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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的天階---黨大建 3營39連

(2008-07-20 10:14:40) 下一個

回憶青春時光, 留戀那塊土地,

並不等於我們希望回到那個扭曲的年代。

最後一場雪

                          

    1978220傍晚。我最後一次站在二龍山屯火車站的站台上,天地一片潔白,鵝毛大雪還在沉沉墜落,將遠處的興安嶺、荒草甸、團部機關、造紙廠的大煙囪雕琢得影影綽綽。

昏暗的燈光下,兩條鋥亮的鐵軌向南北延伸,像一條分界線,預示著我同北大荒的告別和新的人生的起程。

一晃兒,8年半過去了。來時,玩興甚濃的16歲少年,別離時,已是兩手老繭、前途未卜的青年。

透過結霜的車窗,我看到送別的戰友,身上落滿雪花,眼中閃著淚光······。

火車徐徐開動。二龍山皚皚的雪原漸漸消失在視線中。此時的心情,既無解脫的興奮,也無留戀的感傷,隱約於心的是莫名的惆悵。

由龍鎮開出的火車帶著我遠離了二龍山,此時靠在椅背上,還未意識到——這段蓄勢已久的光陰將永遠懸掛於記憶的窗口,北大荒原野天然樸實無華的美;生理極限上的農耕勞作;豪放純樸的北疆民情;拜讀過各學科書籍;獵獲帶來的野性喜悅;知青集體生活和城鄉多元文化的熏陶,已經潛意識地注入了我的思維、價值觀、審美觀中,與我如影相隨,骨斷筋連。

望著北大荒迅速逝去背影,初來時的情景恍如昨日。

    

                   興安嶺之韻

1971年春末夏初,工程連改編成339連,我們上山建點,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此時,正是北大荒的萬物更新,生機勃發之時。

    39連西以16連為鄰。東北方與部隊農場遙遙相望。

東麵與南麵是覆蓋著濃密森林連綿不斷的小興安嶺。一條由密漸疏的白樺林從山脊延伸到連隊的菜地邊。

小興安嶺身軀低緩,線條柔美,沒有泰山、黃山的雄偉奇峻,卻有廣闊、雄渾、柔和的風韻。她豐饒、寧靜、純樸,沒有一寸裸露的黃土和塵世的嘈雜。

遮天蔽日的森林和腳下鬆軟厚實的腐葉層,使這裏的空氣和流水永遠純淨清新。

山體與荒原的結合部長滿了身形各異的雜木,亭亭玉立的白樺、黑樺,細高挺拔的白楊和色木,山坡上,是粗壯蒼勁的柞樹,山榆、水曲柳……,置身其間,心靈寧靜、安詳。

    北麵是中國唯一一條從東向西流向,寬達5華裏的訥莫爾河。站在岸邊遠眺,河套如平原上一條突陷的大裂穀。濃綠的樹冠與河岸齊平, 山丁樹、王八柳、榆木、色木長滿了河間空地。幾條小河蜿蜒流淌,何止九曲十八彎。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泛著粼光。灰鶴、白鶴在岸邊漫步,野鴨、大雁成群結隊的在河套裏起落盤旋。

    與河套相接的濕地裏,還存活著從遠古遺留下的野蔥、野韭菜。尤其是盛開的芍藥花,在黑綠色濕地映襯下,顯得奪目耀眼。她花色潤白,形如雪蓮,大過牡丹。仔細端詳,花瓣上隱約可見淡淡的紅暈,悠悠清香,沁人心脾。她氣質高雅,端莊豔麗,是隻有大自然這位藝術家才能創造,而非人工可以複製的。

在連隊農田與訥莫爾河之間,橫著一大片長滿灌木、高草的原生態荒原,這裏是野雞、野兔、狐狸、麅子的家園。每當紅日初升,陽光潮水般瀉來時,百靈鳥開始鳴叫,它挺立在荒原中枝杈的最高處,神情專注,高傲,銀鈴般的叫聲婉轉清脆,長久地回蕩在荒野裏。

養鹿點位於東南山腳下的柞木林。通往那裏的路要穿過一片寬闊的大草甸。夏日的清晨,草甸深處彌漫著一層輕紗般的白霧,這時,總會有一群麅子沿著草甸向山裏奔去,它們從薄霧中輕盈地躍起,頭頸高昂,前腿收攏,後退筆直,身姿優雅地在空中劃出一條條弧線。

