年2月2日版)
我的母親趙潔君,2005年1月20日辭世,享年87歲。
母親出身江蘇南通大戶人家,卻因開錢莊的外祖父揮霍家產吸鴉片,未受到應有的良好教育,她未曾裹出金蓮小腳,不諳女紅,不善家務,沒有心計,僅認識有限的幾個字,能寫出自己的名字。
自入我家,母親便被公婆、親戚,以及周圍鄰居視為愚、癡、呆、笨。作為父親統治下的柔順臣民,母親兩年隔一胎,生養了我們兄弟姐妹七人,我排行第五。
解放初期,母親原本幫助父親看看雜貨店,但自公私合營後,再沒有工作,隻在生育的間隔期間,為生計所迫,偶爾出去打些零工,她為修馬路敲過石頭,去醬製品廠切過蘿卜,然而總是不利索,欠精明,受盡欺淩。即便在家做副業,如泡蠶豆、剝大蒜、敲核桃、粘火柴盒等等,雖起早貪黑,手腳終是不快,主要靠我們兄妹來完成,包括我那時才六七八歲的弟妹。
母親常年為全家燒飯做菜,兢兢業業,卻經常把胡蘿卜飯燒糊,讓玉米屑菜粥溢出,灶火冒煙,青菜煮爛等等,屢遭在合作商店做會計下班歸來的父親喝斥。母親從不抗爭,默坐一角,神情悲切而木納。
為兒女納鞋底是母親夜間的主要任務,但她動作遲鈍,針腳歪扭,毫無飛針走線的風采,也不會織毛線,甚至縫紐扣補衣褲也難見平伏,時時氣得父親自己捏針補綴,縫到夜半。
鄰裏的大人孩子,若非善類,經常辱罵我母親為“癡奶奶”(癡婆娘之意)。母親笑笑,並不爭辯,亦不計較。文化大革命更使許多人失去理智,當時我們居住的西大街有一家鄰裏稱之的“惡狗村”,此家幾員虎將倚仗權勢,嘯聚街頭巷尾,夜夜糾集一班少年砸門敲窗,然後揚長而去。父親不在時,母親隻能護著年幼的我們躲在裏屋發抖,一任惡人喧囂。
在那不堪回首的饑餓年代,父親為了精打細算,自己掌管著每月45元全部工資。喜零食的母親身無分文,難得靠賣廢紙或破銅爛鐵得了幾分錢,便去店裏買一點茶食,如桃酥、雲片糕、金桔餅等。出得店門,卻無論如何舍不得放進自己嘴中,總是帶了回來,讓我們兄妹均分著吃掉。多年後我們每帶母親去琳琅滿目的食品店買她喜吃的糕點,她仍不外乎點這幾種,其吸引力於她已是刻骨銘心。
家道艱難,魚肉極少進門。我與小哥便外出釣魚。跨過馬路,就是城河,河與長江連通,每到漲潮,城河中便溢滿渾黃的江水。我們站在起鳳橋(此拱橋古老典雅,後毀於文革後第一次無知無序的城市建設中)的圓拱下,常可釣到鮮美的鰻魚、丫子魚等。母親自是高興,立刻洗淨,做成紅燒魚段,滿足地看著兒女們狼吞虎咽,自己最後啜些殘剩湯汁。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一開始就是憔悴的,蒼老的,任勞任怨,任打任罵,沒有欲望和追求。誰曾想到,在1964年夏天,母親居然有勇氣出走。母親的突然失蹤令父親焦急萬分,更使兒女們陷於恐懼。我至今無法知道母親當時的全部想法,隻知道她被父親又一次責罵後,偷了父親幾塊錢,買了一張五等艙船票(天知道她怎麽買票的),去上海投靠她當時在國棉十九廠做工程師的哥哥,卻因人地生疏,蹲了一夜馬路,最後在行人幫助下見到兄嫂一家,但隻在他們家逗留一天,便被送了回來。多年後,我每想及這場短暫的家庭風波,不勝唏噓:任她是愚,是鈍,是醜,母親其實也曾年輕過,憧憬過,也曾有過對自由及美好生活的向往。卑微的母親當年不堪父親壓迫而短暫出走的勇氣,至今令我肅然起敬。
那個年代的生活,豈一個苦字了得!不可思議的是,我們兄弟姐妹居然都無病無災地長大了,一個個出窩了。是靠母親的無私嗬護和積德,或因西大街老宅的風水好,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我無從知曉。家中除了大姐趕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上了大學外,我們兄妹中有四人先後下鄉插隊,惟一兄僥幸進了南通師範,一弟分到豆腐店磨豆腐。
