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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遊記──墓,小喬墓邊的故事

(2007-02-12 15:24:28) 下一個

弟弟從國內來美國參加自己的畢業典禮,我和妻到紐約去看他。

弟弟一直在國內發展,邊工作邊讀了個MBA學位,而這MBA是北京大學和美國一所大學合辦的,所以畢業典禮在美國舉行。我和妻作為親屬,在弟弟上台接受學位證書的時候,為他歡呼喝彩──沒參加過正式的畢業典禮的人,恐怕無法想象當看見自己的親人接過證書時的那種驕傲和自豪!

學校校園位於紐約曼哈頓中心,從外麵看去,不過是幾棟高樓大廈和圍著的一圈鐵柵欄,在高樓林立的紐約大都市裏毫不顯眼,進去了卻發現大樓之間到處綠草茵茵,林木森森,幽靜雅致,正是一個好讀書的地方。我們在校園裏漫步,走到校園後一個僻靜的角落,柵欄外是條寂靜的小街,綠樹成蔭,柵欄裏的圍牆下,則是半畝見方的一小片綠草地,時有蜂蝶飛舞,偶聞鳥雀鳴啼──真沒想到,在曼哈頓還能有這樣的一個小天地!

草地上,布置著幾座現代雕塑作品,錯落有致,我們沿著草地的邊緣慢慢地走,從各個角度欣賞,卻又看見柵欄下,草叢間,貼地安置著幾塊銅板或大理石板,都刻著字,寫著一些人名。銅板或者石板的色澤暗淡,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紀念著那些逝去的人們。我們和一位路過的校工攀談,他告訴我們,這片草地曾經安葬著學校的創始人,那某一塊大理石板下,一度就是那位傳奇人物的長眠之所──也就是說,在這校園的一角,曾經有個墓。

雖然墓早就遷走了,我們還是趕緊輕輕地走出了草地,既是對死者的尊敬,也因為多少有些不自在。


晚上,在旅館裏,弟弟到我和妻的房間來聊天兒,窗外不遠處,時代廣場燈火輝煌。我們談起家鄉,談起爸媽,談起工作,也談起他的畢業典禮,還談起了校園裏的那片翠綠的草地,自然,還有那個靜靜的曾經的墓。

弟弟覺得有意思,我卻沒感到驚奇,因為在美國城市裏,常常不經意間看見墓地,我甚至曾經看見過在市中心車水馬龍的大道邊,墓地裏,一簌人圍在一起舉行喪禮,在城市的喧囂中嚴肅靜穆,卻並不顯得肅殺,更多的是一種惆悵──就在靜悄悄中,人世又翻過了一頁,又有了一個了結,而這世界卻不因此而有所改變。

我說起,我曾經沿著五大湖湖岸向美國西部行進,從紐約北部美加邊界的千島湖畔,到俄亥俄州的鄉間小路邊,威斯康星州的小鎮外,也常常看見墓地。這些墓地,有的一片片地靜臥在草地樹林中,有的就在路邊山包頂上,還有的悄悄地閃現在林間空地間。在湖風下,陽光下,樹蔭下,我突然覺得那些墳墓滿是喜氣──死在追尋自己的幸福的道路上,沐清風浴雨露,可謂得其所哉。

 
(威斯康辛的一個不知名的小鎮外的墓地)

弟弟點頭,突然,他問我,你還記得小喬墓嗎?


怎麽不記得?!


