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心而論,《如焉》並不是一部可以與經典名著相提並論的偉大小說。從另一方麵說,《如焉》在讀者中的如此風行,也並非全然是拜官家查禁之托。即使官家眼開眼閉,這部小說也會在讀者中四處傳誦。因為人心乾枯得太久太久。假如以旱災作比方,中國的人心實在是乾旱到了無以想像的地步。人們已經不再期待有甘霖突然降落,隻要有一陣微風吹過,帶來幾絲細雨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如焉》恰好就是這麽一陣微風細雨。
凡是讀過《如焉》的讀者,都會對洋溢其中的溫情脈脈留下不淺的印象。溫情,乃是這部小說最為成功之處。雖然小說講說的那種生活、那段曆史,充滿了殘暴的記憶,但小說的筆調是溫情的,小說的女主人公是溫情的;小說所涉的芸芸眾生,一方麵苦苦掙紮於艱辛的生活,一方麵又被溫柔的敘述所籠罩。相比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如焉》寫得不夠詩意盎然。然而,相對於中國讀者來說,這樣的溫情卻足以觸動他們麻木的神經,撫慰他們枯澀的心靈。
中國人的狠勁代替了溫情脈脈
中國人的鐵石心腸,是在上個世紀的那場革命中煉就的。尤其是那場文化大革命,把人心磨得硬得不能再硬。從某種意義上說,凡是有過文革經曆的,都是不能管理國家的。但悲慘的事實恰好在於,如今在朝中掌握大權的,恰好是文革中鍛煉出來的。更為悲慘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的那場屠殺,在殺死許多無辜者的同時,殺死了中國人的憐憫心,殺死了中國人的脈脈溫情。那場屠殺之後,中國人有了股前所未有的狠勁,用在商場上,用在官場裏,用在日常生活中的林林總總裏。賺錢是凶狠的,做官是凶狠的,跟任何人打交道,全都是凶狠的。人們可以說,中國人被打醒了,也可以說,中國人被殺暈了。從動物上升到人是艱難的,而從人降到動物卻是容易的。一旦溫情被槍聲和坦克所封殺,那麽無論是開槍的還是麵對槍口的,全都可能變成凶猛的動物。一個高度專製的國家本來就相當於一個戒備森嚴的監獄。此後,又成了一片凶險的叢林。
溫情的消失體現在文學藝術上,乃是權術和暴力的泛濫,比如張藝謀陳凱歌之流的電影,莫言的《檀香刑》一類小說。溫情消失的另一種表現,便是所謂的下半身寫作,並且最好由少女捉筆。少女的溫情,被脫褲子的狠勁所取代,並且得到眾人無聲的鼓勵,仿佛褲子脫得越快就越前衛,從而也就越賺錢。權力的榮耀和賣淫的泛濫,沆瀣一氣。難得有些跳出國門的先鋒作家,卻又自戀得不行。即使是諾貝爾獎的評判者,都忽略了在得獎的中國作家的小說中,有著太多的戀己和太少的愛人。
愛是無用的,一如溫情好像是軟弱的。但人之為人的一個首要因素,就在於懂不懂愛,會不會愛,有沒有愛。被仇恨所長年裹脅的中國人,忘卻了愛。因為以仇恨為生存前提的官府,害怕愛。那麽多的中國人,不鬥行麽?而要他們互相鬥爭,必須讓他們始終處在長年累月的仇恨之中。在殘暴的鬥爭中,愛確實是無用的。誰有愛心誰倒楣。可是,一旦人們學會了愛,那麽鬥爭的前提就會消失,從而專製的前提也不再成立。這是以恨為生存基礎的官府為什麽要查禁《如焉》的根本原因。因為《如焉》沒有像莫言那樣宣揚暴力和恐怖,沒有像張藝謀陳凱歌之流那樣津津樂道於權力和權術,也沒有找個少女寫賣淫故事。
這可能也是溫情和性的不同之處。性是可以買賣的,但溫情是不能買賣的。或者說,愛是不可買賣的。《如焉》一反在高壓專製之下的淫蕩世風,不寫少女賣淫甚至處女賣淫,而是寫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如何的溫情脈脈,如何的愛和被愛。並且,還出示了其黑暗背景:溫情的愛如何遭到暴虐的摧殘。那樣的黑暗是如此的沉重,以致小說以一種十分無奈的語調說出:數十年來,我們失去了表達苦難和憂傷的能力,失去了表達愛的能力。對於一個以暴力而不是以民意為基礎的官府來說,這可能是這部小說的最為離經叛道之處。專製的官府不會禁止賣淫,不會禁止對暴力和恐怖的渲染,但會害怕溫情的流傳,會害怕愛心的升起。溫馨的愛,是專製的天敵。不管是專製的權力,還是專製的心理,全都害怕愛的溫情。
這就是《如焉》的成功之處,也是《如焉》為何流行的緣由,也是《如焉》何以遭禁的原因。在沒有明燈的黑暗裏,即使劃亮一根火柴,也是一線光明。《如焉》,便是這線光明。對此,因為溫情而聚到一起的人們,應該互相祝福。
祝福李劼,祝福你,祝福所有愛光明而又溫情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