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述往憶“六四”之二:我是怎樣當上學生會頭頭的
(2009-06-02 08:3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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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記憶裏,八十年代最後一個春天,雨季姍姍未至,格外晴朗溫暖。仙台依山帶水,以四季分明、適宜居住著稱,是人口約七十萬的中等城市。民風厚樸,節奏悠閑,讀書時或感歎,這裏養老真不錯。二十多年後,熟識的人們和我都已各奔東西。國人知道仙台,多半由於魯迅先生。日本人提起仙台,就會聯想到魯迅先生的母校東北大學。(仙台醫專是東北大學醫學部的前身)這所大學的五百多留學生裏,二百出頭來自中國大陸,據說那時是中國留學生最多的大學。東北大學和在其他幾家大學裏的留學生二百四十餘人,一起組成仙台地區中國學友會。由於絕大部分是在東北大學留學,通稱東北大學中國學生會。由於在東北大學留學的多半是公費生,學生會接受大使館教育處的指導。留學生中還設有黨支部,當時一條不成文的約定是,支部書記一般擔任副會長。東北大學中國學生會屢屢被大使館評為“優秀學生會”,也就頗具中國特色。每年改選,都是等額選舉,候選人由前任圈定,據說沒有多少人出席,往往是舉手表決一下就算通過。
出國後,最讓我感覺愉快的,便是自由與清靜,對如此學生會自然毫無興趣。我除了偶爾給大家唱首歌、接待一下新同學,基本不參加學生會活動。此前唯一直接和學生會打交道的一次,還是八三年春,我租好公寓後,時任會長來告誡教育部規定公費生不得單獨住,我回敬他這是在日本,我有遷徙自由,把他趕出門外。此公文革裏入黨,工農兵大學生,後來考上出國研究生,回國後被評為全國先進歸國留學人員,九零年初藉開學會之機留在美國,到了本世紀似乎又海歸開公司,一生都忙著趕潮。
八八年朋友和我組織橋牌賽,學生會同意讚助些撲克,拿牌時隨口問了一句多少錢,答曰九百日元一副,我不禁說,這也太貴了!但也就是這麽說了說,並未深想。翌年初,在麻將桌上牌友程君說起和會長一起赴宴喝酒,結束後主人給會長兩萬日元,囑每人一萬好打的回家。會長和主人道別後,說這錢是給學生會的,騎上摩托揚長而去。我早就聽說這位會長愛占小便宜,但沒想到這麽離譜,便建議把這事在即將召開的學生會大會上公布。另外兩位麻友說,你來挑頭吧,我是提議人,也就不推辭。
我們打麻將的據點在留學生會館,是主要流言集散地。我有若幹麻友、橋友、球友等,紛紛說起會長的不地道,外加獻計獻策。又有現任與前任學生會委員告我,一直沒有嚴格的財務管理、帳目也不公開。大使館每年給學生會經費,經費是按公費生的人頭發放,大概是一個人一年三千日元,所以總數不算多,但也不少,應該能夠辦些活動,可是學生會很少辦活動。消息不脛而走,開會前日,有來打探的、有來勸阻的,據說教育處管轄東北地區的領事也來電話詢問。事情變得有趣,我是喜歡客串遊戲的人,便認真玩起來。所謂凡事就怕認真,我又因為專業關係,講究堅實考據,於是把可疑之處歸納成幾點問題。有同學憤激地說:學生會貪汙,但我不同意指控,主張公開質疑。
那天開會不同以往,會館會議室早早就坐滿人,許多和我一樣平素從不來開這種會的人都冒了出來。出乎所有人意外,會一開始,一位很年青就精明圓潤、自掃門前雪不得罪人的學弟忽然火力齊開,說到激動處聲音發抖,抖落出會長一堆小醜聞,不乏令人捧腹瞬間。會場開始騷動、局麵開始失控。會長雖然曾是某省高考狀元,但情商頗低、自負顢頇,遇到這一場麵又先聲嘶力竭,其他學生會委員便集體沉默,眼觀鼻鼻觀心起來。我雖然聲音宏亮,內容並不激烈,隻是就事論事,指出財務製度的缺失,請求公布經費支出細節而已。我的發言得到多數同學的響應,會長氣急敗壞,開始滿口三字經,被哄下台去。在火爆氣氛中,學生會臨時施行無記名投票選舉,本來不在候選人名單上的我和牌友程君都高票當選。在一群朋友的起哄聲裏,我臨時興起,同內定候選人王君競選會長,雖以些許之差敗北,卻嚇得貌似憨厚的王君隨即宣布我任副會長。
