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偷
1營3連 李傑明 北京知青
一個人能記住自己四十年前幹的事嗎?分什麽事。
1969年9月,我從北京來到一營八連。因為住大通鋪,所以大家的箱子集中放在一間倉庫裏,誰要拿東西就得去找那管鑰匙的人,那人的名字忘了,隻記得是個大大咧咧的哈爾濱知青。一次我和鐵道附中的同學們一塊去拿東西,無意間瞧見胡樹魁把錢放在箱內的最上層;再一看,那箱子隻在左邊掛了一把鎖,右邊虛掩而已。當時我就想:如果把手探進去,就能夠著錢。
這個念頭我琢磨了好幾天,想來想去不會有人知道。於是我就去找那個管鑰匙的人,他正忙著,就把鑰匙給了我。我覺得這是天意,因為他有時是跟著進去的。然後我就幹了那件事,偷到了10塊錢。胡樹魁發現後就吵吵起來,結果如我所料不了了之。不久我調到三連,八連的事就都忘了。
後來我沒有偷過東西,因為那件事給我留下了非常別扭的感覺。
說實話當時的我是企圖偷偷地悔改並永不再犯。
天沒有放過我。
就在1970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八連來了幾個人,他們把我從屋裏叫出去,問我有沒有幹那件事?我說沒有,他們就打,打得我頭暈眼花,我堅持著;他們又說,隻要我招了他們決不外傳,我就猶豫著;他們又打,我就認了。奇怪的是他們也沒讓我還錢,遺憾的是第二天營部一帶三個連的人都知道我是小偷了。我記得有兩個人還跟我核實情況,我好像說是苦打成招。這麽一說,蔑視我的人反倒更多了。
那個冬天賊冷!可是我顆被曝了光的賊心更是寒冰徹骨。
從此沒人理我。我用玩命幹活贖罪。
大家開始淡忘我的惡名。
可我又出事了。
1971年冬天的一個早上我被打醒了,雨點般的拳頭落在我身上,怒罵的聲浪讓我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好像有個天津的排長過來訊問,我才明白是一個人的秋衣丟了,找來找去,那件衣裳穿在我的身上!人髒俱獲,無話可說,左思右想,莫名其妙。記得當場就有人說:“李傑明偷那麽一件舊衣服幹嘛?”我還記得我當時頭疼欲裂,可能是打的,可能是自怨自艾,反正我當時一籌莫展。從那以後,連裏最具同情心的人都朝我啐過唾沫。
那個冬天不冷。因為我麻木了,心若死灰。
若幹年過去了,我才在猛然間想明白這第二件事的原由與細節。
因為天生陰虛,我習慣性地盜汗。每當從東北的惡夢中醒來,秋衣經常像水洗了一樣。因此我半夜總要脫去濕衣服再換上幹衣服。那時我是頭朝外睡,離頭不遠有根晾衣裳繩,我的換洗衣服就搭在那繩上。我想我是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抓過一件衣服換上就接著睡了。可是別人的衣服怎麽會放在我手邊?我的衣服又跑到哪裏去了?終於有一天,不知何年何月,不知身在何方,我異常清晰地看見了我那件秋衣不知被何人、因何故推移到了那根繩子的另一頭。天哪!
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麽用?
曾因《鐵皮鼓》一書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那位德國作家在垂死之際坦白了自己年輕時與納粹組織的關係,有人嫌他說得太晚了。此時此刻我把自己在兵團幹的醜事寫出來,也不知道算不算晚?
無論晚與不晚,都是為了最終解脫那一生一世的負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