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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清晨

(2007-02-02 21:42:40) 下一個


那時候,我十一二歲吧。

我爸爸是中學老師,所以我家就住在學校裏。學校就在嶽陽樓旁邊,嶽陽樓前麵的那條街叫做“樓前街”,街這邊是嶽陽樓,那邊則是一大片低矮簡陋的平房。

嶽陽樓下洞庭湖邊是一個輪船碼頭,從馬路到碼頭,是一個很陡的之字形的坡,路很窄,汽車沒法下去,隻能人力運貨。住在這片平房裏的人,大多數靠拉板車為生。附近的單位,也常常有些零活請他們幹。

我讀小學的時候,每天上學放學,經過他們家門口,常常看見他們繃緊了身體,在烈日暴雨下拉板車。傍晚他們下工了,家家戶戶在門前空地上擺開小方桌,幾樣小菜,一瓶白酒,敞開衣襟,或者幹脆赤膊,露出曬得黝黑的胸背,粗聲大氣地和鄰桌笑談,罵著髒話,手臂很誇張地張開夾菜,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小盅,仰頭抿酒,眯縫著眼,很享受的樣子。

他們的孩子不逗人喜歡。這一片地方的小孩都在一個小學裏上學,這些孩子,成績不好,上課打瞌睡,愛打架,欺負同學,甚至偷東西。常有人到他們家裏告狀,告到家必定挨打。他們在挨打的時候,本來應該看著解氣的,可是往往看不下去,因為這些拉板車的,都是粗人,氣急敗壞之下,下手特別狠。

這是個不同的世界。同伴中有誰不認真學習了,父母責罵的時候,常常會有這樣的話語:“將來沒出息就去拉板車!”

那是個星期天的早上吧?我記得是星期天,是因為那天學校裏幾乎沒有人,很安靜。我出門到校門口去。從我家到校門口,是一條水泥路,這段路一大半是坡,冬天結冰的時候我們總是在這裏滑冰的。我看見有人拉板車,板車上高高地堆著煤,坡上了一小半,板車很重,坡很陡,他們拉不動了。

在車前麵拉的是個大人,頭發花白,有了年紀了,在後麵推的,卻是個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小孩。我動了俠義之心,上去頂在車的另一邊。他們馬上感到有了援助,一起發力,車又動了起來。我這一援手,把我自己陷入了困境,我再也無法脫身,一旦走開,立即便有人仰車翻的危險,我也逃脫不了。

我從來沒有受過如此的重壓,直感到一座山壓下來,骨頭都要斷了似的,沒幾步就氣喘籲籲,汗水從臉上直淌下來。我側麵看,旁邊的夥伴滿臉煤黑,有些麵熟。他也看我,我認出他了。他家就住在嶽陽樓前,是個小流氓,我看見過他在一個水果店偷水果的。他說不了話,向我投來一個感激的眼神。

我們走了一段路,力氣耗盡,停了下來。前麵的大人將車使勁往下壓,靠地麵的摩擦支住車,給我們一點時間恢複力氣。歇了歇,大家都覺得渾身象要散架似的,這不是好兆頭,不能再歇了,必須得一鼓作氣拉上去!大人吆喝了兩聲,我們一齊又開始使勁。車一寸寸地往上挪動,他們有經驗,不時地喊著號子,有節奏地一下接一下地使勁。我不作聲,跟著他們的號子咬著牙頂。

我們又一次精疲力竭了,走了一大半了,坡頂還有一段距離,平時這幾步路算得了什麽?而眼前這簡直跟萬水千山一樣遙遠。大家都累極了,都動不了。前麵的大人喊了聲:“麻煩您老,幫忙推一下!”有個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沒有理睬咱們,揚長而去。大家都在喘氣,隔著板車,彼此能夠聽見對方的喘息聲。我喘著氣,也許是太劇烈,也許是孤立無助的失望,也許是自陷困境的懊惱,聲音中已經帶了哽咽。

再等一會兒,沒有人來。大人說話了:“伢崽,最後推一把,隻有一點路了,推上去再歇!”他的話很柔和,聲調象慈愛的父親勸孩子起床。我們咬牙,齊齊答應一聲,使出最後的一點力氣。我的頭頂在車上,好像這樣能夠多使一點勁似的。我身邊的小夥伴也和我一樣,用肩扛著,用頭頂著。

在某一時刻,我直覺得眼前天地都黑了下來,我絕望了,我放棄了,車要翻在我身上就讓它翻吧!車停滯下來,甚至有向下滾的趨勢。隻聽前麵大人厲聲喝道:“推!不許鬆勁!”我頓時清醒,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力量,也跟著吆喝:“推!推!” 又一次咬牙發力。

車震動兩下,突然一輕,平穩地滾動起來,原來已經到了坡頂。我一個踉蹌,幾乎跪倒在地,隨即渾身幾乎象要飄起來。汗水流到眼睛裏去了,我使勁地擦。

大人停住車,大步跑到我麵前,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他雙手拉住我的手,說:“伢崽,多虧了你!多虧了你!我家就在前麵,一定要到我們家來喝茶!一定要來!”“伢崽”的稱呼是湖南人長輩對晚輩的昵稱,他口氣很柔和,一雙極大的手把我的雙手捧著,不知說什麽好。我有點不好意思,偏頭看那個小夥伴,他看著我,一點也沒有過去看見的那個流裏流氣的樣子。

我回過頭來,老人在大口喘氣,口息直噴在我臉上。他喝過酒,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我也喘得跟風箱似的,話都說不好,掙紮著結結巴巴地說:“好,好重啊…… ”

老人扯起一幅衣襟來擦汗,邊擦邊說:“命苦,伢崽,命苦!” 他笑著。

二十年過去,我至今記得那個星期日的清晨,一位老人,自嘲命苦,笑著,口中噴出的酒香,清新,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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