這個小喬,就是“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的小喬,三國周瑜的妻子。《三國演義》中,周瑜被諸葛亮三氣,死於巴丘,嶽陽古名巴陵,巴丘正是巴陵別名。曆史上,周瑜曾經鎮守嶽陽,小喬想必是跟隨著丈夫南征北戰,也曾住在嶽陽了。周瑜雖然在嶽陽逝世,卻葬於故鄉廬江,我不知道作為周瑜的妻子,小喬為什麽仍舊葬在嶽陽。周瑜身後有兒女,嶽陽在三國期間都是東吳地麵,也許小喬此後隨著兒女居住,最終卒葬在丈夫曾經駐守征戰的地方。當然,更可能是後來年代的人們假托小喬之名築的連衣冠塚都算不上的一座墓,將曾經的三國風雲、赤壁煙火中的某個片段,悄悄轉為一段漁歌樵話。      

小喬墓原址就在今天的嶽陽市一中的校園裏,靜靜的一角。

我父親曾經在嶽陽市一中教書,所以,我自七歲、弟弟三歲進城起,就住在一中校園內。

嶽陽樓是嶽陽古城的北城樓,下臨八百裏洞庭,當年周瑜魯肅都以嶽陽樓為點將台,操練水軍。一中就在嶽陽樓東北麵,不過半裏之地,兩箭之遠,傳說中是周瑜軍府所在地,小喬就葬在當年的軍府花園中。

 
(嶽陽樓下閱兵台,當年洞庭湖中操練的水軍就是通過這個城門洞進出嶽陽城的,周瑜魯肅就站在城門上的點將台發號施令)

星移鬥換,滄海桑田,周瑜軍府變成了嶽陽市一中,軍府花園成了學校後菜園,小喬墓退避到菜園門外、校園圍牆邊的一角。過去墓地裏還有個小小的墓廬,墓塚是圓形封土堆,四周有石欄圍護,墓頂有兩根女貞樹。可是無論是墓廬,還是女貞樹,我都沒見過,墓廬毀於抗日戰火,女貞樹大概也差不多時候被毀吧。

從我家出來右拐,穿過食堂,繞過大禮堂,走過一二十步後再向右轉,看見池塘,小喬墓就在池塘對過的岸邊了。說起來覺得遠,其實拐了幾個彎,還在我家隔壁,直線距離不到五十米,夏天的夜晚,我家能夠很清晰地聽到池塘裏青蛙的鳴叫。

我那麽說,你即使到了池塘邊,你也還是不知道墓在哪裏,因為那裏壓根兒就不象有個墳墓。所以,我不僅沒有見過墓廬,石欄,女貞,連墓也是要靠父親的指點才“見到”。那天,父親教我背“大江東去”,突然他說,你知道嗎?小喬墓就在我們學校裏,就在我們家屋後麵的那棵老柳樹下麵。

老柳樹我是知道的,我常在那裏玩兒。樹不高,很老,樹幹半空,微向池塘傾斜,象傘一樣撐開,遮住了池塘和圍牆間三四尺的空地,垂下佰拾枝條,和岸邊的兩三叢蘆葦一起,倒映在水中,隨波蕩漾。這樹我常爬的,以前卻不知道樹下有個墳墓,或者說,曾經有個墓。早知道的話,也許我調皮的時候心裏會有所忌諱。柳樹幹上滿是青苔,直掛到樹根上,沿著地麵向四周延伸,厚厚地鋪滿了,空地當中有個微微隆起的小土包,不仔細看你也會當作平地,被茸茸的青苔包裹著,沒有墓碑,沒有任何標誌,我父親說,這就是小喬墓。記憶中,我周圍的人們,除了父親,沒有提起過小喬墓,也許是不知道,或者是忘了吧,也許是小喬即使嫁了“赤壁周郎”這樣大名鼎鼎的夫婿,一生不過相夫教子,默默無聞。

說起來,這樣的小土包哪裏沒有呢?

