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經養過一隻鴨子。
那年我讀大四，生病休學。過完年之後我在家待不住，於是回校，在學校裏也百無聊賴，於是又回家了。回家時那是三四月的光景，看見家裏養了幾隻雞，還有這隻鴨，大概是我離家之後買的。一個多月過去，雞鴨都已經半大了。
家門口有幾棵大樹，此後我常常坐在樹下看書，或者出神，雞鴨們在附近的草地裏覓食，人禽相安，我幾乎沒有注意過它們。
某一天，突然意識到雞鴨們是關在一起的，幾隻雞裏有隻小公雞，長得特別快，也特別凶，晚上雞鴨同籠時，總聽見別的雞們被啄時吃痛的叫聲，卻從來沒聽見過那鴨子發過任何聲音，就像它是啞巴一樣。
某一天，突然發現雞們長得比那鴨子快得多。看了看鴨子在草地裏笨拙的樣子，隨即自己作了解釋：雞在草地上啄蟲刨食比鴨子厲害，鴨子吃不到什麽，自然長不了肉。當時不免想問家人，又沒什麽東西好喂鴨子，當初幹嗎弄隻鴨子來養著。但是後來也一直沒想到要問。
又某一天，看見那隻小公雞居然半耷拉著翅膀，咕咕叫著，偏著身子繞著鴨子獻殷勤，鴨子正把頭貼在地上努力尋找食物，這時略微把頭側了一側，動也不動---我想這就是人間的那個“冷冷地給了個白眼”的神情在鴨子的體現了吧。小公雞沒有繼續下去。
七八月間，洞庭湖刮大風，那天早上我一出門，看見門邊角落裏躲著一隻禽鳥，瑟瑟發抖。我捉來一看，原來是隻長腿鷺鷥，大概是被狂風吹昏了。這是個好玩的東西，全家，連同左鄰右舍的人，特別是小孩子們都來看稀奇。鷺鷥的精神相當萎靡，有人提醒是不是餓了，大家都知道鷺鷥是吃小魚小蝦的，附近就有個農貿市場，於是魚蝦馬上就買來了。鷺鷥見了魚蝦，振作了一點，吃了幾條，大家都很高興。不久大家都很滿足地散了，剩下一些魚蝦，天氣熱，放不得，我記起咱們家還有隻鴨子，於是拿出去給鴨子吃。鴨子正蹲在籠子邊，對著風暴過後依舊有些烏雲的天空發呆。我把魚蝦丟在它前麵的地上，鴨子小心翼翼地吃了一條小魚，又一條小魚，然後又一隻小蝦，沒有狼吞虎咽，卻也一直沒有停，直到全部吃完。我突然想起，這恐怕也是這鴨子第一次吃魚吧？此後，每次喂鷺鷥剩下的魚蝦，我都拿來給鴨子吃。幾天後，鷺鷥恢複了，趁我們不小心，從開著的門飛出去走了。所以我們後來也就沒有再買小魚蝦。
雞鴨雖然同籠，卻不在一起覓食。中午天氣熱時，雞們結夥遠遠地跑到一棵樹下的樹蔭裏蹲著，鴨子從來不跑遠，就在家門口，有時蹲著，有時擺來擺去地來回走，頭貼在地上覓食，扁扁的嘴巴這裏戳戳，那裏戳戳。我自從沒有魚蝦給鴨子吃了之後，未免心裏有點意不去，那天恰好廚房裏有一團米飯放壞了，於是拿出來丟在鴨子跟前，雞們不在，連鴨子都好像意識到這是個好機會，急急忙忙地吃。隻聽“蓬”的一聲，從樹上圍牆上飛下一大群麻雀，嘰嘰喳喳，跟群小強盜似的，簡直是放搶，圍著鴨子對著米飯就是一通猛啄，鴨子一步一步地往後退，麻雀們步步緊逼，尖嘴巴亂啄，啄得鴨子手忙腳亂。就在這時，鴨子突然一嘴戳出去，叼住一隻麻雀的翅膀，使勁地往地上摁！那隻麻雀發出一種特別的粗啞的嘎嘎聲，傳說中有人能夠懂得鳥語，那一天，我也懂了，那麻雀分明是在求饒：“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其它的麻雀嚇得又是“蓬”的一聲飛了。鴨子不為己甚，鬆了口，那麻雀得逃生天，箭也似的飛走了。鴨子終於可以不慌不忙地吃米飯了，那群麻雀，圍在周圍的樹枝和圍牆上，嘰嘰喳喳了好半天，終究沒有敢再下來搶食。
至此之後，我對鴨子似乎多注意了一些。某一天，我看見它在反複做一個動作：頭向下探出，然後升起，連同脖子一齊舒展，最後牽動連續翅膀扇動。我探頭看看，它站在一個小坑前，天剛下過雨，坑的底部有大約一指深的水，原來鴨子是在試圖戲水。它從來沒有跟別的鴨子在一起過，也沒見過比這巴掌大的水坑更大的水麵，看來戲水是鴨子生來的天性了。不知為什麽，我提了一桶水，倒在水坑裏直到滿起，桶裏還剩下一小半，就嘩的一下潑在鴨子身上。鴨子張開翅膀甩水，水花四濺，我笑著躲開了。
八月底，我複學，離開了家。
到了寒假回家，弟弟妹妹也回家了，全家團聚，喜氣洋洋，殺雞吃。我看見爸爸抓起了鴨子，才記起家裏還有這隻鴨子。我問，鴨子這麽小，不要殺吧。爸媽說，過年了，家裏的雞鴨都殺了吃，明年再養。我沒有作聲，出門去了。
過了一些時候，回家來，鴨子已經殺好了，爸爸正在破開鴨胗子，裏麵空空的，隻有幾根草。
鴨子肉燉了一鍋，擺在桌子上，我一口也沒有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