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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隨想曲---野草

(2008-07-24 08:29:03) 下一個

ICU隨想曲

                              野草  1營7連

四周圍白茫茫的一片,咫尺之間什麽也分辨不出來。冷,像是渾身一絲不掛的站在雪地裏的感覺一樣,濕冷包裹著我。這是在哪裏?是在圈河裏。我來幹嗎?想起了,前幾天在圈河的樹棵子裏下了幾個鋼絲套要套野兔子,連裏哥幾個等著要吃紅燜兔肉呢。

我艱難地在齊膝深的雪地裏行走,太費勁太累了。雪很厚上麵有一層一寸多厚的硬雪殼,下麵的雪像白沙糖一樣鬆軟,踩在上麵使不上勁。我用力想揮動手臂,扭動腰肢帶動我的雙腿,一步一步往前走…

冷,越來越冷。周圍雪霧一片,連腳下的腳印都要仔細地辨認。腳踝以下似乎已經沒有了知覺,腳趾也像是麻木了,腿好像也動不了。我感覺喘不上氣來,一陣恐怖籠罩著我,我可不願意像雙鴨山知青崔老二那樣。

一個月前,連裏半夜拉練搞軍事演習。聽到窗外嗷嗷的刮著的“大煙泡”崔老二賴著不起床,指導員站在他的床邊督促和命令他:“快起來,這是演習。要是真的蘇修打過來,你小子這付慫樣,老子就有資格槍斃了你。”老二斜著給了指導員一個白眼說他肚子疼,指導員當然不信。因為這小子太屁,平常就吊兒郎當的。老二一會又說頭疼,越說越沒人信,看著實在扛不住了才磨蹭著穿好衣服打上背包。指導員讓他一個人去追趕大部隊,並說如果他不跟大隊回來就處分他。就這樣下夜兩點,崔老二一個人順著北下坡到圈河裏找大隊去了。“大煙泡”停了,天也亮了。直到各班要去牛舍刨糞時才發現崔老二不在,指導員罵到:“這個癟犢子,不定撩哪旮打睡覺呢,看回來我怎麽處置他。”人們馬上就把老二忘了,沒再有人提起他。第二天的下午,一個趕牛車去山邊拉燒柴的“老屯迷糊”,在林子裏發現了抱著山丁子樹已經凍僵的老二。後來聽說是嚇死的,膽嚇破了。指導員開會時說:“人家劉胡蘭死了,毛主席給題詞生的偉大、死的光榮。老二算什麽?怎麽給他題詞,生的苛摻、死的埋汰。”想到這裏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我可別凍死在這裏……

哎不對呀,我早就返城了,回北京了。怎麽又回東北了呢?沒錯,那年探親回家,我跟爸媽說:“人家都回城了,連裏都快沒人了,你們也不管我,也不想想辦法讓我回城。”我爸又倔又喪的說:“我一個工人又沒路子又沒本事的,你自己想轍吧。”母親在街道廠子幹活,好歹認識個街道的幹部,托人弄蹌的給我打聽消息,回來跟我說:“咱家孩子多,辦困退沒有條件。人家說可以辦病退,你得回兵團開來醫院的證明,我去找街道的人給你辦辦。”

回到兵團,立馬去了團部醫院找大夫開證明。可那孫子就是不給辦,讓我先檢查身體。檢查完身體對我說我是甲級二等的身體,不當飛行員都可惜了,病退證明不給開。他媽的X連的德子比我身體還壯呢,給開了風濕性心髒病的證明。他前腳剛走我後腳進門章程就變了,那個大夫的臉怎麽說翻就翻呀。出門我追上了德子一問,差點沒把我鼻子氣歪了。德子給他上了兩條大中華、兩瓶西鳳酒。我心說了別說沒錢,就是有錢也不能慣他這毛病,我爸爸都沒抽過中華煙,喝過西鳳酒。轉頭第二天,我又踏進衛生院的大門。那孫子一看又是我,像老熟人似的笑著對我說:“又來了,這回知道章程了吧?”“當然明白。”說著我撩開棉襖,露出裏麵插著的兩把磨的鋥亮的殺豬刀。“少廢話,今兒就今兒。辦,咱們倆好夾一好,你那點事我也不說了。不辦,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還真他媽痛快、簡單,肺結核證明連透視的X光片都準備齊了。我估計那孫子屎都拉褲兜子裏了,那手抖的像中了風一樣。

