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風雨深夜,一位名字起得忒象烈士的同學忽然打電話,神秘兮兮地問我學生會是不是在策劃聲援活動。我告訴他沒有,烈士同學嘿嘿笑了幾聲說,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我們留學生還是該集中精力學習。我也嘿嘿笑答,我別的都喜歡,就是不太愛學習。此公少年老成,待人熱絡,第一次和我聊天就告訴我他是黨員。在此之前,我對他印象無所謂好不好,或者說,沒有太多印象。放下電話,我不禁感歎,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有眼睛在注視。
八十年代末,在日本的大陸華人還少有跨地域的社團,所以五月初在日中國人團結聯合會為支援國內成立,是條不大不小的消息,上了電視新聞的尾巴。仙台是與東京、關西隔絕的世外,我聽到這消息,根本沒感覺。然而黨支部對於任何新動向,比我敏感得多,於是剛剛榮任支部委員的烈士同學開始電話關懷,過了兩天,書記告訴我管區領事即將來視察。書記是老三屆,有社會經驗,為人低調,凡事不輕易表態。他也婉轉地問我的想法,我告訴他,我沒想法,要看同學們的聲音。我不知道書記是否滿意,但他沒有勸我該如何,也沒有說他自己怎麽想,隻說他準備給領事接風,邀我作陪。又過一兩天,領事來電話說,她希望在訪問仙台時和我單獨談話。
關於正在進行的事態,我自然有想法,但並不曾想有行動,因此覺得啼笑皆非。我反而開始考慮,是不是該有所表示。我問了兩位學生會委員,他們都不大積極,我沒有把握取得學生會多數票,隻好再等等。五月十三日開始的絕食,在海內外極具心理衝擊性,戈巴契夫訪華,更是全世界的頭條。也是在戈巴契夫到京之夜,我因為歡迎儀式的被迫改地、冷冷清清而滿懷憂慮:這麽讓中國的為政者丟麵子會導致什麽後果呢?然而,十裏長街人聲鼎沸、熙熙攘攘,那是一個短暫而不夜的春天。溫暖的空氣裏,彌漫著飽含奉獻與同情的集體無意識,人性裏美好無私一麵的曇花一現,如今想起依然令人感動而心痛。
激動不安的情緒突然就傳到仙台,第二天我在研究室接到好幾個電話,晚上去國際留學生會館,剛到門口就被一位同學截住,大叫“你們學生會都是幹什麽吃的?”我去找會長王君,他很痛快地同意開個座談會,並說“你來負責吧,我這兩天要忙著接待領事。”我聽說領事此次來仙台的目的之一,是發展王君入黨,但這種事自然裹的很神秘,我既不感興趣也無從確證,隻對傳遞消息的同學說,也夠會挑時候入黨的。我對座談會一類並無多大興致,形勢愈來愈緊迫混沌,新聞報道裏傳言愈來愈多。給北京打電話,國內的人知道得更少,各種謠言在空氣中飛舞。
五月十八日,領事到達,下午召集支部開會,晚間書記在會館接風。席間領事問起大家對國內形勢的看法,被告知周末計劃開座談會。領事是位開朗隨和的中年女性,有些象宋春麗飾演的角色,但身份和職責所在,說話自然是官樣文章。她沒有反對開座談會,但提出要“內外有別”。飯後,領事和我單獨談話,明確告我不要讓媒體報道,並表示,她聽說我在同學裏威信不錯,希望我配合防止過激言行。當時已有人建議募捐,我隻想到在座談會上討論募捐是否可行,如果她不提,我根本沒考慮請媒體報道。由於她態度仍然客氣,我雖然對這種談話感覺不快,但也就以禮相待。我明白她對我不放心,但茲事體大,我不會做任何讓她放心的承諾,隻回答說我們這屆學生會是民主集體,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
一覺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入眼就是緊急速報,不一會就是講話錄像:我們已經老了,無所謂。這句話的涵義與無奈我馬上明白了:他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他的淚水劃下令人難忘的句號。我知道,我在目送一位政治家走入曆史並以獨特的方式留下自己的名字。那天我沒有去研究室,我給老師打電話說:要出事了,他半信半疑。一整天我都感覺焦灼,暗中希望自己是烏鴉嘴,午夜的電視卻狠得超出我的想象。