當年我七八歲,對我來說,小喬墓那一片地方,最值得記憶的,就是那池塘了。池塘呈橢圓形,七八畝見方,沿岸一圈都是老樹,柳樹、槐樹或者梧桐。水很深,據說淹過人,一說是解放前附近的一所監獄裏關押的共產黨員,對那些個堅貞不屈的有種特別的刑罰,就是捆起來,用繩子牽著,扔水裏去;再一說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有個年輕老師被批鬥,一時想不開,也跳到這池塘裏去了。可是講故事給我們聽的人卻不說這些人到底被淹死沒有,所以至今是個謎。也許他說這些,不過是嚇唬我們,要咱們玩耍的時候小心,不要掉到塘裏去了而已。

池水深,魚就多。平時池塘風平浪靜的,可是一到下雨天,特別是夏天,水麵上嘖嘖嘖的,全是魚兒咂嘴的聲音,扔一個土疙瘩過去,水麵立即就像開了鍋似的,一片魚兒甩尾的水花。有一次我在水邊用瓦片打水漂兒,瓦片貼著水麵飛,掠過池塘,剝的一下脆響,跟著一條大魚猛地躍出水麵,撲通一聲紮進水裏,砸起好大的水花,把岸邊的一群鵝驚起,昂昂昂地撲進水裏,好一陣忙亂──原來,那水漂兒正好打在魚腦袋上,嚇了它一大跳,也讓那群鵝空歡喜了一番。池塘的水從來都很滿,很清,我卻沒看見有什麽固定的水源,想來,池塘底部是有泉眼的。池塘南邊有個出口,池水從這裏流出,彎彎繞繞,從我家屋前麵淌過。這條不知該叫河還是溝的水流裏,常常看得見黃鱔,從溝底或者溝沿的泥巴裏探出頭來,有時也公然穿過水流,鑽進水溝另一邊的泥洞去。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學校清理河溝裏的淤泥,那工人一大鍬泥巴潑上岸,泥巴裏有一條一兩尺長的東西在翻騰,似黃鱔比黃鱔粗壯,有鰭有尾卻比一般的魚兒要長,我膽子大,一把抓起,立即認出這是條大泥鰍啊!泥鰍左扭右扭,我抓頭拽尾緊緊不放,泥鰍大叫:“唧!”嚇得我趕緊扔了。我在鄉下抓過的泥鰍不計其數,這麽大的泥鰍固然沒見過,會叫的泥鰍更是聞所未聞,簡直成精了!

泥鰍,黃鱔,都是池塘來的了。有這樣的泥鰍,可想而知,這池塘也很老了。

池塘裏的魚,應該算是野魚,可是有人不那麽看,這就不得不提到彭爹了。彭爹是學校的正式職工,五六十歲,湖南人稱呼老年人,有的地方不分男女一律叫爹(念Dia),比如說彭爹的老伴兒我們也叫彭爹,頂多有時候為了區分,叫男彭爹或者女彭爹。彭爹專管菜園,另兼養豬,那群鵝,也是他養的。他家就住在菜園外麵,池塘邊上的一排平房裏,不用說,豬欄也就在屋後了。所以這池塘邊,雖然也算幽靜,不過除了鵝鳴叫聲之外,還有豬哼唧的聲音。這彭爹,在一中這一片地方是有名的粗野凶蠻,誰都不買帳,火將上來,跟校長也敢對罵!平心而論,其實他是一片為公之心,他認為這池塘是一中的,那麽這塘裏的魚,即便是野生的,也就一樣的是公家財產。為了這,他跟一中的鄰居,圍牆之外的那家工廠的人,展開了一場長達幾十年的“戰爭”。

圍牆那邊是個軍工廠,沒名,都叫它3517,魯肅墓就在3517廠內。這3517軍工廠跟咱們一中是有仇的──圍牆那一邊的好一片地,原來都是一中的地麵,文化大革命期間,3517趁亂派人在這塊地方修了這堵圍牆,為了多占地,圍牆盡量貼著池塘,在圈去的那一大片地上建了職工宿舍樓,就這樣,把小喬墓給擠在這麽個不起眼的角落了。而小喬這樣的女子,不管是生還是死,料想是不必也不會跟世人計較的。