王君其實很聰明,為人小心、麵麵俱到,正在爭取入黨。換個時候,他本是勝任太平會長的,不巧在一個多事之際,一上任就成了弱勢跛足:學生會由七名委員組成,其中三人始終支持我,是我至今感念的。新的學生會立即辦了一次很熱鬧的春節聯歡會,我一改平素的吊兒朗當,凡事戮力躬行,讓同學們大吃一驚、讓朋友們覺得我吃錯了藥。然後,我起草了新的財務規章,並履行諾言,對上任學生會的所有支出一筆一筆核查,確認大半花銷手續不清、去向不明。前任會計,本和我私交不錯,卻被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我看著他有些於心不忍、又有些滑稽不禁,可是還得繃著臉,目送他如釋重負般一溜煙遠去。關於這些爛帳,我寫了一份報告,印發給每個同學。支部書記以攸關學生會威信為理由,不同意這樣公布,主張隻向大使館匯報,我拒絕隻悄悄匯報的做法,堅持公開性與透明性,得到多數學生會委員的支持。報告公布後,同學們大多開心,管區領事開始直接給我打電話,關心學生會工作和我個人,她很客氣,我也很禮貌。
一時平安無事,四月中旬後,北京傳來的消息占據了每天的頭條,我也每晚準時看電視新聞。那時沒有網絡,海內外在信息資訊上差別很大。在國外,可以及時了解事情的進展與全景,雖然很多內幕和秘辛,要過許多年才浮出水麵。一個國家的新聞報道,既反映出自由度、也折射文化特點。比如日本媒體,觀點言辭有時含糊溫吞,但嚴謹慎重,報道詳細。大約四月二十日起,每天電視、報紙都有專輯,涵括各國各方的視角。海外留學生的呼應,多在美國,日本僅僅偶爾看到個把對東京自費學生學者的采訪,更多是中國問題專家們往往不搭調的評論。仙台是政治空氣十分稀薄的城市,日常生活舒緩寧靜,讀博士更是研究室和公寓之間兩點一線,我不過比別人多打幾副麻將而已。
學曆史的好處,在於令人相對冷靜,那時我對學生運動,已是分析態度。作為楷模的“五四”,大體是一個誇張的神話;不是學生有本事,而是北洋政府無能。此前的一次,結局是胡耀邦下台。在靜夜,我隔海遙望人群沸騰的故都,悲觀、懷疑、沉默,與那邊輕鬆、亢奮、激揚的氛圍恰好相反。周圍人們也在議論,我卻覺得無人與談。我想起八零年北大學生競選,校園裏還在如火如荼,聽得我心潮澎湃,出來被冬夜寒風一吹,街上冷清空曠,驟起莫名失落感。回到家已是午夜,父親不加評論地告訴我,幾位領導人對北大自發參選的三名候選人已點名批判,聽得我脊背一陣發涼。胡、王、房都是有思想的先行者,前兩位從此踏上崎嶇不歸路,後一位到九十年代中期翻然更幟,改名回國,噤聲發財。我很不理解的是,到了八十年代末,站在前台的換了一撥二十歲上下的本科生,他們的老師和兄長卻不見蹤影。我當然明白,中國既無薩哈羅夫、也出不了戈巴契夫,隻有“八老”。我當時並未期待所謂體製內改革,能走蘇聯那麽遠;胡、趙一代,畢竟忠誠黨人,他們中間少數人的徹悟,要到血光染紅天空之後。
穿越幾乎整個八十年代,我辭京去國,在東瀛一隅,是一個外麵的看客。我並無轉換角色的衝動,恰恰相反,我一直以為做一個局外人是堅守批判精神的必要條件之一。當時不缺的,是體製內的改革者,罕見獨立於外的觀察者、批判者;而我傾向於,熱衷參與、急功近利是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鮮有思想者的內因。在潛意識層麵,我於青少年時代力圖遠離童年,模糊那些查戶口、抄家、破四舊的場景,遺忘那些批鬥會、揭發、劃清界限的記憶,其實還未走出內心深處的恐懼感。如今我早已走出恐懼的陰影,想記錄個人史,卻悲傷地發現,許多往事竟然想不起來了。我是一向連女同學女友都認為膽小的人,可見勇敢不是我的強項,我也沒有這方麵的表現欲。不僅如此,我從來對喜歡顯示勇氣的人心存疑慮:好和人比膽的,不乏嘩眾取寵或缺根筋之人,而我還在激進的青年時期,尚乏“同情之理解”,時發謬論,以為二十世紀後半的中國知識分子,絕大多數是可憐可恨的軟骨病人。其實,倒是我自己兒時缺鈣,是真正的軟骨病患者,長大後也沒有雄心壯誌,隻想溜邊。然而,被卷入一個大時代的人,多半是本在邊緣,微不足道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