戰友們從附近山上和草甸裏抓來了各種小動物。床底下是幾窩灰黃色的小野兔;頭頂上懸掛著小鬆鼠的木籠;兩隻雛鷹安靜地臥在屋頂支架上,瞪著金邊大眼好奇的看著我們;腳下,幾隻小狗竄來竄去。門外,有一隻被我們收養的小麅子,它與知青為伴,像一隻快樂的精靈在帳篷前的草地和麥垛上玩耍跳躍。

          

           初獵告捷

冬季,萬物蕭瑟,到處冰清玉潔。荒原、山川成了"林海雪原"。空曠沉寂的雪地上,處處是大小動物的腳印。狩獵的最佳季節到了。

頭兩次獨自踏雪探山,第一次,我在山溝裏檢到了一隻雌野雞,第二次在山後發現了一隻被猞猁藏到草叢裏的半隻麅子。我成了連隊裏第一個“知青獵戶”。

在德都縣城,我買了兩個捕狼用的鋼夾。第一次布陣,精心選擇了養鹿點前方山腳下,在一片色木林中的雪地裏埋下了夾子,為吸引麅子,還特地撒了些大豆秸。第二天清晨,我迫不及待地鑽進樹林,雪地上一片狼藉,鋼夾已不見蹤影。沿著清晰的血跡找尋,十幾米外的大樹下躺著一隻前腿帶著鋼夾和絆棍,身體還散發著餘溫的棕黃色的大麅子。周圍留下很多狼的腳印,大概是鋼夾的緣故,狼隻是圍觀,未敢上前。

    豐饒的小興安嶺讓我首戰告捷。從此周圍的大小林地成為我與野獸鬥智鬥勇的狩獵場。連隊多次改善夥食,我的床下也多了一張又一張獸皮。

難解之迷

   

  在北大荒所有的動物中,狼最凶殘,智商最高,給我留下了敗將之恥和難解之迷。

   1974年冬天,我是連隊司務長,飼養的牲畜經常被狼群襲擊。趁著夜幕,狼拖走了正在哺乳的母豬,馬、牛的屁股被狼咬傷後無法治愈。為了報仇雪恨,我和指導員李春林決定持槍隱蔽在馬廄邊的穀堆裏,打一場伏擊戰。

    皎潔的月光灑在雪原上,清亮透明的夜色中,5裏以外的山林清晰可見,山林與馬廄中間寬闊的雪原潔白平坦,任何大型動物的行蹤都會一覽無遺。我和春林身上覆蓋著厚厚的穀草,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雪原。寧靜的夜空沒有一絲風,寂靜得隻剩下自己的心跳。

    幾個小時過去了,一切如舊。困倦和寒冷迫使我們回到宿舍。十幾分鍾後,知青養的兩條大狗“二虎”和“傻子”撓門低吼,我知道這是狼群來襲的信號,迅速持槍奔向馬廄、豬舍,兩條狗始終與我們保持緊密距離,不敢單獨前行。但除了牲畜的騷動,一切還是那麽的空曠寧靜。

這種人等狼,狼耍人的遊戲持續了幾天,始終沒看到狼的蹤影。我始終不解,從山林到連隊的路程,不可能隻用10幾分鍾?如此空曠的雪原,狼藏在何處?它們怎能如此準確知道我們的行蹤?

    其他戰友也想盡了各種辦法,狼道上下套,死豬旁埋夾,挖陷阱等,全都被狼識破,連狼毛也未見一根。

    俗話說“歪打正著”, 戰友袁寶林、張建國在連隊附近埋下的打麅子的鋼夾被狼誤踩。因為夾子上未帶絆棍,這條狼帶著夾子逃進山。為了避免在雪地上留下拖痕,它選擇了連隊通往南山采石點的車道,在被車輛壓實的路麵上,隱約可見鋼夾的痕跡。