小喬不計較,可是彭爹計較!當年圈地時,他是當事人,他一恨3517廠的人霸道,圈地把他的菜地也圈去好些;二恨幾十年來,3517廠的人總是翻過圍牆來,在“他的”池塘裏釣魚。我猜想,3517廠把小喬墓怎麽樣,他倒不見得在乎,他也未必知道小喬是何方神聖。每次他抓住釣魚的,結果都一樣,喀嚓,魚杆一折兩段,如果釣上了魚的話,那就算是孝敬他老人家了。

彭爹凶,別人也真怕他。他有武功,還帶幾個徒弟,常常在屋前的空地上練武。年輕小夥子們隻穿著背心,露出結實的肌肉,施展開手腳,虎虎生風,耍到得意之處,突然大吼一聲,砰的一掌擊在地上,然後托地跳起,左手擎天,右足踢鬥,巍然獨立,倒也威風凜凜。我們小孩子們常常圍著看,嘖嘖讚歎,有時徒弟們玩金雞獨立的招式站不穩,我們就嘻嘻哈哈地笑。這樣的時候,彭爹就坐在椅子,一手搖著蒲扇,一手時不時端過旁邊小幾上的茶碗,抿上一口,然後指點幾句。徒弟們或者圍觀的人們恭維他說得好,講得透,他不過微微頜首,依舊喝茶。茶水稍微淺了點,立即有侍立在身後的徒弟添上。

彭爹在這種時候對我們這些小把戲是很寬容的,其它時候就不一定了,如果我們膽敢在池塘邊“鬼鬼祟祟”,那他就更是拿我們當他的3517敵人對付!那天,我正在池塘邊玩,一隻白鷺從天外翩然而至,停在對麵岸邊的淺水裏。一般來說,池塘很幽靜,魚兒又多,所以有白鷺光顧不奇怪。可是我雖然在洞庭湖邊長大,卻一直住在城裏,隻遠遠地看見過白鷺在天邊飛,一見之下大喜,彎下腰,將身體隱在岸邊的蘆葦後麵,捏手捏腳地向對岸跑過去。我不過想湊近一點,好仔細地看看這漂亮的飛禽。離白鷺隻有十來步遠了,白鷺似乎感到了些危險,開始不安地轉動長長的脖頸,四處張望。我停下來,屏聲靜氣,一動不動。正在這時,隻聽一聲炸雷在池塘上空回響:“小兔崽子想幹什麽!!!”跟著一塊瓦片嗖地一聲從我腦袋不遠處飛掠而過,打得岸邊樹上的碎枝樹葉樸撲直落。這彭爹有武功,可真不是蓋的!他扔石頭有個講究,手裏拿根帆布條,一頭鬆鬆地打成一個環套,石頭瓦片放在套子裏,然後舉在頭上旋上幾旋,一甩,石頭就如離弦之箭打了出去。隔著池塘,我們相距至少也有個四五十米,那瓦片飛過來,呼呼生風!我還不知厲害,拚命地向彭爹搖手,要他別驚動白鷺,彭爹哪裏理睬,嗖的一聲,又是一塊碎磚頭過來,啪地打在我身後圍牆上,炸裂開來,碎片四濺!我見事不好,隻好直起腰,回頭看時,隻見彭爹怒發戟指,如飛也似衝了過來!而那白鷺,張開潔白的翅膀,衝天而起,轉眼消失在樹梢後。那白鷺張開翅膀,是那麽的寬,那麽的白,耀得池塘周遭象是被一道無聲的閃電擊了一下,以至於彭爹也愣了愣,站住了,大概是明白我對他的鵝沒有威脅,對他的魚更是沒有圖謀不軌。我對彭爹的神技心悅誠服,感謝他老人家的手下留情,沒有砸爛我這個小兔崽子的腦瓜子。

