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翻案

(2007-02-02 21:12:37) 下一個


唐宋八大家中,我最喜歡讀王安石的文章,而尤其喜歡讀他的那些翻案文章。

跟曆史上王安石的名聲一致(指所謂的士大夫傳說中王的名聲),王的很多短文透著股逆反的勁頭,視點峭厲嚴謹,獨樹一幟。如“讀《孟嚐君傳》”,短短不到百字,把“孟嚐君能得士”的傳統看法一筆掃倒,“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幹脆利落,痛快淋漓!在另一篇文章“書《刺客傳》後”中,以同樣的筆力,使得司馬遷對曹沫、豫讓、聶政和荊軻等著名刺客所謂的“名垂後世,豈妄也哉”的結論從根本上搖搖欲墜了。

夜讀王安石文章,看他議論風發,恣意跌宕。令我到了妙處幾乎手舞足蹈,數度拍案。讀罷掩書,胡思亂想。突然想到魯迅的《狂人日記》裏的一句話:“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看來,別出心裁,故出驚人之語,也許是中國文人的老脾氣、老傳統了?

記起讀中學時,曾經讀過一篇關於範仲淹的文章,我想凡是在中國讀過中學的人,都知道他的那句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作為曆史上的一個有所作為的政治家和道德高尚的人也可以說是定論了,而這篇文章就專門翻範仲淹的案。作者在他的文章中披露了這樣一個“事實”:範仲淹口裏說得好聽,說是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卻給自己的家族設置了“義莊”、“義田”,把自己的族人安置得很舒服,所以,他的“先天下後天下”是假的!結論落地有聲,鏗鏘有力,我一時無法不信。可是後來讀書卻發現,原來這位先生作結論時,有意無意間撇開了好些關鍵事實:範仲淹設置義田,安置族人,無微不至,而自己“雖位充祿厚,而貧終其生”,他死的時候,居然“身無以為斂,子無以為喪”,一生“惟以施貧活族之義,遺其子而已”。從那位作者羅列範仲淹的種種不是來看,他讀的是跟我同樣的資料。我不是說不能說範仲淹的壞話,但是,任何一個稍有公正之心的人,讀了那些文獻後,都不會從這個角度去損毀他的令名,除非是故意要作驚人之語,嘩眾取寵。

又想到最近有位朋友和我聊天,談到現在的古典文學的改編成電視劇,以及一些從此衍生開來的文學創作,特地談到了《水滸傳》的一些事,有個傾向,誰提到武鬆殺嫂那一段,都紛紛給潘金蓮翻案,這倒也罷了,從今天的角度去給潘金蓮翻案,雖然有些罔顧曆史背景,就潘某個人遭遇來看,畢竟有可憐可哀之處。但是接下去就不象話了,有些文人寫東西時,居然要派給武鬆一份對潘金蓮的戀情,武鬆在他們的筆下居然對自己哥哥的老婆大動心眼!這幫子酸文人,把自己的滿肚滿腸的齷齪念頭糟蹋到這個斬頭瀝血的漢子身上。"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男子漢”,豈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我曾琢磨,這些人,到底心裏還能夠容得下幾分高尚和崇高的東西?他們不知道人世間還有一些不可觸動不可褻玩的情操嗎?

如今的世界,也許是充滿了愛,充滿了理解。於是,在文人的筆下,嶽飛抗金不過是盡軍人職份,何須大驚小怪?秦檜殺嶽飛有促進民族融合的功德,豈不知宋金之爭不過是兄弟相打?又豈不知,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其情可憫,其事可哀?於是李鴻章怎麽可能賣國?汪精衛曲線救國,又是如何的大智慧,“雖千萬人吾往矣”。可是,即便起秦檜於地下,又如何能以嶽飛造反“莫須有”三字服天下?吳三桂自辯借清兵討闖逆,又如何能解釋親手絞殺明朝最後的皇帝永曆?李鴻章不賣國,是經曆他的手而中國的版圖而增加了,還是中國的黃金白銀滾滾外流?中法鎮南關大戰,中國大勝,如何經過他談判而反而賠款?汪精衛少年英雄,最後徹頭徹尾是個大漢奸,作為日本鬼子的幫凶而奴役中國人,真是辜負了那顆少年頭!