對沒錯,我早就回北京了。怎麽又回東北了呢?是在做夢嗎?沒錯是做夢。我剛回北京的時候經常做夢,又回到了東北。不是因為手續不完整,就是辦的病退證明讓北京市勞動局查出來是偽造的,讓回去重新辦理…

這陣真熱,回到北京都有點不適應。北京的天氣好像沒有春天,扒了棉襖就是襯衣。街坊三兒說請我喝啤酒,正好我渴得快不行了。要了兩個涼菜,三兒給我倒上了酒。一口菜沒動,一杯酒就下肚了。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跟沒喝一樣,還是又熱又渴,幹脆拿瓶“吹”吧。慶魁正好過來,三兒和我招呼慶魁過來喝點。慶魁連忙擺手說:“哥幾個先別忙著喝了,先幫我推推車吧。”慶魁也是東北兵團的,是四師的。回來後和我分到了一個街道廠子,廠子解散買斷工齡一年工齡才給一千五,一共給了一萬五,就把我們打發回家了。慶魁花了三千,在二手車市場買了一輛破鬆花江小麵。在家門口開了個賣桶裝水的小鋪,白天用車拉水,晚上去拉點黑活。都五十多歲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也真是不容易。推著破車天氣熱的人都喘不過氣來,車上拉著一車子桶裝水,又有點小坡更覺得吃力。“怎麽回事,怎麽推不著呀?”“我也不知道,這破車一打火就嘎嘎的響,打不著。”“你下來,我看看。”破車的毛病真不少,馬達齒打滑,高壓線也不實。油路也不暢,拆了油管泵了半天,也沒見到油。我突然想到了應該看看有沒有油。“慶魁你看看油箱有油嗎?”“肯定有昨晚上我剛加滿的,花了60 多那。”慶魁去看油箱,就聽他像死了老子娘一樣的嚎叫起來“操他媽哪個王八蛋把我車的油偷了。”…

好像下雨了,沒有帶雨傘,雨水把衣服都濕透了,貼在身上,又涼又不舒服。這是哪呀?這不是營部往連裏去的大拐彎嗎?怎麽又回連了。嗷,社保局把檔案退給了我,因為要回兵團辦工齡證明,否則不給延續社會保險,將來退休費都沒著落。團裏的人說:“你先回連等著吧,我們辦好了會通知你。”坐著廣林開的“尤特”心情鬱地悶往連裏走。鉛灰色低矮的雨雲,罩在已經收完麥子的大地上,地頭是一堆堆積草車甩下的麥秸,地裏升騰起一層淡淡的霧氣。還是原來的樣子,還耕種著麥子大豆,真是物是人非呀。那幾排知青宿舍還在,在朦朦的細雨中顯得蒼老破舊。牆壁上模模糊糊的是白一塊紅一塊的口號和粘貼的隨風飄動的標語。一些人從宿舍裏出出進進,還有人端著洗臉盆站在宿舍的門口往外倒洗臉水。依舊是滿地的泥濘,和北京比起來這裏還是落後不少,恍如另外一個世界…

小炕桌上點著一盞油燈,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打撲克,是天津路子。我過去經常和天津知青一起玩,比北京知青玩的敲三家有意思,得動腦子算牌。你要是聽他們出牌時的插科打諢就更哏了。“姐倆脫褲子”“那麽著”“對扒(8)”,“楊柳細”“嘛意思”“腰(1)哇”。每個人麵前是一堆散香煙,我真想拿一棵抽,可那是人家的賭資。油燈忽明忽暗…漸漸地好像變成了篝火,風也越來越大,我感覺身上越來越冷。火焰是那麽的動人,身後好像是陰森的墨綠色的泡子,上麵還漂著浮萍。風從上麵吹過,水皮上一片褶皺。哥幾個都隻穿著褲衩,抱著膀子圍著火堆蹲著,吃著煮土豆和南瓜。手伸向火焰撫摸著跳動的火舌,卻絲毫沒有燙手的感覺,臉卻被篝火烤的灼熱。背後一陣陣寒風襲來,真應了東北的一句順口溜:“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到了東北起麻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漚麻是在八月,起麻是在九月中下旬。每年陽曆“十、一”前後我們這裏就要下頭場雪,泡子就要封凍了。可見這時下水起麻是個什麽罪過。那也沒有辦法,也得下水起麻。還行,水裏的溫度不比岸上冷多少。可不知怎麽回事,一下水我的身體就被捆紮的麻排吸到了下麵。上麵是沉重的麻排,麻排上麵還壓著草筏子。怎麽也推不動,不行了我快喘不上氣來了。我想喊叫,可在水裏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能吐出一串串泡泡。手腳沒有一個抓撓的地方,肺就要憋炸了。我終於抓住了一根細麻繩,拚命地拽著它,一點不假那就是救命的稻草。盡管它很細,我還是抓住了它,往上掙紮。水嗆到了肺裏,我拚命的咳嗽,身體在往上升,看到了一絲的光亮。我終於衝出了水麵,吸了一口氣,嗆到肺裏的水被咳了出來…