彭爹那麽凶蠻,卻有個極漂亮的女兒,可是這彭爹,女兒那麽大了,還動不動就罵,甚至還動手打。據說,小彭姑娘到了談戀愛的年紀,那男的不中彭爹的意,可是小彭姑娘不聽父親的話。那年夏天,某個傍晚,我搬出竹床,在門前躺著乘涼。一陣穿堂風吹過,我望著天空正遐意,天上突然出現了小彭姑娘的俏臉,她笑道:“小巴,過去一點,讓我也涼快涼快。”我哦了一聲,往旁邊挪了挪,把鋪著涼席的枕頭也讓出大半個。小彭姑娘坐下,躺在我身邊。我側頭看她,直覺得她脖頸和麵頰在晚霞的映射下光潔如玉,美極了。她的眼睛半閉著,睫毛好長,不時地微微一閃動,也許是在想心事,也許是在看天上的火燒雲的變幻。

小喬墓邊,再值得一提的,就是我們這些小把戲了,弟弟那時候還太小,沒有加入我們。我和我的一個姓謝一個姓潘的朋友,常常到池塘邊玩耍,一個重要原因是那邊還有一個小型的校辦工廠。工廠經常往池塘邊倒垃圾,而那垃圾裏有廢銅絲。我們收集廢銅賣給廢品收購站,這是我們除了壓歲錢之外唯一零花錢來源。記得最多的一次賣得三塊五毛六分錢,在那個時候,對幾個孩子來說是一筆巨大的財產!那天,我們膽氣十足,沿著洞庭湖畔的長堤走,我們打算走到大堤的另一頭,走到湖的另一邊,看看那裏的世界。我們走啊走,大堤筆直,靜悄悄的,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太陽在頭頂上火辣辣地照著,眺望遠方,似乎影影綽綽的有城鎮的煙囪和樓房,可是無論我們怎麽走,那城鎮永遠那麽遠,而我們也開始餓了,雖然兜裏有錢,卻沒有地方買吃的。到太陽偏西的時候,我們心裏開始懷疑那城鎮的影子是不是海市蜃樓,最後不得不放棄,扒上一輛過路的拖拉機回家了。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探險,可是至今我仍舊忘不了那三個懷裏揣著三塊五毛六就想走天涯的小孩子在那寂寥無盡的長堤上小小的身影。

一堵欺人太甚的圍牆,一根綠葉婆娑的老柳;一地茸茸如茵的青苔,一塘映照樹影天光的池水;一個凶蠻粗野的老頭,幾個調皮搗蛋的小鬼;有降龍伏虎的武功拳法,也有不甚美妙的愛情故事;一群白鵝昂昂昂,幾隻豬玀哼哼哼。這就是小喬墓邊的故事。

小喬墓是個古跡,其實在小喬墓邊上不遠處,還有一口古井,不知年代,深不可測。學校曾經用抽水機抽井水,抽了半個下午,井水稍稍淺了點,卻還是不見底,第二天就完全恢複原樣。井水冰涼,用來冰西瓜,吃的時候,都冰得牙生疼。那天,趁著井水淺了,我趴在井沿往下看,井中隱隱約約有五顏六色的遊魚,映著天色,象是在天上遊泳一般。洞庭湖中的君山上有柳毅井的故事,傳說柳毅井可通洞庭湖心,不知為什麽,我似乎一直是比較信的。

前麵說過,小喬墓和嶽陽樓不遠,中間自然是嶽陽市一中,不過絕大多數人可能不知道,當年的嶽陽市一中,曾經一度做過關押共產黨人的監獄。我小時候,那監獄還剩下一片殘牆斷瓦。那牆上,還能夠隱約地看到刻著的字,都是些慷慨激昂的話語,大概是當年的囚犯們留下的。我之所以印象這麽深,是因為我的大舅爺,我奶奶的親哥哥,當年是共產黨湘鄂贛邊區的地下黨領導人,他和他的六位同誌一起,曾經被關押並槍殺在這裏(他們的遺骨,一直到八十年代,還存放在嶽陽樓公園內某一角)。隻可惜我那時候沒有想到要把那些話語抄錄下來──後來那片地方建了圖書館,當年我讀中學的時候在這裏度過了不少好時光。