我所喜歡的王安石,也和這些文人一樣在翻曆史的案,可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是,王安石的立足點不是破,而在於立:在“讀《孟嚐君傳》”中,他否定了把雞鳴狗盜之輩與士相提並論的世俗淺見,樹立了對“士”的標準的鑒別,說明“士”必須是可以賴以謀國製敵的能人。而在“書《刺客傳》後”中,他不讚同以謀殺手段解決政治問題,認為真正的“國士”應該是有道德、有經邦濟世才略的人。王安石是文學家,更是政治家,其深刻犀利的分析能力使得他的文章翻新出奇,觀點卓絕。那些僅僅求破而到了罔視事實和人間的正理這一地步的文人,相形之下隻見到他們的“小”來。在他們心目中,愛國是蠻幹,是不識相,賣國是智慧,是無奈,甚至是愛情的力量!

中國文人的筆,是有殺氣的。不僅殺人,也殺事實。同一件事情,經過他的表述,就會成為另外一個意思,就會帶上私貨,白成了灰,是非成了糊塗。

曾經,我的家鄉的那個城市,在曆史的某個敏感時期發生了件大事,有個挺有名氣的記者兼作家寫了篇報告文學,裏麵自然有個正麵人物,也有反麵角色,也有中間偏向某一方的人物。我記得,有個站在作者所讚揚的正麵人物對立麵的人,這個倒黴的人被這樣仔細描寫:他人很胖,人又“和氣”,於是一旦坐下,每每將褲帶解開,弄得女同誌們很不好意思。作者一再誇那人如何的平易近人,他多麽的不拘小節啊!我看到這裏忍不住哈哈大笑,覺得這個人太好玩了。可是,一轉念,頓時覺得有問題:請問,敘述人物的政治觀點衝突,為什麽要如此大力描寫一條褲帶的鬆緊?仔細想想,他的目的就在於將這個人置於一個可笑荒唐的位子,那麽無論他的意見是什麽,都將會大大的削弱其力量。

那是個寧靜的夏日的傍晚,夕陽和煦,晚風拂體。當我看到這兒時,不禁搖頭!我搖頭的緣故是我自己,因為我那一刻起了個不善良的念頭,一時渾身打了個寒戰。某些文人,手頭剛剛有些自由,立刻就將自己淩架於事實和真理之上,以為隻有自己才是真理的主宰,而這真理是可以經過他的加工修理的。中國的文人在曆史上有那麽多的劫難,恐怕得說,自己也有原因。

我的這個不良念頭是:難怪秦始皇曾經搞到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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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風穀 回複 悄悄話 這個很不錯! 雖然那不良念頭的確有點不良的說。=)))

看了幾篇其他的,時間有限, 不一一寫感想了, 都放這裏吧。你提到過蘇童, 我在似懂非懂的年齡讀了‘妻妾成群‘, 隻記得有些人物動作細節描寫還不錯, 所以到現在還能記得點片斷, 但是大意思是沒有的。 他後來有什麽作品我就不清楚了。 說道他, 我想起了另一個人, 餘華。 他到我的一個朋友的大學去座談,言談無味之間, 有人問起為何不寫寫現代人的生活, 老兄說他隻要寫文革就夠了。 當然不是不能寫, 想寫還是得寫, 不過一個專業的作家局限於某個點上, 說夠了, 總覺得有些滑稽。
再說點離題的, 我很喜歡金庸的作品, 不過大蝦年紀大了, 好像也開始犯糊塗,把作品都改了丁點, 加了許多老鼠屎進去, 我買了一套新版的飛狐外傳, 簡直慘不忍睹。前天和奶奶通電話, 老人說到“有錢難買老來瘦“。 我覺得有些知名的作家都得想想這句老話, 別盡想著往身上添白花花的肥肉。 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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