天亮了起來,太陽也好像出來了,摸模糊糊躲在一層淡淡的雲霧之中。好像一個戴白帽子的人在眼前晃動,像是醫院的護士,穿著白色的衣服。我的嘴像是被東西堵著,耳朵裏像是有人在吹著尖利的笛子,周圍嘈雜一片。隱約的聽見一個聲音在很遠的地方說:“護士長,你過來一下。”一束強光在我的眼前晃動。“你們把尿墊給換一下,給他插尿管。可以叫家屬進來看一下,可能意識還不太清醒。”這是誰在講話,我這是在醫院裏?剛才不是在連隊嗎?又是在做夢,怎麽像電視連續劇一樣。我這是在醫院裏,沒錯。我病了,是的,有點想起來了,我有高血壓病,後來又有糖尿病。雖然,眼皮子有些抬不動,但我還是想努力的看看四下張望。床邊的金屬杆上掛著各種的藥瓶和藥水袋子,四五條管子通到我的手上和腳上,“咕嗒、咕嗒”的響聲是呼吸機,看來我的病情是相當的嚴重。記憶中我因為糖尿病酸中毒曾經昏迷過一次,治了一段時間,醫生要我做透析,可費用太高了。我找了個中醫的偏方吃了一段時間,似乎有一些效果,也再沒有去醫院檢查。是不是病情又嚴重了,想到這點我的心開始往下墜空虛的沒有底,我都能聽見自己的心髒跳動的聲音急促而微弱。

“強子、強子、”好像娟兒在叫我,是她。一張略微浮腫的臉,眼泡子又紅又腫真難看,頭發像一蓬幹草雜亂無章。“你可以叫他,看他有反應沒有。你們應該早一些住院,現在情況很危險,剛給他上了呼吸機。”這是剛才那個護士長的聲音。“強子、強子、聽見了嗎?你告訴我哪難受呀。”真是廢話,不難受我能躺這裏嗎。“大夫,他好像還沒有反應。”真是的你沒看見我嘴裏插著管子,扣著氧氣罩,手又被綁著,能有什麽反映?“剛才眼睛對光有反映,手在抓輸液管。目前是合並症,肺部感染有大量積痰。給他抽了痰,體溫是三十九度多。你看他一下,時間不要長,然後到辦公室大夫給你介紹情況。”“今天晚上我可以在這裏陪床嗎?”“不行,重症監護室不允許陪床,探視隻能一次十分鍾,怕外界感染。不過你們家屬不能離開,可以在外麵的休息室等候,重症患者可能隨時有情況要處理,大夫要讓家屬在處置書上簽字。”護士長的一番話,讓我想起美國的警匪大片裏聯邦偵探抓住疑犯時,總要一口氣宣讀告之義務一樣。娟兒的身影離開了我,大概是去辦公室找主治醫去了。“叫一下二床病人的家屬進來。”還是那個護士長的聲音。不久我聽到一串金屬高根鞋咯咯的聲響走了過來,一個女人的臉在我眼前一晃,隨後是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兒鑽進了我的鼻子。“不是那床,是這床。”女人轉到了那邊,護士長在給她介紹情況:“現在還昏迷,血壓不穩定心率也不太穩定,肺部有感染。你是他女兒嗎?”“不是,他是我老公。”女人有點不自在。“你看一下單子,重症監護室每天三千,美國進口的鎮痛藥每瓶八百,白蛋白每支三百,心髒特護藥每支六百,進口消炎藥八百,可能要隨時進行一些特殊的處置,你現在先簽一下字。探視時間周三、周六下午3-4點,一次隻能一個人,不能超過10分鍾。家屬24小時在外麵等候,可能隨時叫你們。”護士長又是一通“廣而告之”。女人每聽到護士長報一個價,就說一句沒問題。當護士長告訴她有些藥不能報銷時,她還是那句話沒問題。簽完字,女人對護士長說:“隻要能治好他,就用最好的藥,我們不怕花錢。”口氣是如此的堅定不移。護士長疑惑的問到:“你愛人是大老板吧?”女人驕傲地說:“我老公是土地局的局長。”

