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沒有目睹過因工作事故而死的人,在北大荒這類事故經常發生。火車站裝煤,因天寒地凍,煤堆凍成了硬殼,來裝車的人就著鬆的地方往裏掏,越掏越深,邊上的硬殼支不住了,塌下來,壓死了兩個北京女知青。當時聽說死人了,心裏並不覺得怎樣,現在想起來,正是十七八歲的年齡,就死了,沒愛過,沒真正生活過呢!
我寫這段文字時,誰會想起她們來,已經十幾年了,如真有靈魂,讓她們能看到我寫的文字。
采石場經常出事故。工作中與砂石、炸藥接觸多之故,還有鐵錘、鋼釺,碰一下就不輕。采石連的小夥子們都挺結實,天天掄大錘,女的掌釺。我那時羨慕他們,男男女女一起幹活,不說話也有意思。見過他們裝炸藥,一捆一捆地往山洞裏填,放大炮。點炮的人,要有膽子,十幾個炮撚,一個一個點著,剛躲好就炸了。知青常幹這活兒,不在乎,點炮用的煙是公家的,所以就比看誰一根煙點的炮撚多。為的是留下幾包公家的煙自己抽。
出事故那次是放大炮。炮點了半個小時,還不響。要排啞炮,一個副指導員、一個排長就帶頭上去;還有一個犯了錯誤的北京知青,想表現一下,也跟上了。快到洞口,炮炸響了,指導員、排長不見了,北京知青正在一大石的後邊還沒拐過來,那響聲把他震出老遠,嘴裏一直罵著:“X你媽,X你媽!”
采石場下邊是條河,在河對岸零星地找到了些手、骨頭、腳趾,也分不清是誰的,一個上海知青,一個天津知青就都死了。那時不怕死,或對死不敏感,從來沒有人因死而想到很多,死就死吧!沒時間再想。我當年隻見到一位對死本身極悲傷的人;梁明的爸爸。
萬花連,隻有三座平房,原叫萬發屯,也隻有三幾戶人家。叫萬花連是兵團成立後的事兒,位置在去團部的路上,孤單單的三排房子。房前有許多麥秸垛,每次坐車路過,總能看到有女知青在麥秸垛前解手。萬花連沒廁所,知青們剛來了一個多月,連個席棚也沒有,女孩子們沒辦法,隻好選擇了這背向房子、朝向大路的麥秸垛來解手。
北大荒的蒼蠅很多,有時你能看到饅頭剛出屜是黑的上麵落了一層蒼蠅,一揮手才成了白的。喝湯、吃菜、吃出蒼蠅是常事。
剛去的知青,還金貴呢!就常常有痢疾發生。梁明是女孩子,還不到十七歲,父親是駐國外的參讚,媽媽是教師。她是六十年代那種漂亮、單純、滿眼是陽光的女孩子,在萬花連得了中毒性痢疾,還不到一天就死了。大家被嚇了一跳,好好的同學就沒有了,埋了,在挺遠的一片山坡上。那時真是年齡小,嚇過了就不再想,依舊到麥秸垛後邊去解手,依舊看見到處的蒼蠅。
一個冬天過去,春天來了,有個穿著呢子大衣的人到了萬花,他是搭乘一輛大軲轆拖拉機顛來的,下車身上有土。進宿舍後才知他是梁明的爸爸,他給我們抽煙(是名貴的中華煙),也許看到麵前有這麽多孩子,他並沒有現出什麽悲傷。他獨自去了梁明原來睡的鋪位,摸著一些東西,沉默不語,而後又到連隊中轉了轉。
回來後,他對連長說想借一把掃帚,去梁明的墳上看看。連長是銼子劉,很矮很結實,就找了把新掃帚,讓拖拉機拉著去東山。北京有幾個知青也跟了去。看見那墳時,車就停了。我突地感到寂寞,冷。梁明就躺在這裏,每天都是自己,那麽好的一個女孩子,幹嗎死了?!她周圍什麽也沒有,朝南對著一天地的草坡,墳就像個失了神的眼睛。
梁明爸爸拿著掃帚下了車,走近時就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了。他說:“梁明,爸爸來看你了……爸爸來晚了。”他終於哭了。我們也在他身後不停地掉淚。我感到他有多少話想說出來,但沒說,就那麽哭著走過去掃那墳,像給他女兒梳頭一樣。多少年了,我依舊記得這兩句話,他那帶南方口音說出的兩句話。
第二天,團長坐著吉普車來到了萬花。這才知道,梁明爸爸從法國飛到北京後,連家都沒回,又直接飛到哈爾濱,再坐慢車到我們團。他誰也沒找,就搭乘輛破拖拉機來的(等我自己有了女兒之後,才感到那情感會帶來多大力量啊!)。團長是後來聽到消息才匆匆趕來的,先是道歉,而後問有什麽要求?( 我不理解為什麽問有什麽要求,女兒死了什麽樣的要求能抵失去的女兒?)梁明爸爸很久沒說話,最後說了句:“給女孩子們蓋個廁所吧……”
梁明爸爸走時,與我們每人都擁抱了一下,我們都哭了,被他的悲傷所感,或因為想起自己的親人。
後來萬花連蓋了個全團最好的廁所,全是用大石塊砌的。
再過萬花時就看著多了一座房子,那個灰白的廁所。
我媽當年說,就是養我一輩子,也不許我下鄉。我趕上了好年頭,沒下鄉,為了媽媽的苦心,拚命讀書,考上大學。
真的,時常,我們會忘記那些夭折的孩子,我們應該為他們做點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