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你
(2007-02-02 21:09:26)
下一個
其實我從小就怕她。
我讀小學時就認識她了,那時她跟我不同一個班。讀小學五年級時,全地區有個語文數學競賽,我們學校有七個人拿了名次,她是唯一的女生,在我們幾個調皮鬼中很是顯眼。老師們都很意外,因為這個小姑娘不顯山不露水,不象我們幾個聰明露在外麵。
我的感覺截然不同,我從來都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我那時才十歲左右,是小男孩最皮的時候。老師給我們上輔導課,甚至在出發去參賽的車上,我們幾個人常常是打鬧成一堆。她總是悄無聲息的坐在一邊,任由皮球紙團粉筆頭從她眼前飛來飛去,麵不改色心不跳,自顧自的看書或者看著窗外出神。她從來不象別的女生那樣大驚小怪,或者動不動就告狀,可偏偏就讓你覺得最好別去惹她。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她的眼睛,黑幽幽的不見底,給人一種特別的恬靜而又不可辱的感覺。我那時覺得,每當她的目光掃過我,我頓時就覺得自己矮了幾寸。
上了中學,我和她成了同班同學,我就更怕她了。一來是她還是那麽沉靜,相比之下,我的調皮搗蛋簡直太不像話;二來是一個偶爾的機會,她顯出了她的激烈。有一次課外活動,女生拿著排球在大運動場玩,她們的球就被一個高二的大男生搶走了。她盯著這個家夥,他跑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課外活動結束後,學生們都要回教室。這個壞小子也是傻,居然把球帶到了教室裏。當班主任正在訓話時,有人輕輕的敲門。老師打開門一看,是個小小的女孩,正是她。她跟老師說,那個人搶了她的球,她來要他還。老師叫那小子還球,那小子滿不在乎的走到教室前麵,把球一遞,她卻不接,冷冷的問道:“你憑什麽搶我們的球?你這麽大一個男人,為什麽欺負女生?”她是我們城市附近的廠礦子弟,說一口極好聽的普通話,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叮咚咚,義正詞嚴,那個倒黴小子,在全班麵前,被這個隻及自己胸口的初一女孩,給質問得麵紅耳赤,象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那個老師驚奇極了,因為這個壞小子連他都沒法子讓他臉紅一下的。他親自把她送回我們教室,當他把這件事講給我們班主任聽時,我看她,還是我熟悉的老樣子,平靜如水。我不禁可憐那個人,我有過經驗,知道她的眼神是多麽的叫人“害怕” 的!
我怕她,老師偏偏就安排我坐在她旁邊。那是在初二的事。我當然有數,老師是整我呢,因為我上課愛說話。頭幾天,我真的是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漸漸的,我發現她也沒什麽動靜,於是開始放肆起來。一天上自習課,我扭轉身和後麵的哥們說話,玩小遊戲,正帶勁呢,他突然使個眼色,自己趕緊低頭看書去了,我急忙轉身,迎麵的是兩道冷冷的目光,她正看著我。其實她的眼光中一點凶巴巴或者怪罪的意思都沒有,她就是用一種說不出的沉靜籠罩著你,在她的眼睛注視下,就象在照一麵鏡子一樣,看到了自己是多麽的不象話,照出了自己的渺小來。我倒是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感覺,有心想回瞪她兩眼,可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覺得沒那個膽,隻好低頭老老實實的學習。