我的天,在這裏住一天要三千塊,十天就是三萬,還不算用藥費和手術處置費。我知道我和娟兒一共就有兩萬多存款,是我們打結婚到現在積攢下來的,剩下值點錢的就是我爸單位在他臨死前分的房子。五十多平米的房子住著我們一家三口和老媽,嫁出去的妹妹和在外麵住的弟弟、弟媳婦還眼巴巴的盼著將來能分點房款呢。那兩萬存款是給孩子上學預備的,好歹也要讓孩子把“大本”續下來,讓祖墳上冒冒青煙。別像我們當年那樣“掛羊頭賣狗肉”,當個沒有文化的“知識青年”。那句話怎麽說的“窮不能窮教育,苦不能苦孩子嘛。”還得防備著八十多的老娘,萬一有個山高水低也要用錢。雖然有弟弟妹妹,但我是老大,這個起碼的責任總不能推脫吧。可眼下我的病,眼瞅著這點錢就要填進去,今後娟兒和孩子怎麽辦呢?真急人,心亂如麻上下亂跳,胸口又悶又堵。護士們在我身邊又忙碌著,手臂上像一下子用繩子勒住了樣,尖銳的耳鳴使人頭腦發昏…

好累呀,夜色漆黑,好像是午夜兩、三點了。我蜷縮在鄰居東子的出租車裏,手腳怎麽放也不舒服。因為怕費油,天再冷也舍不得著車開暖風。我和東子替換著開,晚上我出車,掙點錢給家裏貼補點。這個時候也就是能在車站、歌廳、洗浴中心門口爬活,我知道這個歌廳的活多,因為這裏邊的小姐們有特殊的表演,所以特別招人。瞧,這不活來了,幾個人攙扶著一哥們晃著就出來了。“你行嗎?還能開車嗎?”“沒事,我知道就要喝酒,所以沒開車。我打個車回去,你們甭管我。”這哥們舌頭都硬了,還說沒事,真怕他吐我車上。上了車還知道握手告別那,“偉立,我們那事就全拜托你了。”“放心,你們把錢準備好了就行。”偉立,這名字太熟悉了。我從反光鏡中看到了那張漲紅的臉,沒錯就是我的小學中學同學兵團一個連的哥們偉立。“偉立,到哪兒下車呀?”我大聲的問道。偉立睜開通紅的雙眼,吃驚的從反光鏡中和我對視著。“你誰呀?”我轉過臉看著他說:“怎麽,連我都不認識了。”尷尬的沉默,從瞬間的沉默中我感到偉立確實沒有認出我來。我趕緊圓場道:“我是強子,你真喝多了。”“哎呦,是你呀,真沒認出來。頭發怎麽都快掉光了,胖多了。怎麽幹出租哪?”“咳,瞎混唄。”“現在幹出租也不少掙。”“你現在在哪兒呐?”“還在部裏上班。”完全是客套和寒暄,既熱情又疏遠,各自的心裏感覺都是怪怪的。從他離開兵團後我沒見過他,從別人的嘴裏知道他爸爸複出後,把他辦回了北京。恢複高考後上了學,在學校認識了現在的老婆,一個前副部長的女兒。以後就步步高升,科長、處長、局長…

偉立比我小兩歲,我是晚上一年學,小學又蹲了一班。所以,上小學三年級的時侯,我們就成了同學。偉立是大院的孩子,我們家住他們大院的旁邊。小時候我們院外的孩子老和大院的孩子打架,我們之間也沒有來往。“文革”的時候,偉立他爸被抓起來了,他媽喝了敵敵畏自殺了。有一次,他在院外被人劫,要搶他的將校尼的帽子。正好我路過看見,同學被搶當然要幫忙了。我的腦袋被磚頭悶了一下,我用板帶也花了他們好幾個。這樣,我們成了哥們。雖然是小學畢業,但我們也自己組織“紅衛兵”。我是頭,因為我們家是三代老貧農。當紅衛兵首先是要出身好,像偉立那樣的根本不能加入紅衛兵。他老跟著我,總想加入我們的紅衛兵組織。我讓他當紅外圍,參加我們的活動,別人看見他和我們在一起也就不敢欺負他了。我們在學校的教室裏,用課桌椅搭成堡壘。裏麵先鋪稻草席子,上麵再鋪上體育課用的棕墊,最上麵鋪的是串聯學生用過的棉被,在上麵翻跟頭摔跤軟和極了。我和偉立經常不回家,在堡壘裏睡覺。夜裏出動,用我們自己做的貓匣子放在垃圾站抓野貓。然後,在學校裏燉貓肉吃。都說貓肉是酸的不好吃,根本不是那回子事,學校看門的老王頭燉的貓肉香極了。