    聰明的狼為了節省體力,迷惑捕獵者,並未長途跋涉,而是在鹿點旁的一座山上布下迷魂陣。它往複交叉地在雪地和山坡上行走,留下數不清相互交錯的圓環和彎路。使人無法分清它的行進方向和藏匿之處。兩位戰友花去6天時間上下追尋。第7天,當張建國和老職工王甲平搜索到山後荒草叢時,這隻7天未進食,腿上帶著鋼夾的惡狼突然從草叢裏撲向他們。建國抬槍射擊,但衝鋒槍卡了殼,拔刀已晚。危急時刻,甲平的獵槍響起,惡狼應聲倒地。

    這支狼,毛驢般大小,毛色灰黃,身材健碩。微睜的眼睛散發著陰森恐怖的餘光。這是我們8年中,39連知青唯一捕獲的“傻”狼。

我體會到,人並非自然界的主宰,狼在千百年的適應性進化中,已經有了認知與把握這片荒原的最高智慧。麵對其智慧的頂端之謎,我們這些外來者隻能望而興歎。

肉食動物與草食動物、雜食動物之間在習性、食源、體形、智慧等方麵的差異形成的互補與製約,達到難以想象的巧合與平衡。

     在這片荒原中,我見到過野生的麅子、梅花鹿、野豬、狼,它們的毛色、神情是那樣的柔美,它們的體態是那樣舒展、矯健。山野中的它們,自由、快樂地生活,上演著莊子《逍遙遊》裏大鵬和小鳥的故事。相比之下,它們那生活在動物園裏的同類們就幾乎是呆傻的侏儒了。

    森林中,不同樹木雜居的林子從沒有病蟲害,人工種植的樹林則不行。

    雨水大時,森林裏的腐葉層和草甸、濕地將多餘的水吸收儲存,天旱時,再將水分釋放到天空。所以,這片土地很少有大澇和大旱。

“道法自然”,無智慧才是大智慧。

原生態自然界的和諧有序雖然不是智慧的產物,但精妙程度和效率遠勝過人類的刻意安排。我堅信,原生態動植物才是這片大自然裏真正的主人和精英。

     我經常夢遊般地徘徊在這片荒原、山林裏,與自然界寧靜無華的美麗為伴。彼時的我,身心與大地、蒼穹渾然一體,似乎也變成荒原上的一株草、山林中的一隻鳥。

    身處如此壯美、秀麗、神秘、有序的大自然中,從小就喜歡探究自然奧秘的我,更加感到“造物主”的不可思議。原本作為政治讀物的恩格斯《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漸漸成為我尋找自然之迷的拐杖。

    這兩本書,論及了生命的本質與起源,物種分類與進化等多學科知識。初讀時,感到晦澀艱深,一旦理解又有茅塞頓開之感。漸漸地,我被帶入了比群山和荒原還要遼闊的知識與思想的世界。

 興安嶺荒原的豐饒與神秘引導我步入了知識的聖殿。從此,讀書成了我主要的業餘消遣。探親時,我從通縣一中王複宗老師那裏,借來了普列漢諾夫的《論一元論曆史觀之發展》、《個人在曆史上的作用》,赫胥黎的《天演論》。從原工程連技術員趙長脖那裏借來了蘇聯畢德魯舍夫斯基的《心理學的哲學基礎》、羅森塔爾的《哲學詞典》等。讓在北京工業大學工作的姐姐給我定了當時僅有的自然科學雜誌《科學與技術》和《自然辯證法》……。二龍山八年讀過的書堅實了我的知識基礎,在那種無人輔導、少有交流的特殊環境下,求解自然之迷的心態讀書,養成我了獨立思考的習慣和宏觀、辨證、實證的思維方式。

    感悟"平等"

文革伊始,能用平等的身份、平和的心態,無須防範與自卑地與他人相處,就成了我——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渴望而不可求的奢侈品。

初入六團工程連,聽到天津戰友常說的一句俏皮話是“這倒黴孩子”。那特有的尾音上揚的津腔,至今記憶猶新。

當時,我是一個“可教育好的子女”。父親官不大,隻是一個重點中學的校長,卻首當其衝地領教了文革的瘋狂,三天一頓打,兩天一批鬥,渾身的血跡與傷痕。家裏多次被抄,一貧如洗。最倒黴的是,小學畢業,我又被分在了父親任職的中學。作為學生我不能不參加批鬥他的大會,作為兒子,一次次目睹父親被毒打,沮喪和壓抑遠遠超出了一個少年所能承受的負荷。我隻好與那些不知文革為何物的小屁孩兒們混在一起,以彈弓打鳥,潮白河釣魚的傻玩來逃避這一切。