我在看完電視新聞後,立即提議召開學生會緊急會議,除了住在山上的,五名委員出席,一致同意第二天晚上在會館集會,王君並同意請媒體前來報道,書記也沒有反對,震驚、困惑與憤怒壓倒了每個人。幾位朋友主動來幫我,我們分頭通知了散居全城的同學,《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日本經濟新聞》、《河北新報》四家報紙和大約五家電視台。布置好會場後,我因事給NHK又打了個電話,對方告訴我他們剛剛接到一個電話,自稱是學生會負責人,通知他們集會取消了。我告訴NHK,這是謊言,然後又給所有媒體打電話再度確認澄清。不是所有媒體都來采訪,不知道是因為冒名學生會的電話還是別的原因,但四家報紙和至少兩家電視台不但來了,而且以相當篇幅報道。我至今不知道是誰打的這些冒名學生會的電話,王君和書記應不至於如此。又何必猜想是誰呢?懷疑他人是對自己心靈的一記毒藥。這個插曲倒使我此後養成了凡大事要再確認一遍的習慣。
當晚會館會議室爆滿,裏三層外三層,連走廊裏都站了許多人。一排廣播車泊在門口,多支鎂光燈閃爍不停,其他國家的留學生紛紛駐步圍觀。會議一開始就群情激憤,聲震屋宇。有同學激動得眼淚汪汪,有同學憤怒得高呼打倒,有同學要和喊口號的打架。我本來請王君主持,他控製不了局麵也沒了主意,把攤子交給我。從這一刻起,他事實上放棄了會長的職責。我理解王君的處境與顧慮,人與人的想法,本來就大不相同。我很冷靜,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在這種情況下,需要有人挑頭,我責無旁貸。那時我還不清楚的,是羅伯特議事規則,隻是覺得主持會議就要傾聽與會者的聲音,然後拿出多數能夠接受的方案。會開得長而熱烈,在許多同學即席演講、當場捐款,情緒得到釋放之後,學生會的聲明順利通過。會議結束大約半小時後,就在電視新聞播出。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們募捐、再集會,也就是表達一份心意而已。是我的麻友、橋友、球友自然形成了一個團隊,印證了在一起玩得來的朋友,往往可以共事。朋友們很快和我達成一種默契,由我出麵接受采訪,他們默默地支持我。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八名朋友聚在我的公寓,簽署了一份誓約,是我們青春尾巴上可笑複可貴的記憶。
又是午夜,我身心俱疲地走出會館,才想起二十四小時沒睡了。幾乎人人高度激亢的一天結束,但有誰意識到許多人的命運從此改變呢?領事似乎是當晚悄然離去的,再見到她已是秋天,是和新任領事一起來的,人看上去有些憔悴,話也少了。後來聽說,她很快就提前卸任、黯然回國,大概被認為工作不得力吧。雖然有些“我不殺伯仁”之感,卻也無可如何。我不知道發展王君入黨的會最後開了還是沒開,但知道他此後不曾走上仕途,留在日本經商。書記沒有參加過集會,但也沒有公開反對。他更加低調,不久後學成回國。在“困難時期”回去的海歸格外受重用,十年後他當了大學校長。烈士同學繼續給我打電話,到了夏天後尤其頻繁。有一段時間,不是他的電話就是不說話的騷擾電話,一天近二十個,鈴聲經常在深夜突然響起。他自然沒成烈士,而是某大學資深博導。
回到獨住的小樓,是丁香盛開的春夜,寂靜祥和,微風入窗,撫平激蕩心情。我給一個深諳中國政治的同學打電話長談,對事態發展的看法竟是完全相同,雖然我們都想不到結局會是那麽殘酷。是在和他的談話中,我預感並說出了自己的選擇,也預感從此和朋友各自走向迥異的道路。我掛了電話後,枯坐到天亮。曾經幻想,我們這代人的命運多少能夠擺脫時代影響,然而專政鐵拳毫不留情地揭示,個人即使身在海外也很難自由。赫拉克利特的名言如果改一下似乎更加貼切:一個人的性格與思想就是一個人的命運。我不想識時務地退縮,最後就隻能選擇遠離。今年幾位老同學重逢在北美,杯酒憶舊,那次交談竟都記得清晰如昨,而人與事已恍如昨世。
那一天,是二十年前的五月二十日,北京戒嚴第一天。
(寫於二零零九年五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