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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孤獨---魯曉風 

(2008-07-28 20:20:47) 下一個

不再孤獨

一營三連 魯曉風 北京知青

 

不久前,我回母親家幫助她收拾房間,在賣廢品的時候,廢品小販板車上的幾本《中國出版年鑒》引起了我的注意。翻閱這幾本書時我被震驚了,因為其中明確地記載著,在1967年到1969年的那段時間裏,整個中國各個省份的所有出版社出版了數不清的書籍,然而這些書籍隻有一個名字——《毛澤東選集》14卷!

在長達三、四年的時間裏,全國八億人民,其中包括工人、農民、軍人、幹部、知識分子甚至“地、富、反、壞、右”在內的所有人,紛紛爭先恐後、自覺自願地去閱讀一部那段特殊時期唯一合法的著作,這種極端的文化現象對今天的年輕人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我原來也以為那個荒誕的時代已經過去,誰知看了那些《出版年鑒》,突然覺得它距離我們並不遙遠,特別是一些和書有關的往事在腦海中越發清晰起來……

那是1971年,我到二龍山六團一營的第三個年頭。

當年18歲的我身高已經長到了近1.8,精力過剩而生活貧乏。1966年“文革”開始後,第一件事就是“革”了所有文化載體的“命”,因此,全國的中小學生除了整日背誦“老三篇”、《毛主席語錄》外,再也無書可讀。記得69年我們剛到連隊的時候,所有的知青都是懵懂少年,別說讀書,絕大多數人甚至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上山下鄉。這些來自四麵八方的年輕人唯一的共同點,是大家都是在自己既不心甘情願、又無法抗拒的某種偶然的曆史“變革”中,被隨機組合成了一個特殊的群體。

那時候,由於營養不良的原因,大家或重或輕地患有夜盲症,而連隊裏又總是停電,所以常常才晚上七點鍾,大家已經上了炕,裹在厚厚的被子裏,靠講故事消磨漫漫長夜。

說來有趣,我們白天出工時胡天胡地的批判“封、資、修”,夜晚則縮在黑龍江或燥熱或冰涼的農家大炕上聚精會神地聽著《聊齋誌異》、《三俠五義》、《一隻繡花鞋》之類的傳奇或者神怪故事,真是“革命生產兩不誤”。那陣子,誰過去多看過幾本書,會講故事,在宿舍裏就像今天的明星一樣受到追捧,往往有人幫助打飯,講故事的時候還有人“上煙”。有一些聽眾“忠實”到了癡迷的程度,任憑你把一個故事“周轉”多少次,他也永遠擠在人堆裏傾聽。於是,在那個除了“精神原子彈”以外其他文化元素幾乎無法存活的年代,你能看到最有意思的一種文化現象——每隔數日,在田間地頭你都會發現最近的某個新故事正在不斷的“擴容”中通過上海、天津、哈爾濱等各地鄉音不脛而走,這些故事中承載著許多非故事的內容,它們把各地知青甚至他們家人的希望和夢想傳達到每一間男女生宿舍中、每一個連隊裏,甚至傳遍了整個黑土地。

然而兩年過後,我對黑龍江最初的新鮮感已消失了蹤影,早期戍邊生涯中靠《外國名歌200首》積澱起來的那一點點浪漫情懷也被周而複始的田間耕作消磨殆盡,身邊所有的故事都聽膩了,就像是一本磨碎了邊,掉了角、缺了頁的書,無論你怎樣發揮也沒有人再感興趣。特別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雖然生活在“廣闊天地”裏,卻總覺得像是一隻被關進籠子裏的野獸,即使食物再充足也永遠懷著一種不安和對外部世界的憧憬。

那個時期,我們在各連都有一群吃喝不分的朋友,大家經常在各個連隊間串聯,找機會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同氣相求。但是即便如此,由於知識的相對匱乏仍使我們彼此之間交流的深度十分有限。當時我們並不了解心理發育是怎麽回事,隻知道自己內心有很多想法,可不知道應當對誰去說以及如何去說,自己的頭腦裏有大量的空間,但沒有任何內容可供存儲。那種生活在一個封閉係統中已注定不可能再有任何新的發現的失落,那種自由的靈魂在蛻變前想要掙脫束縛時的期待,那種由於過度精神饑餓而對新故事、新知識的渴望都達到了極致。有時候,我們不自覺地用酗酒、尋釁等方式試圖證明自己的價值,然而一陣醉生夢死過後,我們發現自己既無法排遣內心的莫名躁動,也無力抗拒強烈的精神孤獨和空虛。漸漸,我們變得寡言少語,心胸狹窄,麻木不仁……

救贖往往是在人們不經意時到來的。

那年七連的一位朋友不知中了什麽邪,竟然在回家探親期間撬了一所大學的圖書館,而且,他勇敢地用兩隻大木箱把一大批書籍托運回了二龍山。至今,凡是有幸讀過那批書籍的朋友們都不知道,我們的這位英雄(由於這位朋友堅持,姑隱其名)在黑暗的藏書樓裏是怎樣完成他的偉大冒險的,我們也不清楚他是如何進行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那次選擇的,甚至當時我們根本意識不到這批書籍對於我們意味著什麽。但是,正如曆史上的任何一個壯舉都不會被永遠埋沒一樣——在那批珍貴的書籍中,有一本《辭海》的文學分卷。這本在後來的日子裏成為我們閱讀指南的工具書中記錄了世界上幾乎所有偉大作家的名字和他們的代表作。坦率地說,這本書中的絕大多數名字我們都是第一次聽到,但有件事情我們卻毫不懷疑——運回二龍山的那批書籍的名字都在這部著述之中!

