餛飩侯
隨便寫寫
麥場上的水銀燈
和許多連隊一樣，三連的麥場倉庫旁，有一盞高掛的水銀燈。它往往徹夜通明，燈光在曠野裏顯得十分醒目。在夜路上行走，遠處的銀白色燈光劃破濃重的夜色，成為連隊的地標，讓歸人感到家的溫馨，給黑土地增添了一絲現代文明的氣息。百度一下，對水銀燈的解釋是：“一種產生強光的照明裝置。把水銀充入真空的硬質玻璃管或石英玻璃管內，通電後，水銀蒸氣放電而發出強光。多用於攝影、曬圖或街道照明”。而對於作為曾經是知青的我，麥場上的水銀燈還意味著更多。
可能是麥場是糧倉重地，需要光明的護衛，也是因為麥場作為農場田間生產活動最重要的後援基地，在各個農業季節裏，都有著繁重任務。繁忙的麥收、豆收自不必說，麥場上終日人來車往。即便在天寒地凍的季節，麥場也沒有農閑，交糧、選種、搖製顆粒肥，夜以繼日。而麥場上那盞不滅的水銀燈，不僅照亮了我們當年忙碌的身影，也在我後來的人生旅途上，投下了一片抹不去的光影。
春天播小麥之前，為了防止病蟲害，需要為麥種“消毒”，也就是拌上農藥。當時用的是一種叫“賽力散”的絳紅色藥粉，將出囤的麥種倒在一個用電動機帶動的空油桶中放上藥粉攪拌，20分鍾後再倒出來穴好。現在才知道“賽力散”是一種毒性很大的有機磷農藥，而那時除了一個薄薄的口罩也沒有什麽防護措施。在寒風凜冽的冬夜裏，四周一片漆黑寂靜，麥種倒進倒出，大桶在機械地旋轉，汗濕的衣服冰冷地貼在身上，彌漫的藥粉既嗆鼻又刺眼。雖然沒有人監督，沒有什麽獎金可拿，隻有那盞水銀燈在陪伴，我們還是一袋袋地背，一桶桶地轉，嚴格地按程序操作，很少有人偷奸取巧。當熬到換班，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身後麥場的水銀燈還在亮著，另一班人又在燈下忙碌。雖然我們能夠期盼的隻是食堂夜班飯的那碗熱湯麵，以及隨後鑽進大宿舍裏冰涼的被窩，而且知道明天還將重複同樣枯燥的工作，但心中還是有一絲簡單的滿足。回城以後，待業，念書，求職，換了幾種不同的工作，一步步緊趕慢趕。但因基礎差，起步晚，與60、70甚至80年代生人同台競技，難免力不從心。遇到困難挫折時也多次產生過放棄的念頭。但支撐著我的還是當初水銀燈下的信念，相信隻要執著和堅持，就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後來，我擔任了連隊“千頭豬場”的負責人。嚴格地說，當時連隊還不具備經營大型飼養場的條件，還是因陋就簡，土法上馬。上千張大嘴，每天需要的飼料數以噸計，粗飼料和精飼料要粉碎、青貯飼料要攪拌打漿。而當時連隊用於飼料加工的隻有一兩台粉碎機和一台打漿機，庫房隻是一間小屋。所以每天的飼料幾乎都是隨製隨喂，24小時加工，幾乎沒有什麽貯存。而當時經常停電，萬一趕上幾天不供電，飼料加工不出來，就要喂整粒的苞米和黃豆，成本高不說，豬還消化不良拉稀。因此供電也就成了養豬場的生命線。水銀燈也成了給我報警的 “消息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聽見遠處的粉碎機還在轟響，看見窗外映出的水銀燈光，我就能睡得塌實。萬一聽不見粉碎機聲響，很快就能醒來。萬一爬起來再看不見麥場的燈光，就要趕緊往豬場跑，采取緊急措施，聯係柴油機發電，或者用拖拉機傳動，甚至動用人工鍘草。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豬斷頓。那種難忘經曆讓我把責任意識深深刻在了心底。到現在，我還一直保持著當時養成的睡眠習慣，早睡早起，後來不論做什麽工作，不論老板是誰，我都會把工作看成是生活的一部分，用全副身心投入。
