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多雨,朦朧不清的桃紅柳綠,被那霧氣罩著,隨著微風起落,白色的梨花,玉蘭,紅色的海棠,杜鵑,嫩黃的油菜花海,都在這晨霧中時隱時現, 飄浮於山間。小溪唱著春曲,繞著竹林,翻過村頭,匯入江湖。
雨中的富春江,信江,錢塘江,都以不同的春姿,塗抹著色彩,輕舞漫步,牽扯著春光。
一個人撐著把油紙傘,漫步溜達在山間的竹林裏,春筍在冒尖,嗶啪的拔節聲,時而可聞。杜鵑鳥忽遠忽近的叫著,執拗地報告著時節,雨絲飛揚,飄在臉上,拂在傘上,把那細微的雨聲,輕輕的落在耳際。
北美的34年春天裏,江南的春色,隻在夢中,隻在回憶裏。妻子重病的2018年5月16日回到上海時,已是晚春,三月迷茫的雨絲,蠶豆的花香,迎春花色,早已隱入萬紫千紅的芬芳,不得而見。可是為了參加女兒5月11日的碩士畢業典禮,雖然無法見到夢中江南的早春三月,卻也沒有多少遺憾,因為女兒的碩士畢業典禮畢竟隻有一次。
2019年4月3日,為了彌補那份對早春的懷念,我們夫婦登上了達美283航班,4月4日晚上八點二十,便坐在接機的同學車裏,開始了畢生難忘的,老婆的最後一次回滬,最後一次去成都見她多年未見的支內姨媽,和38年未見,已當爺爺的表弟們。我們都不知道這是她的最後一次,但人生的事,要做就做,不能猶豫不決,總要拖到明天,今天能做的,盡量去做,不留後悔。
2019年4月5日早晨5點多,老婆又睡不著了,拖著我去菜場趕早市。每次回國的第一個晚上,我們總是在淩晨2-3點會醒,她開著窗,看她的抗戰神劇,滑稽笑話,我在另一間看足球,英甲,德甲,意甲,歐洲杯,看累了眯一會兒。而那天5點半就走到了茶陵路菜場,老婆雖然腳腫,卻也神采奕奕,笑聲朗朗,“又回來啦,又賺了一年。”
她的旅遊療法,確是有助於健康,小包一挎,精神倍增,四周探望,都想去看。這個菜好,那個魚妙,切肉的刀法利落,賣黃鱔的笑臉相迎。國內的超市是高檔的去處,價格比路邊菜場貴多了,還不新鮮,而美國正相反,農貿市場的鮮魚鮮肉蔬菜比超市貴多了,菜比肉貴,也是常態,每逢周三,周六,都是人頭攢動,呼朋喚友不斷,停車場一位難求。美國的農貿市場,是個重要的社交場所,好幾個有名的教授醫生,都會遇見。
而在國內菜場的第一天購物,她總是急著買買買,美國多年想吃的新鮮馬蘭頭,剛上市的薺菜見到了,大笑著趕快買好。美國8.99美元一磅的韭黃,新鮮的客地蠶豆,是我所愛,也買了。舟山帶魚,東海黃魚雖貴,但擺攤的說絕對正宗,也買了。在美國早就想買的黃鱔,在看了幾個攤位後,就在那位嘴甜的,阿姨爺叔直叫,他的黃鱔也生猛的小夥子手裏,稱上一斤半,看他利落地泡好洗淨,破腹去腸遞上,一再說歡迎再次光臨,老婆再次笑納,要我提好。而塘裏魚,麵丈魚,河蝦也都買了,加上甜鹹大餅,蟹殼黃,油條糍飯團,油炸糍飯糕,豆花,菜包肉包,青團,白斬雞,五芳齋肉粽,回來時又在樓下雜貨鋪裏買了油鹽醬醋糖,重重的提上樓去,其實最多兩天後就無法自己做飯的,同學朋友親戚,接二連三的請客,有時連早飯都會排上,再加上要去成都十天,燒菜的時間最多兩天。可是看她煤氣一開,大起油鍋,爆上蔥薑蒜,吱吱啦啦的狠顯身手時,那份開心是經曆多少次化療放療的痛苦後才換來的,有了這份開心,坐飛機14個小時的辛苦,真的值了。而這麽多的點心自己絕對吃不了,反正上午就有朋友來訪,也可以招待他們,就著白斬雞,叉燒,烤子魚,油爆蝦,麵丈魚炒蛋,蠶豆,拌馬蘭頭豆幹,再叫幾個熟菜,喝個石庫門黃酒,也能侃個大山。
