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在公眾生活還是在個人生活裏,我一直不愛與人爭辯。這既是性格使然,也是出於對“真理”這一概念本身的懷疑。
我們這個民族神話時代完結得極早,宗教時代從不曾發生,隻有對真理的崇拜,曆數千年而不墜。“朝聞道,夕死可矣”,古往今來的仁人據說就是這樣執著地追求真理的。真理在古時候,或稱為道,或稱為天命,到了宋朝以後就成了天理綱常一類。新文化運動帶來了德先生與賽先生,民主雖然絕大多數人還不甚了了,科學倒是大有取代道德成為新的價值體係基石之勢。曾經有一個短暫時期,各種主義勃興,似乎春秋百家的思想盛世有些重現的苗頭,但沒有多久就定於一尊了。於是我們從童年起就聽說某某主義某某思想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放之於四海而皆準等等,聽得耳朵都起膙子了。
近三十年的改革開放,是意識形態統治逐漸瓦解的過程。這一過程的開端,就是當年那場關於真理問題的大辯論。解放思想運動,既是權力搏弈,也是以新道統替代舊教條的意識形態之爭,其結晶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把逮得著老鼠就是好貓的觀點理論化了。這一論斷融解了毛時代的嚴酷教義,也稀釋了真理追求,其實用傾向占據了此後意識形態的主流地位。於是人們摸著石頭過了二十多年的河,摸出了一個經濟發展有目共睹,除此之外誰也說不清是怎麽回事的中國。
麵對著光怪陸離的時代,新左派和新儒家一起驚呼著禮崩樂壞。他們或者想回歸原教旨,或者想重建道德秩序,但都是隻反貪官的衛道士。他們的聲音雖然宏亮,但其中能夠知行合一的人大約極少。本來,如今是人人譴責腐敗,人人可能腐敗,衛道士自然難免。自由主義者雖然魚龍混雜,繼承的卻是四九年以後時斷時續,一息微存的向往民主,批判專製的傳統。他們當中不乏與權力抗爭,曆經苦難之士,不過他們的思路,大多仍不脫尋找真理,憧憬光明。他們的聲音被脫貧致富過程裏的橫流物欲和權力資本消音,近來處於邊緣化的自說自唱狀態,基本要倚靠信仰才不致被收編。
一九九七年冬天,我在江南出差,晚上工作結束後照例是當地老總請客,先吃飯後去歌廳。KTV包間照例空氣很差,我中途溜出,看到隔壁是一舞廳,傳出萊昂奈爾.裏奇的歌聲,就走進去。一曲結束後,音樂轉為緩慢的薩克森管,是一首陌生的曲子,聽上去有些幽迷。突然間,燈光全熄,伸手不見五指。我愕然佇立,讓眼睛適應黑暗。忽然想到,如果我在此時此刻伸出手去,摸到的也許是溫香暖玉,也許是一把又涼又硬的折疊椅;如果我伸出腳去,可能走不了幾步就一腳踏空跌倒在地,即使沒有踩空,也一定會和某種障礙物撞在一起。沒有什麽理由,我忽然聯想到故國的曆史與命運,更覺意興闌珊。胡思亂想著也就習慣了黑暗,卻還是覺得氣悶。轉身摸索著推門而出,索性走到外邊,在露水初起的小巷踱步。江南的夜,其實是濕冷的。
在潮寒的夜色裏我心茫然且充滿懷疑:真理究竟是什麽,是否存在?我們生活在世代相傳的思維模式裏,即便破除了迷信,也仍然崇拜真理。以我們所使用的“真理”概念,真理即便不是絕對的,也必定唯一的,終極的,不容置疑的。我們耳熟的話語是吾人信奉真理,熱愛真理一類,這裏的“真理”完全可以用“上帝”來代替。也許,正是因為我們自古對神明缺少敬畏,近半個多世紀來更全民無神論化,我們已習慣把真理等同於信仰。真理一旦成為信仰,就難免排他。我傾向於以為,經曆幾千年的曆史與語言環境後,固執乃至專製已經是我們思維方式的一部分,我們潛意識的一部分,我們人性的一部分;對多元的寬容,對異端的尊重,其實需要很高的修為,成了十分難得的品質。近時人篩來篩去,也就一個胡適先生。