偉立的手機響了,這麽晚了還有人給他打電話,肯定不是老婆而是情兒,從偉立躲躲閃閃的口氣中就可以猜想得到。“今兒不行,太晚了。”“我快到家了,要不我再約你。”“別介呀,我沒忘…”“別、別、別…”“那我看看…”“行了,別…那我過去。”車在快到偉立家的地方又掉頭,轉向了東三環。

我們下鄉的時候,偉立家裏人都不知道,他自己把戶口本拿了出來,那興奮勁就別提了。我們倆一塊到派出所銷的戶口,每人花了兩分錢,到現在都記得特清楚。後來連裏開始招“工農兵學員”,偉立找來一些過去的中學課本,每天晚上點著小油燈複習功課,一心想上大學。可連裏走了三批了,偉立還是沒有戲。他拚命的幹活表現自己,拉沙子裝車最多。刨糞別人一氣掄鎬三十下,他非要掄一百下,最後鎬頭都舉不起來。下窪地水裏割麥子,他拉著痢疾還要下地,屎都拉在褲子裏,最後高燒39度還嚷著“我輕傷不下火線。”他的努力最終使他這個“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入了團,得到了連裏的表揚。可是,依然沒有被推薦上大學。哥幾個也沒少為他賣力氣拉票,他也為此破費了兩個月的工資。沒能上成大學是多方麵的原因,出身、家庭是最重要的原因,其次與各級領導的關係也是重要的因素。連裏一個哈爾濱女知青,在眾多非議中上了學。後來,才知道她給連長、指導員家猛上貨,重要的是她和團裏的一個股長關係非同一般。那個女知青離開兵團三個月後,被錄取的學校給退了回來,原因是懷孕了,已經六個月了。她再也沒有回連隊,被轉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那年她二十三歲。至於那個股長,被開除軍籍遣返回鄉了。

車在三環外的一個高檔小區門口停了下來,偉立客氣的道謝。從兜裏拿出一疊百元大鈔,從中抻出兩張塞給我。我當然拒絕,哥們之間這算什麽呀。偉立從車窗的縫中還是把錢塞了進來,蹣跚著走進小區。一邊揮手,一邊說到:“給我打電話,有事盡管說。”不知他是真喝多了,還是根本就不想和我聯係,沒有給我留下他的電話和住址,就這樣又一次的消失了。

我走在通往連裏的土路上,兩旁邊是一片片綠色的麥浪。我被一群人簇擁著,周圍好多麵目陌生的當地人在交頭接耳的問:“這是誰呀?”“聽說是原來的知青,現在當領導了,回當年插隊的地方看看。”聽到當地人的議論,我神氣的雙手叉腰,抬頭極目遠眺。“今年的收成怎麽樣啊,能不能上綱要?過黃河啊?”底下一片應和之聲。來到連裏知青宿舍前,看著破舊的知青宿舍,我心裏感慨萬分。我對跟隨的人講:“要下大力氣改變知青的生活待遇,不要再讓他們喝地表水了,要防止大骨節病和克山病。不要再燒火炕了,改成地熱、電熱水循環。門窗改成德國進口塑鋼三層真空玻璃的,又保暖、又耐用,房頂用二十厚的彩板。”連長、指導員點頭哈腰,連連稱諾。用小本記著我的指示…。

偉立不知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還穿著那件上山伐木時的破黃棉襖,到處都露著破棉絮,一根麻繩係在腰上。頭上還戴著那頂耷拉著帽耳的狗皮帽子。“強子、強子。”他攥著我的手一個勁的搖。我納悶的問:“你不是回城上學,在什麽部裏工作嗎?怎麽跑回來了?”“咳,別提了。部裏長工資,一查我的檔案裏缺好多材料,讓我回兵團補辦手續。我都等半年了,再不給辦,單位就讓我辭職了。”這種遭遇和我一樣。我和身邊的人講:“我能證明,馬上抓緊給他辦,送他回北京。”偉立激動地對周圍的人講:“這是我鐵哥們,當年在學校就是紅衛兵的頭,我是他的兵。現在我有事,他肯定幫忙。”周圍群眾一聽這話,都擁上來和我握手向我反映問題。我身邊幾個身材高大,穿黑西裝戴墨鏡的保鏢急忙上來阻攔。我顧不得人們把我擠的氣都喘不上來,對保鏢說:“不要攔著老百姓,我們就是要傾聽群眾的聲音。”並讓工作人員給每個老百姓發一個裝著厚厚一疊錢的信封。在擁擠的人群中,我忽然看到了當年連裏的“一枝花”李雅琴。

