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老去,西風漸緊。
一輪滾圓、暗紅的落日,懸在這遠方的天際,不再刺眼的陽光,把湖水、山林、
雲彩都抹上了金黃。五彩的秋葉,厚厚地鋪滿了冬日的林間,在落日的映襯下變
得輝煌,蜿蜒曲折地把色彩融進了暮色。偶然間,一張殘存的秋葉會悄悄地從樹
尖跌落,這落葉無聲、無怨、無恨、無愧,似乎因為擺脫了生死的焦慮,情的煩
惱,責任的重負;似乎是因為厭倦塵世的喧囂、名利的糾纏、惡語的刻薄;似乎
是因為勞累了一生,奉獻了一生,終於完成了今生的使命,能在土壤的懷抱裏靜
靜地睡去,構成冬雪中的夢,化出來年的春意。
我揣著母親二十四歲時的相片,父親三十七歲時的相片,在這落葉鋪成的五彩
路上,在夕陽西沉的林間走著。我想讓我的父親再看一眼北美的落日斜影,再享
受一次美國小城山林的寧靜,我想讓我的母親,從未來過美國的母親,在兒子、
丈夫的陪伴下,看一眼夕陽下的五彩、小河、山嶺、晚霞的五彩。
記得二00二年的初冬,和父親走上這木橋,遠眺四周環繞的湖光倒影,點綴
於林間的星星點點紅葉,河灣中覓食的天鵝,暮色中飛馳的車流。父親說,此地倒
有點象西湖,但比西湖豪邁,仿佛是北方的女子。又說他很想再看看西湖夕陽西照
下的雷鋒塔、寶俶塔,還說我的母親也愛西湖落日,因此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成
婚後,他們便是在西湖畔過的蜜月,這西湖便是父親一生中最難捨、最鍾情的景地,
即使母親去世後的四十三年,即使今年已是九十,依然想要兒子陪他再去一次,再
看一次。這也是當年的周末或是我下班後,他常常提出要來此看看的原因,雖然秋
風已涼,秋葉已落,斯人已去,雖然沒有三潭印月、平湖秋色、柳浪聞鶯的景緻,
雖然沒有春雨中西湖的嫵媚,夏日荷花垂柳的秀麗。
人生中,如果有一個地方有著特殊的涵義,帶著人生的意義,即使天涯海角、
白髮蒼蒼、天老地荒,也是無法忘卻,無法捨去的。況且,人生苦短,不如意事十
之八九,因此這一分的快樂更值得珍惜,更為可貴。五二年母親外出治病四年,五
九年母親癱瘓在床,至六四年七月九日去世,父母的一生也隻有四年的無慮,四年
的幸福,而這養育子女的責任,卻是由父親的全部餘生承擔,獨自承擔。雖然文革
中他對我說:「幸好你母親不在了,否則她是無法承受的。」這話中的酸楚滋味隻
有當事人,隻有身處其境才會理解。現在的一代要理解父輩、祖輩的情感確實很難,
因為存在決定意識,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定語言,無法強求。
然而,對第一代移民來說,無論離家多遠,無論西化了多少程度,人生的概念變
化了多少,故國、故土還是植根於心中的大樹,秋風刮起的時候,每個遊子會像秋
葉一樣飛向西方,但最終還是會回到根的周圍,鋪成了夕陽下的五彩。
我曾給紐約唐人街的老華僑帶去他故鄉的戲曲,我不懂他的家鄉話,他不懂我的
普通話,但那家鄉戲的鑼鼓、音樂一響,他的臉色發紅,眼神放亮,搖頭晃腦地唱
著,似乎那響著他童年足音的土地,那遠去的親人,都在這瞬間向他迎去。這飄泊
異鄉幾十年的秋葉,依然記得那條根,那片終身不忘的土地。
其實,在美國這個新移民的國家,有著五花八門的文化之根,民族之根。不少移
民的後代,雖然認同美國文化,但還是認同其祖先的根,可是中國人的第二代,不