我“記了仇”,不跟她說話──其實也不敢。過了幾天,剛上課,老師宣布小測驗,我一摸書包,發現忘帶筆了,我找周圍的同學借,不巧的是大家都沒有多的,她就坐我邊上,我卻不願意也不敢向她開口。正急得抓耳撓腮的打算向遠處的同學借,就聽見她低低的聲音:“給你。”我一回頭,她遞過了一枝筆,我受寵若驚,連聲說:“謝謝,謝謝!”我到現在還在琢磨,我那時似乎一直很怕她,但是又時時想看她的沉靜的神情,就連她那口好聽的普通話,我也偷偷地學。那天,我脫口而出的道謝,就不知不覺用普通話說出來的。她本來是微低著頭,垂著眼簾的,聽我也說普通話,抬起了眼,抿著嘴衝著我笑了一下,那個笑啊,笑得我到現在還聽得見當時心裏發出的那聲“格登” 。
漸漸的,我們也熟了,有時也在下課後聊聊天。她原來也挺能說話的,而在我說話時,她的眼睛很柔和的一直看著我的眼睛,時時微微點點頭,表示聽見了或者讚同的意思。我是個急性子,隻有在和她說話時,也才慢慢的說,力求說話準確中肯,我很喜歡很享受我和她之間的那種寧靜氣息。我終究是個搗蛋鬼,那天,我記起那通“激光掃射”,我問她:“老師是不是安排你來管我?”在那個年齡,中學生的共同看法是,作老師的“打手”,無論如何不是件令人驕傲的事,所以我的如意算盤是讓她不好意思一下。她卻看著我,說:“老師有這個意思。”我也看著她的眼睛,仍舊如兩潭寧靜清澈的泉水,坦然自若,倒是我訕訕的不好意思,岔開了話題。
我和她一起坐了一年,一直到初三的上學期。我的成績不好也不壞,總是在十幾名的地方徘徊。有個說法,男孩子到了初三會突然懂事起來,開始認真學習。不知道是因為這個原因,還是我受了她的影響,我開始懂得沉靜一些,不再那麽飛揚浮躁了。我的成績上升得很快,期末考試,我第一次進入了全班前十名(我們班是尖子班,我們班的前十名在全年級也是前十名),她也進了。寒假前,老師公布分數和名次,她遲到了。她來了後,旁邊的同學告訴她我們都進了前十名,她轉過頭,衝著我看,她是那麽的驚喜,可是她沒說話,就是衝我微微笑著。這個笑,多少年後回味,還象當初那樣照亮我的心靈。下課後,我們都說不出話,相視而笑。她突然對我說:“你在數學上可以幫助我的。”我的數學確實比她好一些。我連連點頭,一轉眼,看見她還在看著我,於是用普通話說:“好的!”她的眼睛裏泛起笑意,她轉過頭去了。
寒假過去,開學了,但是沒看見她。我也不以為是什麽大事,她家在市外的廠礦裏,離校很遠,每次她返校都會遲到一點。直到老師告訴我們,由於所謂的“集資辦學”搞攤派,她家所在的廠礦有子弟學校,不肯單獨為了她付錢,她隻好轉學回去了。我和她連道別都沒一聲就這樣分別了。從此之後,我再沒聽到別人談起她,也不敢打聽,心裏有著一種隱隱的撕心裂肺的痛,仿佛心裏的一塊什麽給挖去了。我不明白我對她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我那時已經愛上了另一個女孩,可是我無時不刻的在想念著她。初中畢業,上高中,我哪天也沒忘了她,甚至一天能想起她二三十次(真的數過)。上了高中後,我變了很多,話說得少多了,氣質中也許從此添加了一些沉靜的成分在內。而在我心中,我的很多事情的作法和態度,是在模仿記憶中的她,心裏好象在跟她說,你看,我現在是這麽處理事情的。
一晃數年就這麽過去了。
上了大學,我偶爾認識一個人,居然是她高中同班同學。我問起她,知道她在本省上大學,性格還是很沉靜,文章寫得特別的好,等等,等等。我沒想到、大概也不想真的跟她聯係一下,我隻是知道了她的消息,仿佛就很滿足了:好的,我的心靈的一部分很好,這就夠了。
大一的暑假裏的一天,我獨自坐在客廳裏看書,大門敞開著,突然間,她就這麽的從門外走了進來。雖然有四年半沒相見,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我一躍而起,迎了上去。我們都笑著,不說話,打量著對方。她的外表沒有什麽變化,隻是衣著稍微注意了一些,神情中卻已經有了一種少女意識到自己的女性的魅力後而放射出的光輝。我先說話,說:“你變了,你過去笑都是抿著嘴的。”她笑道:“我的牙不齊,過去我挺在乎的,不好意思讓別人看見,現在不在乎了。”我才注意到她的牙確實不太整齊,不過倒也不難看,她說話的語氣,勾起了我的記憶,我忍不住微笑起來。她說:“你什麽都變了,個兒高了好多,神情也不一樣了。”我們相對微笑,輕輕地拉了拉手。她告訴我。她是到一個親戚家玩兩天,知道我家在附近,就來看看我。