記得男生宿舍的後邊就是水房,下工後女生都到水房排隊打水,一幫壞小子經常爬在後窗上張望,並不時的對女生們品頭品足。從頭發到臉龐,從胸脯到腰身,再從屁股一直到大腿和腳,撩撥得一群正值青春躁動期的知青們火急火燎的。他們給女生們起了一大堆的外號,以致多年以後說起女生的名字,誰也對不上號。可一說外號,馬上就能勾起他們鮮活的回憶。什麽“一枝花”“古典美”“瘦腿”“大奶奶”“三扭”“大辣椒”,幾乎連裏稍有姿色的女生都有外號。“一枝花”是眾多知青的“夢中情人”,我也不例外屬於在這支隊伍之中的一員。鏟地的時候,驕陽似火。“一枝花”穿著粉底小碎花的的確涼襯衫,一對飽滿的乳房隨著揮動的鋤板在上下的跳動。我斜目以視,直教人心酥體麻。望著嬌滴滴的汗珠掛在粉白的臉頰上,就像是清早荷花瓣上的露珠兒,禁不住要用嘴上去吸吮。

我走上前去握住了“一枝花”伸過來的手,大拇指輕柔地在她細嫩的手背上摩擦,又輕輕的握緊。一股女人的體溫傳導到我的全身…。“強子、強子。”她輕柔的呼喚聲,令我昏昏欲睡,真想枕著她那對大胸脯美美的睡個痛快。“別睡了,醒醒吧,都三天了。”她搖著我的手在呼喚。我是在睡覺嗎?睜開眼睛,眼前卻是霧氣茫茫,“一枝花”像霧一樣的漸漸飄散…。身邊是娟子,剛才她說我睡了三天了。啊,還是醫院。所有的一切都是夢,我還躺在醫院裏才是現實。人們說夢是反的,現在想來不錯。你沒有什麽,缺少什麽,夢裏就會有什麽。而現實社會中你所有的,夢中又會缺少,包括痛苦和不幸。我感覺到,我的心在漸漸向遠方飄去。

“大夫,他好像有知覺了。他剛才捏我的手,眼睛也好像有點睜開了。”娟子攥著我的手,我想說話可嘴裏塞著東西。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捏了一下我媳婦的手,“他聽見了,他手在動。”“你是張強生的家屬嗎?”“是”“你是他什麽人?”“我是他愛人。”“那好,簽一下字然後去交一下費。”“我們預付款交了。”“已經快用完了,還得補交。”“什麽?兩萬塊錢三天就快用完了。”“你別在這裏嚷,到辦公室大夫跟你講。”

真他媽倒黴,“破屋偏逢連陰雨,漏船又被打頭風。”怕什麽來什麽,好沒有攤上這麽個病。人家都說糖尿病是富貴病、腐敗病,是吃出來的。社會上流行順口溜講“大會不發言、小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職務不夠高、工資不夠高、血糖高。”可我也就多吃了幾口紅燒肉,幾碗鹵煮火燒,愣得了這麽個病,我冤不冤呀。這讓我想起中學我們班的吳胖子,前年聽說是得糖尿病死的。他是國字頭進出口公司的處長,幾乎天天宴會大席,吃香的喝辣的。人家講話“吃鮑魚就像啃腳後跟的皴是的,吃魚翅就像嚼粉絲一樣。”逢年過節進貢送的茅台、五糧液、中華煙都能擺一屋子,門都推不開。人家那病真是吃出來的,貨真價實。那些個好東西實實在在進了人家的肚子裏,香了嘴,臭了屁股。孩子在澳洲留學,家裏置了三處房產,汽車開著。他那才叫死而無憾呢。可我得個這病還是假冒偽劣的。家裏存那點錢三天就造光了,自己房子沒著落,孩子的學費也花光了,這個病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真是治不好,倒不如喀噔一下死逑算了,少受罪少連累別人。