再十多年,兒女們都坐上了“帳桌”(母親最大的願望就是兒女個個坐帳桌 –- 即辦公桌),西大街的家安靜下來。母親終於有了閑暇,聽收音機、看電視劇、養貓、串門、摸長牌。然而她最大的期待和歡樂,便是等到兒女歸家。我們在家,母親便有高聲,不再畏懼父親,儼然以兒女為後盾。我的幾個兄弟和媳婦及小妹和妹婿都極孝順,尤以弟妹操心最多,沒有他們的常年服侍,我父母很難活到八十開外。然而兄弟姐妹之中,我總覺得母親似尤疼我,認為我在省會大城市做著體麵事,在鄰居麵前便覺得臉上分外有光。我遠走美國後,曆年回國探親更成了她翹首以盼的大喜事。每逢我自己或攜妻兒歸來,母親必要我備些小禮物,領著我們走訪鄰居,逐家送禮,逢人便笑:“我家五侯和五媳婦回來了,給你們家帶了點這個那個......”高興的心情溢於言表。
母親愛看電視,尤喜看各種各樣的古裝戲,《竇娥怨》、《四郎探母》、《楊乃武與小白菜》等中的劇情她都能道出幾分,也願看瓊瑤等的言情連續劇,常常手捧煙台、膝臥家貓,看得極投入、忘情。
同在南通從小長到老,父親一輩子聽不懂南通以外的其他方言,母親則無師自通,不僅能聽,還能和我那說普通話的妻兒交流,並在飯桌上做父親的翻譯,每到此時,父親便顯出自卑,極少高聲,倒是母親更活潑些。
進入80高齡後,母親越來越消瘦,滿頭銀絲,身體佝僂,但始終耳聰目明,聲音清亮,更表現出淡泊安詳、寬容慈善。2000年夏季我又回國探親,此時的母親已需子女幫助洗澡擦身。我將母親扶入澡盆,眼前的母親已成一具皺皮包著的骨架,脊梁彎曲,胸脯幹癟,並攏的雙腿間顯出巨大的空間。我擦洗著她肋骨曆曆的後背和前胸,心中的震撼難以言述,熱淚滾滾而下 –- 就是這片隻剩兩隻赫色乳頭的胸脯,曾源源不斷地流淌出讓我們吮吸長大的生命乳汁;就是這付風幹的軀體,居然生養出兒女七人,並為我們遮擋了二十多年的風雨。最後一次洗澡時,母親在澡盆中啜泣起來,眼中盈滿渾濁的淚水,母親憑直覺知道我要走了,來年是否還能相見?然而旋即,母親偷偷擦掉淚水,恢複了常態,她不想讓我難受。離別之際,父親總是長歎短籲,晚年的母親卻顯現大家出身風範,少有女兒態,不流淚,不歎氣,靜靜送我出門,然後轉身站到二樓窗口,目送我遠去。
2004年歲末,一場罕見的寒暴突襲南通,風燭殘年的母親終於倒下,由我二哥二嫂急送通州市醫院,診斷為心力衰竭,伴有輕度心梗和腦梗。此時的我,正在探親途中,距南通隻剩一小時車程。難道母親等不及我了?待我領妻兒趕到醫院,母親已陷入昏迷,幾經呼喚,方念出我妻的名字,隨即沉睡。我坐在病床前輕輕呼喚:“娘奶,你醒醒,我是五侯,我回來了。”我多麽希望母親能認出我來。
醫護人員都認為,以母親如此高齡和衰弱的身體,隻怕是該走了,於是僅做常規搶救。至第二天中午,母親開始扭動、湧痰、喉嚨裏呼呼作響,顯出垂死的症兆。護士將吸痰器的管子深深插入喉中,卻吸不出多少痰來。眼見母親在半昏迷中表現出的痛苦,我心如刀絞,忙叫護士停手。我不能再讓母親吃苦,我寧願母親早一些、但沒有痛苦地去世。稍後,母親鼻中流出一點鼻涕,於是我用紙巾接住,慢慢轉動,竟拖出一條近尺長的鼻涕來。至晚,母親慢慢蘇醒,再後來,逐漸可以喝水、進食,有了小便和大便。在我們的幫助下,母親甚至坐了起來,漸漸認出了自己的兒女媳婿。所有的醫護人員,所有的病室人員,無不嘖嘖稱奇。
母親向有便秘的毛病,病危期間便意更頻,每晚要人扶坐便盆多次。但夜間隻要是我陪護,母親便特別安靜,喜歡臥向我睡的折疊床一側,每每醒來,並不示意要坐便盆,而是靜靜地注視著我。我極靈醒,也便睜眼,隻覺母親目光清澈,笑容燦爛。我們互相注視片刻,母親複閉眼裝睡,惟恐我太勞累。我亦閉眼,強將淚水流向心間。母子之間,息息相通,不在此境,無從體會。
我臨行前三日,醫院同意母親出院,住我大哥大嫂家中,專人服侍。臨別當日上午,我再去大哥家看望母親,母親平靜地睡著,似不想讓我悲傷辭行。
不期我抵美僅三日,就接到母親辭世之訊。放下電話,我默坐良久,散神竟日:母親啊,你從冥冥之中掙脫死神,隻為再見我一麵,再與我相處幾天,再讓我盡孝數日,你怕我終身抱憾!而我離後,母親便覺最後心願已足,不複戀世,撒手人寰。
身在異邦,無法親臨送母,謹撰此文,是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