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醫學院工作,因為常去各個科室跑動,於是每天見識許多人生故事,許多悲歡離合。經過兒童醫院時,總聽到兒童那快節奏的,有點跳動的步履,有時還有啪蹋跌倒的聲音,伴著大哭,或伴著大笑,而這種蹣跚與老人的步履不同,那是朝氣活力的聲音,不是老年人拖蹋無力不穩的腳步。有時隔著門,還可以聽見兒童四肢並用的爬動聲,伴著父母在後麵追趕的笑聲,很少有怒意,卻常有擔憂慎怪。
婦科醫院當然是準媽媽的天下,孕婦的腳步聲沉重而且伴著喘息,因為這曆史重任在肩,當然不易,雖然這隻是養兒育女的第一步,但這一步邁出,必然意味著告別燦爛的青春,任性的少女,成為人母成為少婦,今後的人生中心必然會起天翻地複的變化,新生兒會是今後二十年的重點,自己的位置就會一移再移,甚至排在家庭的最後。
可是,"女子本弱,為母則強。"世上多少的艱難歲月中,戰爭,饑荒,母親在,則家在,許多子女就是因為母親省下了最後的一口食物,才活了下來。龐貝火山大噴發時,多少母親把子女掩藏在自己身下死去,山崩地裂的地震災難時,多少母親用手撐著,用軀體頂著,為子女留下一點生的機會。世界上數千種語言,發音最近的總是"媽媽"兩字。
最美的女子,不是穿金戴銀時的美麗,不是新嫁娘的裝飾美,外在美,而是把自己的精華通過乳汁,輸送給子女的瞬間;忍著寒冷饑餓,為子女避風遮雨時的美麗。因為這種利它不利己的美,那份無私的愛,才是人類一代代生存的基石,所以人類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戰場上倒下,病房裏臨終時,都會喊著念著自己的母親。
當我經過腫瘤中心時,常見到臉色灰白的晚期病人,由護士,子女,或老伴推著,走著人生艱難的最後路程。我歎息醫學的無力,醫生的無能,盡管過去的十年中有不少的進步,許多癌症的愈後大有改善,可是總有無策的絕症,總有遺憾的歎息,難以麵對的是親人在絕症前的求生的渴望,難以忍受的是注視著那生命之火慢慢的熄滅,那種絕望的無奈從親人的眼底透出,穿透了你的胸膛,追隨你一生。
更難的是麵對青少年患者,甚至還是兒童的癌症患者,那骨瘦如材的手臂,釺細的腿腳,那對痛苦己是麻木的神態,那失去歡笑的麵影。不知天堂中,為何要收這些生命沒有展開,便要凋謝的花朵,是命運的不公,還是自然選擇下的無奈。
詩人說,他願在春天裏生,春天裏去,可是哲人說,生不由己,死不由己,人生的起點,終點都走不出四季,走不出24小時,心裏有春天,才會有鮮花鳥語歌聲,否則春在身邊也會不知春,也會恨春。珍惜春天珍惜生命,心裏才有溫暖,既使生命慢慢的離你而去,你的軀體無奈地變涼了,你在那瞬間還可以用微笑迎接死神,因為你是無悔的,沒有虛度人生。
還是無法忘記,那年從床上扶起晚期胃癌的父親,以前足球場上飛弛的雙腿,已成不聽話的木棍跟著,說是讓踢空門也踢不進了,因為自己先倒了,隨後他露出無牙的嘴笑了,也許這是父親最後的一次笑容吧,卻使兒子七年後也無法忘懷。他的手指也是冰涼的了,捏在手裏瘦骨淩淩,更體會到他的無奈。"不知37年後,南洋中學的足球隊怎樣了?很多人都去打仗了,後來也沒碰頭。"無奈地送走上一輩,把他們的愛傳給下一輩,但願他們的前途更好,這是一代代人固執的期望,盡管常常難盡人願。