真理是越辯越明的嗎?對此我深為懷疑。從這句話裏,我總感到一種要統一思想的的氣息。為真理辯論的目的何在呢?大多是要說服別人,證明自己的正確,至少是要找出一元的真理吧。再說,真理有可能越辯越明嗎?在我國曆史上,思想統一終究是靠權力來一錘定音;在現實生活裏,常見的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辯論到不可開交就轉入人身攻擊了。一方麵,我們能言善辯,既擅長論證對錯,斷定是非,也擅長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另一方麵,我們的思考在古時候依附於某家學說,在現代離不開某種主義,還未開始已采用了許多不言自明的“真理”,對之深信不疑。所謂思辯,在中國思想史上其實是兩回事。春秋以降,辯術是一直在發展的,與權術結合,到了現代有厚黑學之稱;思想則日益走向單一,無論六經注我還是我注六經,都走不出經的範圍。思想的單一化到了極端,便是嚴厲的意識形態統治。(說句題外話,在我看來,文革的近的脈絡,自然要看整風,反右等運動;遠的脈絡,則要看宋以後尤其是明清兩朝權力與意識形態的逐漸緊密的結合。)思與辯的乖離,換言之是“思”不曾回到“思”本身,更不用說回到語言本身了。十七年前,在一個風雲變幻的時刻,我曾遇見一位靜坐書齋研究海德格的校友,在一個寧靜的下午,聽他講了許久直到夕陽落去。當時會然在心的細節,如今已付忘川,隻記得曾感歎思辯哲學的貧瘠。我們沒有康德,更不用說維特根斯坦,胡塞爾,海德格了。
進一步說,我不禁懷疑我們是否真的崇拜真理。從曆史上看,理學一統天下的過程及其之後,思想的道德化與文化的市俗化是同步的,這一情形在明清尤其明顯。人們常說的“滿嘴巴道德仁義,一肚子男盜女娼”,正是道出了道德教條與社會生活的乖離,或者說知與行的乖離。畢竟,為真理獻身的仁人是少之又少的,能夠知行合一地信奉真理的人也未必多—至少比虔誠的教徒要少得多,因為真理太抽象與高深。我想絕大多數人縱然在理論上崇拜真理,實際上乃至潛意識裏崇拜的是權威,是控製了實際權力包括話語權力的人。
對於真理的絕對性,相對性這種艱深的問題,我是不敢問津的。說到底,我隻是有些樸素的懷疑。如果我們不再事先就給定真理太重的份量,賦予它先驗的至高無上的價值,那麽真理也就隻是一個詞語。它是什麽,它是否存在或者它怎樣存在也就會有許多種界定。在我看來,真理是一種相對而言較為確切的敘述,而任何敘述都是有邊緣的,換言之有其適用範圍與有效性。人文社會學科的所謂“真理”,既需要盡量遠離價值倫理判斷,也需要有別於自然科學定理,它更應是定量的而不是定性的。我以為認識到真理的邊緣與有限的重要性,不下於認識到真理本身。人類的迷思與謬誤,大多出自對真理的無限誇大。
那麽,關於真理的辯論還有什麽意義呢?如果是思考的交流,那麽這種辯論往往可能激發新的思路,那真是一件快樂的事。如果是信仰的碰撞,那麽多半是雞同鴨講,因為信仰是難以交流的。無論如何,一個人如果能夠通過辯論變得更加善於傾聽,就有可能相對少一些偏執,至於越辯越明白還是越辯越糊塗反倒不那麽重要了。其實,真理的辯論如果寬容多元,多半就越辯越糊塗了。在很多時候,我倒更喜歡糊塗的感覺,那往往是新的懷疑的開始。在這個世界上,自以為明白真理的人從來不是太少,而是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