一想到死,心裏就空落落的,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心在抖,在收緊,腦子裏空白一片。我才五十出頭,在這世界上我還沒有活夠那。北京奧運會、中國飛船登月、孩子參加工作、結婚、生子當爺爺,這些我都沒有經曆過哪。還想有自己的一套大房子,三室兩廳兩衛的那種。我和娟子到南城去看過一處樓盤,人家都說南城風水不好,別他媽扯淡了,對我說來便宜就行。絹子和我還真看上了一套房子,小板樓南北通透,光封閉的陽台就有十平米。絹子一邊看一邊還設計著,什麽地方放沙發,什麽地方放電視櫃,裝修要什麽風格,廁所廚房用什麽樣的瓷磚。要說絹子的審美絕對沒問題,有眼光、有思想、有品位,這點我不行。可最後一算帳傻眼了,連買房帶裝修一共要六十萬。我從69年參加工作到現在快四十年了,就是不吃不喝把錢全攢起來也不到二十萬。售樓小姐一看,連忙說“沒關係可以向銀行按揭”。到售樓處一問又傻了,像我們這樣年紀的人,銀行隻給五年的貸款,一個月光還貸就要一萬多。我心想有一萬的月收入我幹什麽不行,真象彩鈴裏講的“買兩碗豆漿,喝一碗倒一碗。蓋兩個廁所,一個大便一個小便。”省得天天排隊上公廁聞味兒。看來這輩子住上屬於自己的房,是個實現不了的夢了。看完樓市回來的路上,絹子的臉色像下了霜的茄子一樣難看。一路無語,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坐在公交車上,兩眼茫茫地望著窗外。這一臉沮喪的表情,像針紮我的心,刀剜我的肉一般。打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去看過房子,絹子最恨的就是滿街發售樓小廣告的。五尺高的男子漢老爺們,我也知道臊的慌,我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在老娘們麵前說不出一句硬氣的話,那個窩囊勁就別提了。可真是我慫嗎?水裏撈麥子的時侯,咱一幹就是十幾天,腿上的皮都泡敷囊了,我挺過來了。上山扛木頭,多粗的木頭咱也沒犯過怵。打山火的時候,幾天幾夜不合眼,追著火頭跑,衣服褲子被蒺藜刮碎了露著腚,咱從來也沒抱過屈。扛二百斤的麻袋,走三節跳咱沒有含糊過。就是回到北京,在街道廠子幹活,咱也是不偷奸不耍滑,髒活累活都能幹,總是超額完成任務。下崗不是因為咱犯了什麽錯誤,而是因為咱歲數大了,街道廠子關張了。真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哪個單位用五十多歲的人呀?那招聘廣告上都是要三十五歲以下的。更別說我現在這一身病,拖累著一家人。

又想到了死,不過現在我明白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死也是一種解脫、一種應負的責任、一份對親人的愛的奉獻。對這個病的結果我心裏明鏡似的,吳胖子得的是和我一樣的病。他那麽大的勢份,又全部的公費醫療,最好的藥吃著,不也沒有扛過去嗎?對於我來說與其徒勞地在這裏耗錢,不如來個痛快的自我了斷。可我現在渾身一點氣力也沒有,甚至連咳痰的力氣都沒有。腳上插著好幾根輸液的管子,我試著想用腳將它們踹掉,可腳好像已經不是我自己的一樣。現在的我從醫學角度來講已經形同死人,唯一還在活動的就是思想了。

記得一次兵團的哥幾個聚會,幾個號稱有點學問的在神侃。從地球侃到太陽,又從太陽侃到宇宙。什麽大爆炸、黑洞一通神聊。人生、哲學、宗教,從天上又聊到地上,我坐那傻聽。不過有些我記得印象挺深,他們講人是像太陽一樣的恒星大爆炸後拋在宇宙中的塵埃組成。宇宙中包含了構成生命所需要的所有元素。他們說最終地球上的一切,包括生命都要重新回到宇宙中,還原成為為最原始的元素。正所謂天主教所說的“塵歸塵,土歸土。”佛教中的“輪回”對生命的解釋,從某種意義上講是正確的。應對了“物質不滅”的定律。我們人類所認識的宇宙已經存在了180億年,太陽、地球也已經存在了560億年,人的生命與它們相比,就想加速器中的粒子一樣轉瞬既逝。聽到這些,我的心靈受到啟發,在對待人的生與死的問題上,思想也變的很釋然。早死早托生,在這個時候能想起這些話,對自己也算一個安慰。

