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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故事之四:打架的故事

(2007-02-02 20:44:52) 下一個

在動物世界,一起生長的幼獸常常互相撲擊打鬧,一來是出於小動物的天真好玩的天性,二來則是為了未來的捕獵搏殺或者逃脫天敵的生涯作準備。母獸在旁邊看著,並不幹涉,這是自然的規律。

在人的社會,特別是在家族關係盤根錯節的農村,小孩子打架,起因大多不是由於大人在背後操縱,但是往往小孩打完,大人上場。小動物打架,誰力氣大誰贏;小孩打架,小人打贏了,大人卻不一定,所以總的輸贏還很難講。當然,大人也多半不會真的動手,但是如果本來就互相看不順眼的話,至少一場大吵是免不了的。吵架則靠人多勢眾,如果沒有道理可講,那就也靠蠻不講理,還有一點,靠家庭成分,比如說如果是地主,那就吵都不要吵,輸定了。一句話,小孩子打架,最終難免要受到成人世界錯綜複雜的關係的影響,倒也是為了將來長大成人後的社會生活作準備,因為誰又能夠脫離社會而單獨生活呢?

人類的任何爭鬥,要麽以奪取對方的財富物質,或者純粹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優越為最終目的,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理由,小孩子的小小玩鬧,由於大人的介入,也增添了這樣的色彩。我們那個村子全村姓一個姓,說起來多少年前還是一家,可是人類就是這樣,沒有事幹的時候,就自己整自己,哪怕本來是親人。

當年我在村子裏有個敵手,也是個幾歲的孩子,比我大一點,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我跟他架打得最多。這個孩子家住在村南麵,叔伯姑嫂兄弟姐妹一大家,而我爸爸在城裏工作,媽媽還沒有進城,但她是外來人,奶奶是寡婦,再下麵就是我和弟弟妹妹三個小孩,典型的勢單力薄,在村中是最受欺壓的人家之一。我一直記得他,招風耳,圓圓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永遠象在吃驚似的,頭發短短的,枯枯黃黃的根根朝天,老是那麽點兒長,象夏天毒日頭下缺水的草地,似乎忘記長了。我還記得我不愛跟他打架,因為雖然我自己是個泥猴子,談不上幹淨,但是他那麽大的人還流口水,胸前衣服有一片濕濕的,打架時碰上了粘粘糊糊的挺惡心。我和他相克,在一起玩就打架,每場架打過,他們全家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堵在我們家門口罵,幾乎象是有預謀似的。村裏的人站在屋場上團團圍著看熱鬧,晚飯後難得的消遣。我到現在也還記得他的父母在村裏見了我,那副陰戾冷沉的神氣,多少年我都沒有弄明白我們家到底和他家有什麽仇,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他家要壓倒我家以立威。不要以為小孩子不會揣度形勢和大人的心思,我很早就清清楚楚,誰家孩子的父母比較凶,誰家跟我家關係好,因此不能和這家的孩子打架,而哪些人家的孩子又是可以打的,不過如果隨便欺負人的話,奶奶媽媽的巴掌也挺疼的。估計那個老是跟我打架的小孩就是從父母的話裏猜出跟我打架有靠山,沒理不用擔心受罰,所以才一次次向我挑釁吧。

而我童年時代卻又有一個魔星,這是個六十歲的老太婆,這個老太太,一頭白發,我背地裏叫她“白毛太婆”。她是我爺爺的親兄弟的老婆,跟我奶奶算得上是妯俚,也許是我奶奶立誌“守節”耕紡送我爸爸讀書成人,占住了那幾間房子讓她眼紅,也許是因為她一生不育,看見別人家的孩子生妒,反正她橫豎看我不順眼。我曾經有個小花皮球,是我渴望了好久才得到的,頭一天到當地的小學操場去玩,我一個堂兄弟學投籃,日的一聲,皮球飛出操場,直滾下山坡下的一個村子,我們連忙去找,哪裏還找得著?小孩子麽,就急了,我哭著找他要,他也是小孩,也急哭了,可是皮球肯定是沒了,有什麽辦法呢?我們沒打架,但是最後兩個都是哭哭啼啼地回家。奶奶給我洗臉,一邊給我在火塘的炭火灰裏煨紅薯吃,一邊輕聲勸慰我(淚下,恍如昨日),我清清楚楚記得奶奶的原話是讓我多讓別人,不要和別人吵架。正在這當口兒,一個氣勢洶洶的聲音在屋外的台階上響起,原來是堂兄弟的媽媽,她是我奶奶的晚輩,用詞客氣,但是來勢不善,她質問我奶奶為什麽“教唆”我去“打死”我堂兄弟。我奶奶愕然,問:“誰跟你說我講過這種話?”這時騰的一聲從門外胡同裏跳出一個女人───多年後我讀《水滸傳》,讀到“魯智深大鬧野豬林”那一段,“隻見鬆樹背後,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雲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我的第一反應是“白毛太婆來了”!這就是她出場的聲勢!她跳出來,沒有任何理說,就是一句:“是我說的,如何?!”開口就罵。鄉下的潑婦罵人,不僅用詞惡毒,而且還伴隨動作,極其下作,奶奶就把我的頭埋在她懷裏,不讓我看。什麽叫蠻橫無理,什麽叫肆無忌憚,算是就領教了。在另一次,村裏的一個地主的孩子誤吃了打了農藥的梨子死了,在孩子父親收殮小姑娘時,全村沒一個大人過來幫忙,表示同情,隻有我們十幾個小孩子圍著,我們後來都哭了。這時白毛太婆來了,她也抽泣擦眼睛,嗯嗯唧唧地說:“造孽,造孽!”我可是記得很明白,她曾經唆使過我們去欺負、去打地主家的孩子的!當時我嚇得哭都不敢哭了,而那個地主父親,卻頭都沒有抬一下,我長大後想,他應該是明白白毛老太的角色的吧。這個老太太,現在八十多歲了,還能一頓吃一斤肥肉,喝半斤白酒,越活越滋潤,而許許多多善良本分的人,早已逝去,悠悠蒼天!