不身臨其境的人是根本無從體會我們當時的心境的,那是整整兩大箱書呀,而且全部是世界名著!在那樣一個連《苦菜花》、《迎春花》、《朝陽花》這種紅色經典都被視為洪水猛獸的年代,人們別說看到這些書,僅僅是想一想,也要自誅其心,來上半個小時“狠鬥私字一閃念”,而我們現在成了這筆財富的主人。

七連地處邊緣,我們三連則位居一營各連必經的交通要衝,特別是因為我們這批人曾經在連裏有過好勇鬥狠的經曆,對連裏的大小領導來說,基本上屬於人嫌狗不帶見的一群,骨子裏的桀驁不馴反而為我們贏得了相對寬鬆的政治生態,為了更好地保護這批書籍和便於流動,一向與我們過從甚密的七連弟兄們極其仗義地把一大批書交給了我們保管。

迄今為止,這批書籍是這個世界上我所知道的最珍貴的成人禮物,而我們竟然從來沒有向那位為我們盜來了上天火種的朋友表達過些微感激之情。今天我隻想對他說,就在我們接受禮物的那一刻,那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歲月時鍾似乎突然在我們的麵前停擺,不再裹挾著我們瘋狂地轉動。因為從此以後,不論是在左右搖曳、滿是豆秸的牛車頂上,還是在顛簸轟鳴地往來於河套之間的拖拉機的車鬥裏,人們經常可以看到幾個裹著破爛衣衫的兵團戰士,他們倚臥在高高的草垛上,沐浴著二龍山和煦的陽光,愜意地翻動著手裏的大書。那就是我們。

閱讀的價值總是在閱讀之後才被領悟的。起初,我們像一群饑不擇食的災民揀到了一塊窩頭,恨不得一口吞下免得與別人分享,但又怕不得其味。我們翻動著一本本書籍,在其中最精彩的章節中搜尋,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振奮人心的情節,任何一個愛情的故事,甚至任何一個性愛的描寫。然而,在最初的狂熱和饕餮盛宴過後,隨著巴爾紮克、大仲馬、左拉、莫泊桑、雨果、托爾斯泰、普希金、托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萊蒙托夫、狄更斯、高爾斯華綏、傑克倫敦、馬克吐溫、德萊賽……這些大師們帶著他們的作品走進我們貧乏的生活,我們逐漸變得安靜和放鬆起來,長期困惑我們的孤獨感和挫折感開始離我們遠去,而我們的讀書方式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我們開始關注書裏前言、後記中的導讀性文字,作者的各種曆史性活動介紹,以求更加準確地理解作者所要表達的重要思想和理念;我們盡情徜徉在大師們的作品中,任憑大師們用那些閃爍著人類智慧光芒的文字和語言,為我們打開一扇扇塵封許久的窗子,引領我們在那個荒誕不經的時代裏,悄悄走進法國的浮華天地,俄羅斯的田園風光,領略大英帝國的孤傲,美國遊俠的自由浪漫;我們悲天憫人地注視著每個人物的命運,猜測著他們的未來。在很多人物身上,我們漸漸發現了自己的影子,那些影子中既有善良、真誠和崇高,也有邪惡、虛偽與醜陋。從最初的照單全收,我們開始對書中人物的思想進行分析,嚐試挖掘那些文字背後不為人知的內容,我們開始對世界進行幼稚但卻極其認真的思考和批判,以幫助自己重新認識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因為我們不僅告別了蒙昧,而且終於發現,原來在我們這個處處充滿“階級鬥爭”,危機四伏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我們從不知曉而又廣闊美好的天地。

很快,我們擁有一批圖書的消息傳遍了營裏的各個連隊,各種訪問者絡繹不絕,我們的朋友越來越多,其中有不少人在辛苦勞作之後不再酗酒、打牌,而是拿起了筆。而且,隨著這些書籍的悄悄傳播,它們帶著自己和不同讀者的故事走到了三營、四營甚至更遠的地方。偶爾,也會有一兩本書最終走出我們的視線,對於我們來說,這的確是個損失,但是我們絲毫不懷疑,它們在不為我們所知的地方仍然在繼續著它們的故事,而且這些故事還會持續很久很久……

前邊說過,我是在看到那些《出版年鑒》後想到這段故事的,而那些《出版年鑒》所記載的,對年輕人是鬧劇,對我們卻是永不可忘懷的文化浩劫和民族恥辱。我把這段故事獻給我的戰友們,為了紀念那個沒有故事的年代,也為了紀念那個沒有故事的年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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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鼓樓豁口 回複 悄悄話 那年七連的一位朋友不知中了什麽邪,竟然在回家探親期間撬了一所大學的圖書館,而且,他勇敢地用兩隻大木箱把一大批書籍托運回了二龍山.看到這裏,俺想起了上片《我是小偷---李傑明》的文章,俺想對李傑明說一聲,你看看人家這位北京哥,偷了兩隻大木箱的書,人家都沒有承認自己是個小偷,您可到好,您老就10元錢,就把自己寫成了罪人,是不是愚人啊?
喜歡看北京人寫文章,笑聲中帶這心酸的淚,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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