當年知青的生活，艱苦卻並不單調。不論時代如何變化，人類對幸福和愛情的憧憬和追求是永恒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懵懂的少男少女間自然而然地會迸發出愛的火花。對我來說，麥場上的水銀燈還有另外一層的含義，因為我戀人的家就在麥場旁邊。她是農場職工的子女，也是我當時的下屬。如果不是由於天地大衝撞般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說什麽我們的人生軌跡也不會有重合的機會。但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我們相遇，相知，繼而又相愛了。麥場旁的圍牆邊，小路上，常常是我們約會的地點。當我加班離不開崗位時，她為我送來熱湯熱飯；當我孤單寂寞時，她陪我一起看夜空的繁星。她給我講小時候在麥場旁玩還曾經遇到狼。我們坐在麥場邊，周圍無邊的夜色被倉庫的水銀燈光所劃破，我覺得燈光裏似乎帶著溫暖。後來，我隨著返城的大潮回了城，她默默地幫我收拾行李，送我上車，火車開動以後，又沿著鐵軌走了很遠。而我，雖然人回到了北京，但是覺得生命的一部分還留在了二龍山。後來我又回到農場和她結婚了。我們的結合，當時很多人都覺得不理解，也好心地勸過我們，怕因為今後差距過大而使雙方都不幸福。有些看法不確實出於好心，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是，“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不需要嗎”？周星馳喜劇裏搞笑的台詞實際上反映出在愛情方麵理性與情感的矛盾和碰撞。就像如今媒體上家財美貌明碼標價的征婚啟事反映了世道人心的浮躁一樣，我們當時那段簡單而淳樸的感情，反映的是艱苦生活中的相濡以沫，是動蕩社會裏的人性關愛，這種觀念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是我人生的指路之燈，讓我永遠無法忘卻和離舍。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改變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也給社會的方方麵麵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對這一特殊的曆史現象，親曆者有著種種感受和評價。有人說青春無悔，有人認為不堪回首。其實我們無法選擇曆史，更無法回溯往事。近代以來，我們的國家和民族經曆無數苦難與哀痛，也從沒有放棄過奮鬥與抗爭。我們是曆史的參與者，也是曆史命運的承受者。人生無非是一種經曆。在曆史和人類社會發展的長河中，個人的存在和感受不過是滄海一粟，不過是白駒過隙。就像一生不斷追求光明與幸福的浮士德一樣，一旦停留滿足，靈魂就要為魔鬼所收走。的確，我們經受了許多艱辛苦難，但我們也獲得了難忘的人生經曆。在小興安嶺旁的廣袤的黑土地上，沒有人會注意到連隊麥場邊的水銀燈光。然而，對我來說，它代表著光明的力量，它也在黑暗中給我希望。就像當年的知青，平凡、無助、彷徨。但我們沒有放棄對光明和幸福的追求，我們也燃燒自身，為邊疆的建設貢獻出了一份青春的光和熱。這是銘刻在黑土地和我們心間的不可磨滅的烙印。從某種意義上說，農村改變了我們，我們也改變了農村。幾千萬知青的經曆和命運各不相同，但我們共同承擔了曆史的重負，經曆了滄桑巨變，使曆史的一頁加速翻過，使祖國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天。
回城以後，又經曆了很多很多，也看過各種各樣的夜景燈光。有香港維多利亞港璀璨的夜景，拉斯維加斯奢靡的賭城燈火，以及上海浦江兩岸日新月異的都市之光。但是永遠留在我心底的，還是當年連隊麥場旁那盞曾照亮我漂泊青春路的水銀燈的光芒。
段勝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