僅不如猶太人、阿拉伯人的後代有強烈的民族傾向、文化傾向、甚至也不如同為東
方人種的日本人、韓國人,對五千年的炎黃文化不顧、不屑、不知是因為美國主流
文化對中國文化的排斥、偏見,還是因為我們這些做父母的沒有盡到責任,或者是
中國文化的陰暗麵太多,一踏上中國土地便可以見到不少陋習,而沒有在中國生活
過的第二代,便無法承受,於是這一代人便像「紅與黑」中的於連那樣,把上流社
會、西方文化的優秀部分放大了看,更看不到中國文化的優點,「一葉障目」,以
一概全了。其實,資本主義的發展,也有其初級階段的殘酷性、野蠻性,工業時對
童工的剝削、奴役,美國西部開發時的血腥味,都是那個階段的特性,然而,美國
國內的階段矛盾、民族矛盾雖然尖銳,芝加哥產業工人大罷工,六十年代民權鬥爭
也是流了血的,但一百三十年來,美國國內沒有第二次大規模的內戰,對勞資矛盾、
種族矛盾、階級矛盾主要是用談判的方法,調和的手段進行處理,甚至也採用了馬克
思、恩格斯開出的「藥方」。
就是這夕陽下的林間小路,父親和我並肩走著,談著人生的見聞、感受,也談著許
多困惑的話題,關於美國的話題。「一個國家內部有黨派,有矛盾,有分岐並不奇怪,
重要的是如何解決這些矛盾。從強國富民的目標出發,不從黨派利益、個人利益出發,
才能真正解決問題」,「美國建國兩百年來,有一批目光遠大的政治家,他們專注的
不是眼前、一方的利益,而是長遠的利益,因此這個國家才會集中精力搞經濟、搞發
展、搞教育、搞研究。」「如果隻會用戰爭解決問題,武力解決國內糾紛,美國是不
會有今日的強大。」「中國的革命,實質上是農民革命,那種封建歷史的痕跡,專製
獨裁的烙印,還是很深的。台上腐敗,台下造反,上台腐敗,下台清醒。第一不要統
一戰線,不要人民監督,第二殺功臣,在黨內大搞階級鬥爭,以愚民的方式治國治黨,
必然孤家寡人。」老父親在夕陽下的講話神情依然栩栩如生,他的聲音似乎還在晚風中
飄蕩,可是踩著彩色的落葉,在落日的餘暉下再談些人生的話題,談點感觸已是不可能
的事了。然而,父親、母親的相片一直在我胸前的口袋裏貼著,無論是在人間還是在天
上,他們的眼光不會離開我,還會關切地注視著我,與我同行。有時見到夕陽迭起黃金
晚霞,把這天邊的雲彩染紅,落日的斜影在這水中拉出變戀的光環時,仿佛又響起父
親的聲音,而母親的歌聲,那「小河淌水」的歌聲,又會夢幻般地輕輕飄來,在枝頭迴
旋,在暮色漸濃的水麵蕩開,化作兒子臉上一滴淚珠,流向悠遠。
我知道,人生在世,歷來知音難尋,能同甘共苦的更是鳳毛鱗角,而隨著年齡的增
加,時空的阻隔,有共同的興趣,有共同的話題,共同經歷的更是找不到的,不如牽
著父親的手,牽著父親的手,和父母在這五彩的林間走過人生的四季,談論人生的任
何話題。明年的清明,我要把父母合葬了,母親的衣冠塚,就是這張照片,以及她在
六四年四月十三日至十六日最後記下的幾天日記。因為在這最後的日記裏,她描敘了
她見到兒子摔腫了臉自己無法去攙的痛苦,女兒要抱她又無法去抱的痛苦。而這痛苦
的記載雖然會隨著清明的落葬而遠去,但母親的字跡,寫字時顫抖的雙手,那痛苦的
眼神已刻在了兒子的心頭,無法被時光、年齡抹去,而在這夕陽西下的時分,我還會
在這林間走著,和父親在冥冥中交談,驚醒了一路五彩的落葉。
暮色已濃,星兒閃爍,車燈、路燈亮起,我該帶父母回家了,那一對永遠年輕的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