後來我慢慢大了,池塘邊也去少了,輪到弟弟和他的那撥朋友們常去,再後來我家搬了,更是不去了。不知多久後的某一天,好像我已經讀初中,我聽說彭爹被人打了,打他的人居然還是他女婿!可憐啊,彭爹被打了後,沒牙的嘴啊(張著的意思)著象黑洞一樣,仰著向天哭──講的人這麽說。我對彭爹被人打,而且還是被女婿打,當然感到吃驚,他不是有武功嗎?武俠小說裏不是說越是老頭武功越強嗎?然而真正讓我感到震驚的,是說起彭爹張著沒牙的嘴巴哭的時候,那個黑洞的比喻。彭爹居然老得牙齒都掉光了!時光流逝的真的這麽快?在我想象中,彭爹永遠是當年的那個在岸邊怒發衝冠,箭步如飛的形像。

這一想起當年他飛石頭的情形,我立即開始懷疑彭爹的武功是不是真是他自吹的那麽高,照這情形,當年他沒打中我,不是手下留情了?!這老東西!這麽亂打,要是真打中我,我還不腦漿都打出來啊!我心裏頓時升起一團火,連對他被打的憐憫之心一時都減輕了。

作為紀念,我又回到池塘邊,結果發現大大地變了樣。學校在那裏大興土木,建築垃圾沒處倒,既然池塘沒什麽用,就往塘裏倒,這時候都已經填了半邊了。我沿著新的池塘岸邊走,都走到了當年的塘心。可喜的是,雖然池塘隻剩半邊,池塘裏的魚還是跟過去一樣,嘖嘖地在水麵咂嘴,我一過去,都打花潛入水中了。

垃圾都倒在池塘的另一邊,所以小喬墓邊的那棵老柳樹還在。

又過了不知多少年,好像是上大學了吧,某年放假回家,弟弟還在讀高中,告訴我說彭爹死了。不得不說,弟弟並沒有顯出太多的遺憾,想必當年彭爹對弟弟那批小鬼也很凶,結下了仇。而我,雖然有些恍惚,倒也沒有太吃驚。我問起池塘,據說已經全部填平了,樹全砍了,我們過去家後麵的那條水溝也填沒了。還記得那井吧?學校裏把一個報廢的鍋爐翻過來塞在井口,正好與井沿相平,再用水泥一抹,沒了。

小喬墓呢?

聽說嶽陽樓公園裏麵立了個小喬墓。

 
(嶽陽樓公園裏重修的小喬墓)

我還想問那群鵝,可是池塘都沒了,主人也沒了,還到哪裏去尋它們喲!

這一想起鵝,我突然又記起,那一天,我到池塘邊玩,在老柳樹下,小喬墓邊,那厚厚的青苔上,安安靜靜地躺著一枚碩大的鵝蛋。我撿起來拿回家,媽媽打了做蛋羹,好大的一碗呢。



弟弟回國了,他隻有十天的假期,人在旅途,他還有自己的前途去奔走。隻是這匆匆一會,帶來了久別的家鄉的氣息,帶來了遠去的童年的記憶。

也是人在旅途中的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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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水巷人家 回複 悄悄話 說起那條大泥鰍,
我就想起,我在湖北巴東工作的時候,聽過長江航道的老船工講過,他小的時候,在長江上打魚,結果有條大魚差點把三條船給拉扯翻了。三條漁船不敢戀戰,大魚跑了。
記得那個老頭說,那條大魚尾巴泛起來了一下,露出金黃色的肚皮。漁船上的人估計,這條魚有1500斤。
嶽陽我也去過,那個小喬墓,我也是參觀過。其真實性可能還不如你爸爸家後院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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