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的事了,但還是很清晰。那天星期一下午五點半到家,老婆說,今天你倒黴了,聯邦調查局的人來過了,是個老頭,車停在前麵的學生宿舍,走過來的,敲門亮證件後,就問你是否在家,要問些問題。又說不必害怕,隻是常規檢查,因為你上星期天和中國大使館的人聊了一個多小時,當然,美國百姓見到他上門也是害怕的,可以理解。星期三下午兩點再來,不要外出。
星期三下午一點五十分,我把家門開著,果然在前排的學生宿舍停車場上,走來一個頭發斑白的矮胖老頭,他的汽車也不起眼,似乎五六年舊的美國別克車,有些落魄有些鏽斑。和他握手時,手掌厚實有力,隻是食指有繭,那是軍人的標誌,但似乎和鄰家大爺沒有很大區別。落座後,立刻說明來意,問我為何與中國大使館的人聊了這麽長時間,我說是從小長大的朋友,他父親去世了,特來告之,又是多年沒見麵,因此憶舊懷舊,話題多了。
幾個問題轉下來,我知道他想了解我朋友的個人情況,包括他的專長,背景和其它個人情況,對美國的態度,而我是就遠不就近,隻講小時如何和他玩官兵抓強盜,躲貓貓時他的膽子多大,進大學後我學生物,他學貿易, ” 隔行隔山 ” ,生活興趣就不同了,而他從政我讀研後的情況更是一問三不知。對美國的態度如何,電話中來不及談,也不必談,因為各人情況不同,感受肯定不一,外交官和讀博士的本來就是不同的角色,談不攏的事談也無用。況且他父親去年身體健康,舞會時也是健將,牛棚時和我父親一起作牛馬時,沒氣垮,沒累垮,但今年三個月不到,在胰腺癌加前列腺癌的夾擊下,便是去了。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年輕健康是寶,年老後再英雄也難逃生死病痛,活著多作好事,少作壞事,於己心安,後人敬重。人間名利,過眼雲煙,不管什麽朝代,什麽國家,親情真情永恒,和睦和諧長壽。反正是引經據點,濤濤不絕,看過的馬克吐溫格言,經典電影 ” 飄 ” , ” 教父 ” , ” 巴頓將軍 ” 的台詞,都是噴湧而出,管它是否張冠李戴。那位老兄也不傻,知道我是城裏的出租車司機兜風玩,宰客,突然插問,你的朋友叫什麽名字,什麽職務,我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 小土豆。我想他是司機。 ” 那位聯邦調查局的老頭勉強憋住沒笑,又強調是常規檢查,不要抵觸,以後在學校裏見麵還是要打招呼的。我也笑著說理解他的工作,雖然我家在文革中是黑幫,對共產黨整人反感,但是把從小的朋友賣掉,我是不會幹。 ” 我想你也不會幹,如果他要推翻美國政府,我會立刻向你報告。 ” 大家哈哈,站起握手告別,他給我的名片,轉手就不知去哪裏了,因為不想去他的辦公室打小報告,即使在中國我也從來不打小報告,卻被小報告傷害過,入不了黨升不成官。
和張治中先生的兒子聊起此事時,他說他也碰到過類似情況,去中國大使館辦簽證後,便有聯邦調查局的人來訪,說是見到張教授的車停在使館外數小時。張教授說我不辦簽證能回去祭拜父母 ? 反正中美兩國總有冷戰思維的人,兩邊都有呀,很殺風景,但也無奈。而聽說 79 年聯邦調查局,中情局還出洋二百五,指認一個共產黨員,獎你個二百五,不知是否是謠言。後來校長去中國訪問,對各地的盛情招待,校友的熱情歡迎,很是感動,返美後立刻在賓館回謝中國學生,中國教授,席間那位聯邦調查局的老頭,此地大學的負責人見到我後,立刻領我去見校長,說我是個有趣的人。校長先生對他的介紹,倒沒有多少熱情,與數月前在國際學生節上與我熱烈交談完全兩樣,中美兩國的知識分子對情治係統的人都有戒心,不得罪不親近,看來那位聯邦調查局老頭的介紹,倒是使校長有了戒心,以後見麵時的笑都有點抽筋。美國的知識分子獨立性極強,喜怒常現於色,深藏不露,城府極深,愛拍高官馬屁的好像不多,報上歌功頌德的知識分子更沒見過。那些年雖然中美友好是主旋律,但多年冷戰的後遺症,戒備心理還是很深。上海 708 所搞導彈的朋友在美國隻能轉成電子工程,因為不論你喊了萬歲還是打倒,中國來的一律不能念這類專業,念了也找不到工作。有朋友去坦克廠作數據處理,經濟一蕭條,第一個被介雇,而去阿莫斯國家實驗室工作的,有事沒事都要檢查談話,日子難過。
為了國家利益,科學家原來的自由度變小了,人被捆住了,言不由己,言不由衷也是常見。對我來說,即使成為美國公民後,聯邦調查局招人廣告寄來後,哪怕失業,我也不會去應聘的,因為那樣一來,我會失去許多朋友,尤其是國內的朋友親友,那個尷尬身份使你無法在兩國利益中作出正確選擇,風箱裏的老鼠,兩邊受氣。記得有位中學教師是中情局的打字員,結果成了忠實的運動員,牽了一輩子的頭皮,子女們都成了過街老鼠,溜牆角度日,毀了一輩子前途。我雖然無文革之慮,但說為了美國利益,要我向熟悉的親朋好友打探點消息,那我是睡不著,作不了的,寧可在大學裏玩這雕蟲小技,每年二月,六月,十二月申請經費,發表文章,化緣討飯。而一切政治利益都是短暫的,科研成果雖說不值諾貝爾,尼貝爾的,但正因為有窮教授傻博士們的不懈努力,才會造就科學大廈,造福於人,造就人類文明。我在國內,也當過第三梯隊,但給國內的複雜人事關係氣個半死,一個人的好壞,升遷不在於幹了多少事,而在於為誰幹事,是否跟對人。我替單位免去了四十萬的稅,一位副所長說好,解決了大問題,另一副所長說不好,研究生專業為重,不搞歪門斜道,當時所務會議大家同意的,要我為所裏擔憂,因為工資缺口已是一百二十萬,再交四十萬的稅,所長就要跳樓了。可是我不懂此所長和那所長是冤家,背後在較勁,對一個人好,就是對另一人不好,撞在槍口上了,而更為有趣的是,臨到我出國時,所長一直不發,想想替他買過緊張機票辦過護照,為何刁難,隻好笑臉相迎,在所長心情好時 ” 用和適的語言,和適的表情,和適的時間 ” 問雙方都明白的問題後,才知道他的兒子也要出國,但在大學裏有案底難辦護照,我 7 月 12 日辦出他兒子的護照, 7 月 14 日他就讓我走了,拖了我四個月。本是窮書生,難問窗外事,雕蟲小技為妙。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