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爿何物?火爐中烤出的芝麻餅也,總麵積與三寸直徑的大餅差不多,因其狀為菱形,故曰“爿”。至於是“缸爿”還是“角爿”,或是其他什麽爿,則無從查考。南通話中有太多的字詞未錄入字典,姑且寫成“缸爿”,看得懂就行。
缸爿和油條一樣,曾是南通市民最重要的早點,從五十到七十年代,一直是二分半錢加一兩糧票,若隻買一塊,對不起,得付三分。現在想想,這二分半錢的價格著實高明,有多少大人舍得虧掉半分錢呢?買兩塊吧,成雙。
我家老宅所在的西大街上,最顯眼的缸爿店要數李桂記。李桂記其實是一家綜合飲食店,早上貼缸爿炸油條,中晚供應飯菜酒,也給人請到家中辦紅白喜事,到了陰曆年底,從過年前約二十天便歇業,店麵租給鄉下的農民幫城裏人蒸糕蒸饅頭。一般人既吃不起店裏的飯菜,總還得為不及喝粥就去上學的孩子買塊缸爿,因此大家習慣上就稱其為缸爿店。比如西大街上某人為生人指路,便會說:“不遠,缸爿店往東第四家。”
我更熟悉的是起鳳橋下的缸爿店,這爿店就在引橋的坡壁下,缸爿爐子和地麵一般高,童兒雖矮,站在橋坡邊上,也能看到爐子正中的圓孔,圓孔下通紅的爐火,以及貼在圓爐壁上一塊塊正在膨脹變黃的缸爿。每天上學,走上引橋,缸爿香氣便撲麵而來,若是冬天,香氣加熱氣,那誘惑自難抵禦。
自小起,我就佩服缸爿師傅的那雙手。但見他,手掌壓一下濕毛巾,立刻將灑好芝麻的菱塊麵攤到手中,飛也似地從伸入火紅的缸爿爐,往爐壁上隻一貼,便空手出來,一切隻在眨眼之間。取烘好的缸爿時,不用手而用平頭火鉗,在爐壁上輕輕一鏟,便將缸爿夾出,順手往前麵的匾子裏一丟。
匾子中,一塊塊缸爿熱氣騰騰,焦黃透酥, 兩頭微翹,一麵沾著芝麻,另一麵點綴著烤焦的痕跡,周圍散落著些熟芝麻。大多買者總喜挑才出爐的,一邊等,一邊和缸爿師傅講些不著邊際的閑話。也有那心急的,錢糧票一丟,不問涼熱,取兩塊缸爿往孩子書包中一塞便走。有認識的便取笑道:“急什伲?講兩句淡話再走。”
“淡話鹹話,哪有工夫講呀,伢兒要上學。”一邊說,眼睛卻盯著遠去的孩子,看他咬著缸爿走過起風橋。
我家貧窮,難得吃上缸爿。但父親若買到滋(豬)油,在鍋中將油熬出後,總要留下滋油渣,切成小塊,送到起鳳橋缸爿店,以每塊加半分的工費,請做成滋油渣缸爿。那時候家家如此。切麵的師傅於是將滋油渣夾入發麵,切成十數份,用小笤帚在一麵刷上油,灑上芝麻。父親卻叫起來:“怎麽格點兒芝麻?多灑點兒!” 切麵師傅也不惱,順手又抓起一小把芝麻一揚,再推給貼缸爿的師傅入爐。起爐前,可能因為滋油渣不粘壁,便有一塊缸爿從爐壁掉入碳火中,缸爿師傅未及取火鉗,索性徒手入爐將還未燒焦的缸爿雙指捏出。火中取栗,信然。
每吃缸爿,我便想到起鳳橋下釘鞋子的瘸子。
瘸子姓錢,年紀不詳,總還不到二十歲。他不僅瘸,而且疤,右額上有很大一塊疤,把眼皮都吊了起來。瘸子住在我家隔壁的江家園巷內拐彎處,有弟妹數人,父早亡,靠寡母撐著家。想來家境艱難,這寡母從無好臉色,對瘸兒尤其刻薄。
無論風雨,這瘸子總是挪著小板凳,背上釘鞋子的破袋,艱難地穿過馬路,在起鳳橋引橋下靠河欄邊坐下來,然後將破袋中什物倒出,豎起釘鞋的小鐵架,再將十數枚釘,還有補鞋的錐子、針線等物逐一擺放在破袋上。於是靜靜等人來補鞋釘掌。
我們頑童都看不起他,極少在他的這塊小領地上玩,如果找他,也多是惡作劇,或是偷些釘子及做彈弓用的碎皮之類。我卻因為一塊缸爿,和他有了來往。