醫院裏的婦產科總是笑聲多,因為迎來新人,享受新生命帶來的喜悅;醫院裏的癌症中心常常會讀到絕望,因為那灰白麵色的晚期病人,傷心焦慮的家屬,都在臉上寫著絕望,寫著對生命的留戀,寫著對命運的無奈,可是這一來一往,便是人生,便是命運的無常。見過一邊送走祖輩,一邊迎來孫輩的人們,那種悲歡交集的神情無法言表。
從骨科病房經過時,撐拐杖,坐輪椅不單是老年人的專利,各個年令段的人都有。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幾個大學生結伴滑雪溜冰,一個出溜,"吧嘰"摔個響亮,折了腿斷了臂,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最鬱悶的是給女友開車門後,正扶車門說話,卻被女友關車門時夾斷了三根手指骨的,既痛徹心肺,又罵不出口,是否要娶這馬大哈為妻,還要重新考慮,開車關門壓死老公事小,壓死下一代痛苦,從長計議為好。那"哆哆"的拐杖聲時起彼伏,在走廊中,病房內不絕,是無奈也是在歎氣,訴說生活的變數,人生的意外。
到了外科,腸胃道手術的病房外,腸鏡胃鏡等小手術的病人和家屬,都在等病人醒來,而醫生總來問"放屁了沒有?"總要等那股氣出了,才可回家,當然要由護工推到門口,家人開來汽車停穩後,病人才能慢慢挪動著上車。此地婦科剖腹產也隻能住三天,搭心髒支架的,當天就回家,這和國內是大不同的。沒熟人也可住一周,有熟人時間更長,此地則越短越好,省醫療費用第一要緊,醫院,病人,保險公司都不願多付錢,隻能快走。
有錢的款爺,大的讚助商,名人是有特權,可以包下兩間,住個套間,有個特別護理,醫生護士也會低頭哈腰,有錢人也有擺譜高調勢利的,令人討厭的。可是一般總是兩人一間,或一人一間,看病的時候,是有大小醫生的差別,但是重病,急病,都不會讓小辮子醫生,實習生,住院生看的,醫院的聲譽是頭等重要的大事,醫療質量是頭等大事,出事故惹官司,不是幾百萬能擺平,有幾個律師,法官朋友可以幫忙的,盡管醫院有強大的律師團隊應對訴訟,但還是特別的麻煩窩心。
重症病房,急症病房裏雖然輪椅,移動的病床無聲,但人卻有聲,有情。匆忙跑動的不僅是醫生,護士,護工,家屬,還有親友,義工,化驗師,牧師等許多人。健康人忙碌的腳步聲,快節奏的腳步聲,就是在與病魔死神爭奪生命,救下了,大家舒心,鬆了口氣,救不了,大家揪心,但無法停步,又要救新的病人去了。
每天清晨五點半,就會有大夜班的下班,上大早班的腳步聲匆匆響起,夜班後的腳步透著疲憊,但也急著回家,也是匆忙。六點半,近七點時,是大批醫護人員上班的時候,整個醫院也似乎伸著懶腰,從夢裏醒來。
此時的走廊裏,各個科室,進出繁忙,人言話語,如菜市場般熱鬧,停車場裏更是分秒必爭,短短幾分鍾內便全部停滿,七點四十晚來的,隻能停在遠處。也有不願遠去的,隻能發動著汽車,等幾位下班晚的護士醫生,常要四十分鍾後,才有空位。
八點前後,是行政人員上班的高峰時間,此時就見老中青三類人混雜,老教授,老秘書,老技術員慢慢的步履,混在年青實習醫生,護校學生中,也很諧調,隻是彼此的距離很快拉開了。九點前後,是科研人員上班的時候,他們常常要走十來分鍾,才到辦公室,工作到五點半或更晚。這些人的腳步聲也不慢,步履拖蹋的,就快退休了。
一個醫院,是社會的一角,透射著人生,聽聽不同年令的腳步聲,各個科室的腳步特征,倒是對人生的一種思索,不同角度的一種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