苦中尋樂,是老婆的功夫,“即使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我今天還是要好好笑著享受生命。”
2019年4月她最開心的事,卻是12日再從上海飛四個小時到了成都後的故事。第一是見到38年未見的表弟們,這個禿了頂,那個胖了,可他們和她姨媽抱著孫子,孫女的歡笑,和著我老婆的歡笑,實在是最美的天倫之樂,那份融融的溫情,化開了心裏的寒冰,驅除了死神的陰影。第二是見到眾多的大熊貓,早上喂食時嗚哇大叫,你爭我奪,亂成一團,打破了大熊貓悠然文雅的形象,把老婆女兒逗個大笑。熊貓們既是吃相難看,又是不講衛生,好一些的吃完後爬上樹去睡覺,消化不易消化的竹子,不文明的則邊睡邊拉,一個轉身,黑白大衣都髒了。第三是每天她坐著殘疾人的嘟嘟車逛街,看著市民排隊吃必勝客,打麻將,喝茶抽煙,更要緊的是她每天在賓館的樓下都能買到新鮮的紅皮甘蔗,看著那老漢把那刀用看不出顏色的布頭蘸水洗洗,刷刷幾下削皮,切成小段,放在塑料袋裏就提上樓去,再洗上幾遍,接著就邊看電視,邊咬著甘蔗,這牙齒不遜於熊貓國寶,嘎吱聲響,碎渣吐在垃圾桶裏,比在美國難得吃上一次凍甘蔗,快意許多。在上海機場要簽癌症病人出遊,責任自負的不快,等輪椅的漫長50分鍾,都是煙散了。
人生年輕時,健康時,順利時,保持樂觀容易,因為那時候的生離死別,生老病困,離得很遠,到了一定年紀,遇到突然的天災人禍打擊,能否淡定,既不放棄,也順自然,不易做到。每個人都留戀生命,留戀美好,喜歡有點享受,不堪窮困潦倒。就是來美國,如果不能超過她的醫生生活,我的研究院生活,在唐人街擺攤,每天餐館打工,那我們是不會留下去的,有些人說,為了後代打工一輩子,那不是我們的目標。後代再有出息,董事長,CEO是他們的本事,不關你我的事。要改變命運,就要從自己開始,一直做老三屆初二生,總是“懷才不遇”,“生不逢時”,於事無補。美國的語言關,生活關,文化關不好克服,沒有毅力誌氣,怕這怕那,扶不上牆,自己打敗自己。
老婆病重後的回國,是尋親訪友之旅,也是尋蹤朔跡,評估自己的人生。2018年5月22日至26日,她去和平飯店旁中行的托兒所,東大名路的外婆家,山陰路的三中心小學,以及工作過的第四人民醫院,進修過的瑞金醫院,嫁到我家後的汾陽路舊居,南昌路菜場,再去蘇州東山,觀前街,尋尋覓覓,心曠神怡。2019年的4月20日,更是在上海花園飯店慶祝抗癌後的第二個生日。“這世界我來過,奮鬥過,沒有白過。” “無人能控製生命的長度,我的生命內容,由我做主。” 老婆有誌,老公福氣。
輾轉間人生又一年,美國,中國,變化萬千。五大湖的早春三月,找不到江南的春雨。“清明時節雨紛紛”是在中國的風景,美國難找,尤其是今年密州雨少,不及往年的一半,得到天空,失去根便是我們的無奈。此地的三四月,晴空豔陽居多,常去的公園裏,大雁天鵝,野鴨飛燕,又忙著做窩孵蛋,去年因為疫情,人類活動幹擾少,數一下居然有24隻白天鵝,以往是三家村,四家店,各有地盤,互不侵犯,如今這麽多的天鵝,如何相處,真是個問題,估計自然規律要起作用的,不需我等擔心。
江南的春雨,永在我的夢裏,那是畢生的財富,帶著詩意畫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