我在農村讀了三個學期書,可以吹句牛,我成績是最好的,一直還是班長,可是從來沒有得到過三好學生,因為即使我被評了,白毛太婆也要殺到學校裏去擼掉,理由很簡單,愛打架。我們班上有個小女孩,穿著總是整整齊齊,一臉嚴肅,不苟言笑,成績一般,但是經常愛說些大人的話,喜歡批評同學。比如說她會瞧著我的手,說:“你的手這麽髒,真難想象你爸爸是老師。”一個六七歲的小孩說出這種話來,大人也要肅然起敬,不用提我們小孩子們了。第三個學期期末,老師說要在全班評一個“紅小兵”,小孩子愛起哄,因為我考試成績好,老師剛剛表揚過,於是有人就叫“小巴”,開始是一兩個人叫,後來人越來越多,大家一起有節奏地喊“小巴!小巴!”我特別想當紅小兵,要知道紅小兵是個永久的稱呼,比三好學生長命多了!可是我清楚地記得前幾次三好學生是怎麽樣得而複失的,所以特別怕有人來告狀,隻希望這樣下去,生米煮成熟飯,那就萬事大吉了。這個小姑娘就坐我旁邊,她突然說:“我不同意,小巴愛打架!”其實我在學校裏從來不打架,她也就是聽見別人這麽說而已。我的心頓時懸了起來,恨不得把什麽都給她,我的玩具,我的小人書,她要什麽給什麽,甚至幫她打她不喜歡的人,隻要能夠堵住她的嘴。可是我什麽也不能作,隻能可憐巴巴地看著她的兩片嘴皮子一張一合,盡吐些於我不利的話語。受她的話的影響,身邊的幾個同學就不再跟著叫我的名字了。這時不知出於什麽目的,我突然叫起她的名字來,就象其他的同學叫我的名字一樣,滿腔熱情,小女孩一愣,住嘴不再說了。那“小巴小巴”的齊唱越來越響,到最後,所有的同學,連這個小女孩,都加入了。於是,在農村的最後時刻,我終於第一個在班上加入了紅小兵,也就是後來的少先隊。加入了紅小兵,我幾次沒有評上三好學生的委屈,全部得到了補償,卻也不免心有餘悸。我後來讀《人到中年》,裏麵有個馬列主義老太太挺煩人的,我當時就想,一天到晚就瞅著挑別人的缺點的馬列主義小姑娘也挺討厭。

進城上學,我一口鄉下話,土頭土腦。班上有個姓黃的小孩,老來打我,他把四個手指曲起來,用指中關節敲我的頭,邊敲還邊說:“鄉巴佬!”我新來乍到,怯生生的,所以不敢還手。他敲得我很疼,有時他還右手敲了換左手,說:“鄉巴佬腦袋還挺硬,敲得我的手都疼了。”不到兩星期,我適應了環境,見了這小子就打,他力氣沒我大,隻好讓我打個夠,不過也得謝謝他從來不哭,所以我得以一直報複下去。後來好久好久,我每想起這事,心裏氣不過,就把他揪過來打一頓出氣。我恨這小子無緣無故打我,居然還怪我的腦袋太硬弄疼了他的手,這種邏輯實在叫人咽不下這口氣。不過,現在這邏輯在國際上挺流行的。

長大了,發現打架其實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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