饑荒的六十年代初,糧票是每家第一貴重物品。許多父母在戶口簿上更改兒女出生日期,隻為讓他們早一年上小學,早一年從每月定量16斤糧跳到23斤,再跳到28斤。我也未幸免,因此至今不曉得自己的真正生日,戶口簿上是哪一天,就是哪一天了。
發育不全的我,坐第一排。一年級中某日,第二節語文課剛開始,同座的女生突然舉手,說抽屜中的一塊缸爿被偷了。老師立刻嚴厲追問,大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味道,我離缸爿最近,自然成為懷疑對象。後排一梁姓同學起身揭發,稱看到我課間躲在角落吃缸爿。我至今懷疑正是他恰好坐在後麵,窺見前麵抽屜中的東西,自己偷了,卻來個惡人先告狀。
既有人指證,我有口難辯,含著屈辱的淚水,被勒令站到最後。課後我跟老師進了辦公室,小小年紀,如何經得住老師的喝斥,待她威脅要叫我的父母前來領人時,我已是魂飛魄散,乖乖承認,並答應兩周內賠償。一樁缸爿冤案從此成立。
三分錢加一兩糧票,沉沉壓在我心裏。哪裏去找錢?更哪裏去找糧票?別人家的孩子偶而還能得到買缸爿的錢,我家卻極少有這樣的奢侈,即便買,也是父親自己來缸爿店,為的是挑稍大些、稍厚些、芝麻稍多些的。
放學後,我再無心玩耍,終日在稻香村食品店外遊蕩,七八天下來,竟真的從櫃台下麵撿到三分錢!眼看大限將到,糧票卻無著落,神使鬼差,我突然想到釘鞋子的瘸子。
瘸子向無朋友,大人小孩從不正眼看他。整日裏,他孤零零坐在起鳳橋邊,空洞地看著橋上人來車往,等著極難得的一兩分錢生意,腹中饑餓,也隻能眼巴巴地瞄一眼斜對麵的缸爿店。當我前來套近乎時,大我十多歲的瘸子竟有些受寵若驚。稍熟,我提出他能否幫別人釘鞋時收糧票不收錢,以借一兩糧票給我,日後必還。不想瘸子卻從亂七八糟的殘腿褲管裏翻出一兩糧票,塞到我手上,嘴裏不住地說:“你可要還我,不能賴帳。”
此後我每日下學,必來瘸子攤前玩一會兒,心中卻虛,不曉得那一兩糧票何日才能還他。瘸子倒從不催逼,隻是眼神中不時流露些期待,是我膽怯也未可知。
然而不久,瘸子消失了,起鳳橋上依舊車水馬龍,無人注意一個釘鞋子的瘸子存在與否,我卻真切感到這橋下少了什麽。
在五月的梅雨中,西大街突然轟動起來。瘸子死了,死在院中披棚裏的蘆席床上,隻剩下皮和骨頭,身下擠滿了蛆蟲。街坊交頭接耳說,瘸子的另一隻腳被狠心的娘一板凳砸傷,再無法出門釘鞋子養活自己,隻能躺在床上捱日,最後活活餓死。
聽到消息,我心中一陣緊縮,也許還夾著幾絲輕鬆 ---- 終於不必為欠他的一兩糧票提心吊膽了。
居委會主任帶著眾人衝進江家園巷,敲開錢家的門,要揪那寡婦娘判罪。我隨眾人入得院中,明知瘸子的屍首就擺放在堂屋裏,卻終於不曾敢進門看他一眼,隻怯怯地站在梧桐樹下,向潮濕的披棚內張望。
寡婦娘沒有下獄,然而從此畏光怕風,一病不起,偶爾夜深人靜時,她頭包一方黑布,出門在巷內路燈下走走,幽靈一般,陰森駭人。再不久,她也死了。大人都說,是瘸兒索了娘的命。
改革開放以後,糧食豐足,糧票作廢,我妻子處心積慮收存數年的上百斤全國糧票,一夜之間變為廢紙,缸爿一類的賤食品逐漸無人問津,幾近絕跡。而那釘鞋子的瘸子,我還欠他一兩糧票,可他早已化做泥塵,讓我永久背負著這筆沉重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