接下來的一天我們都在一起,我才注意到她也變了不少,過去她給我的感覺是如同一泓深深的井水,現在似乎多了好些活潑的成分,象是春光中的溪流,發出了歡快的潺潺聲,如同青春一樣發出了光芒。我一整天都在喋喋不休地訴說著我對事、對人以及人生(小孩子愛談人生)的一些想法,好些話現在想起都臉紅,但是麵對這個自己好幾年來一直在內心傾訴的對象,一個自認為所有的變化和思考都是為了她的人,我無法控製不把自己心裏的所有蠢話都說了出來。每當我說話時,她立刻又現出了我熟悉的那個神情,眼睛柔和地直接看著我的眼睛,微微點著頭。對於我提出的一些問題,她沒有直接回答,她隨隨便便談起發生在她身上的一些小故事,我細細一琢磨,似乎就已經回答了我。那時候,我剛剛和愛戀了五六年的那個女孩挑明了心事,正處於一個大男孩剛剛開始更深一些的思考的時期,飛揚活潑的表麵下麵是一層沉靜的質麵,正是這份沉靜讓我開始思考,而這個靜之下是一顆仍舊躁動不安的心,因為我對自己所追求的方向和目的沒有信心,也不確定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和格調去追尋自己的理想。和她一天的相處自然還不足以讓我得到答案,可是她的那份聽我述說的耐心和理解給了我很大的安慰,我似乎又從她身上吸取到了一些沉靜的氣質,如果氣質是可以這樣傳遞的話。傍晚,我們分別的時候,她囑咐我要多多和外界接觸,不要隻是讀書,要注意讓自己的生活豐富多采,要我注意剛柔並濟。我們又分別了,我們都欣慰彼此的改變,沒有太多的牽掛,也不用替彼此擔心,我們都對對方挺有信心,知道我們都能夠麵對生活中的一切。
這一分別就是兩三年,之間我們通過一兩封信,再沒有其它的聯係。讀大四時,我得了病毒性心肌炎,醫生建議我休學一年。我回家養病。那是春末初夏的一天,和三年前一樣,我正坐在客廳裏看書,她突然又從大門外走了進來。原來她輾轉聽說了我生病休學的消息,特地從學校溜出來坐上幾個小時的火車來看我。她變得更活潑了,話也多了很多,隻有我才能夠仍舊看到過去的她,仍舊能夠感受到她的那份讓我心安的寧靜。我說:“你變了,變得活潑多了。”她說:“你也變了,變得沉靜多了。“我笑道:”我是學你的。”她也笑:“我也是學你,和你交往,不可能不受你這種活潑性格的感染。”我回道:“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特別崇拜你,特別佩服你不管什麽時候,總是那麽鎮靜自若。”我們忍不住大笑,決定不再互相吹捧了。那時候我那個無望的初戀結束了,剩下的是過去感情火焰的一些未散盡的餘燼。我忍不住把這不成功的戀情告訴她,她也認識那個女孩,我們曾經都是同班同學,她居然誇我眼光不錯,說她挺漂亮的,氣質也挺好。我吃驚地笑著看著她,她眼睛一轉,說,她挺傻的,你肯定以後能夠找到更好的!我說,對,連我都不愛,哼,有什麽好神氣的!她笑著又說起我的病,說,沒事,“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我大笑著接下去,我們一起把那段文章背了一遍。她拉我出去玩,我陪著她沿著洞庭湖岸走著,我說得少,聽她說的時候多,我微笑著看著她在湖風中神采飛揚的麵龐,感覺我們的角色就象是倒換了一下,如今我沉靜,她活潑,不禁感慨:我終於從一個毛毛躁躁的小男孩長大了。
我們這次分別後就一直再也沒有聯係了。這麽些年來,我常常記起她來,我有時也琢磨著她是否過得好?我卻不擔心,我對她有著一種超過一般人的信任和信心,我相信,無論是在生活中經曆了什麽風波,遇到了什麽困難,她肯定能夠好好過下去,料想,她也是如此記得我的吧。我也有時笑著審視自己小時候對她所抱的感情,這是一種比友誼多,比愛情少的感覺。她沉靜如井水,我活潑動蕩如水銀,我的天性能夠意識到我需要她所富有的那種特質來彌補我的不足,於是不知不覺的被她吸引,而她似乎也需要我活潑的性格的影響,我們都受到了彼此的感染和作用,使自己成為了一個更全麵、更平衡的人。
不知生活和命運是否還會讓我和她相見,我有一句話多少年沒有來得及說:謝謝你,我的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