絹子回來了,她依舊拉著我的手,叫著我。大夫在旁邊對她說:“要不要做最後的搶救,切不切氣管?要做的話就簽個字。”我覺得我現在很好,切什麽氣管呀,怪遭罪的。我拚命撥愣著腦袋,表示不同意,可他們好像沒有感覺到我的反映。最後,絹子沒有同意,我覺得這就對了。絹子和大夫都神情緊張的注視著監視儀,護士們在我身邊忙著準備各種儀器。忽然,我覺得四周變的異常的寧靜,空氣都變的凝重了起來。我的身體卻變得越來越輕鬆,沒有了身壓重物呼吸困難的感覺,輕盈而自在甚至可以像空氣一樣漂浮在空中。沒錯,我確實像空氣一樣的漂浮了起來。我也看見了那個監視儀,那個唯一顯示著我生命跡象的儀器。大夫指著上麵的一組數據對絹子說:“心跳剛才是70下,現在是54下。血壓剛才是70/45 ,現在是60/40,血氧含量剛才是85現在是70,生命體症正在消失。”我看見了病床上躺著的那個人,腦袋腫大臉上扣著呼吸罩子,固定呼吸罩的帶子深深地嵌在青紫色的臉上,赤裸的上身粘著好多的測試的線頭,鼓漲的肚子隨著呼吸機的節奏顫動,真難看。絹子讓大夫把呼吸機撤掉,並在一張紙上簽了字。撤掉呼吸機後沒有兩分鍾,監視儀上的各項數據都歸了零。大夫看了一下表對絹子說道:“死亡時間兩點二十二分。”絹子一下哭出了聲來,大夫忙把絹子拉出了病房。護士們依然有條不紊的忙碌著,摘除掛在病人身上的管子、儀器的測試線,往病人的嘴裏、耳朵裏、鼻子裏塞棉球。

我突然明白了,那個躺著的人是我,我死了。是我的靈魂在注視著一切。所以,沒有了冷和熱溫度的感覺,輕和重質量的感覺,也沒有了時間的感覺。這情景就像美國電影中有關靈魂的場景一樣。不過,卻沒有長著翅膀的天使,或是牛頭馬麵的黑白無常。靈魂可以借助著空氣的流動飄動。當推著我身體的車子去太平間的時候,我隨著人們行走形成的氣流緊緊的尾隨著他們,離開了ICU(重症監護室)。我一瞧原來外麵還有好多人在等著那,有三兒、我弟、我妹、弟媳婦、妹夫。嘿,哥們慶魁也來了。我弟我妹還真掉了淚,我弟媳婦假模三道的用手絹揉眼睛,我看得真真的一滴淚都沒有。我弟媳婦和我弟走在後麵,一邊走還一邊嘀咕著什麽,我飄過去跟後麵偷聽。弟媳婦說:“真沒想到,你哥怎麽快就走了。”我弟說:“咳,這也好,省得多受罪。”“不過到是省得把房子賣了,要不然咱一分錢也分不到。”我這氣呀,都他媽這時候了,還惦記我爸留下的房子呢。“你他媽少說兩句吧,就知道錢。”我弟白了弟媳婦一眼。看看還得是親兄弟,這時候不能光想著錢。慶魁這時跟我媳婦說:“嫂子,這是兩千塊錢你先拿著。”“你這是幹什麽呀?都挺不容易的怎麽能要你的錢呢,我還有錢那。”“不是,嫂子你聽我說,這裏有一千塊是強子借給我的,人死帳不能死,我得還上。還有一千塊是兵團哥幾個聽說強子病了,給湊的藥費。雖然不多,但你得收下,這是哥幾個的心。”絹子哽咽著話都說不出來了。我聽到這裏心這酸那,一千塊錢擱現在算個屁呀,一件體恤,一客鮑翅。可在這裏,是哥幾個的念想,是情意,真是我的好哥們。我想起一首歌叫“十三不親”,裏麵有段歌詞怎麽唱的…算了,沒記住。還是那句話“啥也別說了。”

一股上升的清氣將我托起,我身不由己的向上飛去,越來越快,越來越高,繁華的北京城瞬間變成了昏黃一片。突然,太陽的光芒從地球的背後射了出來。我立刻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推力,將我射向太空的深處。據說這是太陽風,是太陽噴射出的高能粒子,我以光的速度遠離地球。啊,別了親人,別了地球…。

注:ICU——重症監護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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