回避痛苦的現實,到興安嶺打鳥狩獵,就成為我報名去黑龍江兵團最主要的目的之一。

北大荒以其博大如天的胸懷接納了我。

當我第一次站在知青宿舍前,向遠處眺望時,充滿屈辱壓抑的心,第一次被造物主的傑作撫慰與震撼————湛藍的天空下,白雲朵朵,蜿蜒起伏的二龍山綠林盡染,從山腳延伸至鐵道線是一片南高北低,舒緩寬闊的大草甸,星星點點的黑白花牛群散落其間,盛開的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隨風搖曳,在藍天白雲下,顯得那麽嫵媚、安詳。深綠色大草甸為襯底,一片片紅、黃、藍、紫交織的野花組成各種不規則圖案。遠遠望去,如同仙人隨手拋向人間的一塊彩色地毯。

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二龍山人,神情坦蕩,目光真誠,樸實熱情,喜形於色,嬉笑怒罵來的猛,去的快。很難在他們身上看到文革時城裏人的狂躁、鬥者和被鬥者的張狂與壓抑。毛主席發表最新指示,當地人開會傳達了事,也無敲鑼打鼓上街遊行的狂熱。因為他們身上隻有常年耕作的純樸。

我們連的北京知青以海澱區11中學和通縣一中為主體,一水兒的69屆冒牌初中生。其中有不少部隊大院、部委機關、大專院校的幹部和高知子弟。“可教育好的子女”能編成一個排。幸運的是,我所在的連隊從未拿什麽家庭出身、政治背景、海外關係對知青區別對待。

兵團戰士的身份使我們平等的相處在一起。和泥、挑灰、砌磚、抹牆,同住一間拉合辨的宿舍,同吃一鍋大碴子、同拿32元工資,相同境遇,淡化了知青之間的政治差別,知青們從城市帶來的政治狂熱在沉重的勞動、壯美的大自然中很快被吸收掉了。

連裏的老職工,多數是遼沈戰役俘獲的排以上國民黨軍官。要是在北京,他們個個都是被鬥得死去活來的“曆史反革命”。在這裏,他們隻是普普通通的職工,是帶著我們建房,技術精湛的師傅。在北大荒,我們最先接受的不是什麽“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而是這批國民黨軍官,特殊老職工的熏陶。他們穿戴舉止與當地人無異,但文化水平和專業技能超群,靠著他們在建房、木匠活、武術、書法、打籃球、種地、修車、做煙筒、盤炕、殺豬時顯露的一手手絕活,這批老職工贏得了知青的尊重,他們的某些戰鬥經曆,被知青改編後,成了傳奇故事,至今還是戰友聚會的經典話題。

連裏也有幾個“四類分子”,國民黨校官金義、"偽警"老修頭等,但從未開過他們的批鬥會。老修頭與知青在一起時,經常插科打諢。他一縷的山羊胡,頭頂稀疏,臉頰狹長,有點像“坐山雕”,不同的是一臉紅光。他炫耀說,這是自製的鹿茸血人參酒喝出來的。

老修頭懷裏的酒讓他和我的幾個戰友成了酒肉朋友。

連裏僅搞過一次“路線分析會”,分析對象是一位哈爾濱老大學生白裏。其父是黑龍江某所大學的教授。大概是家境優異,此人大大咧咧,體態見方,說話咬文嚼字,喜歡插科打諢。他的毛病是“吃心不改”,幾次曠工做小鍋飯,被抓個正著。大食堂裏未見群情激奮,牆上也無大標語。台上台下均以同誌相稱。白裏同誌的“檢查”甚有“水平”。一句“我好吃,香嘴,臭屁股,犯了路線錯誤”引得滿場大笑。“路線分析會”成了“單口相聲表演”。

回想來兵團前半年,我貪玩不長眼,用彈弓打壞了通縣西站附近高壓輸電線杆上的電瓷瓶,被學校軍宣隊隊長審訊。此領導十分嚴肅地讓我交待:“是不是受你父親指使,破壞‘抓革命、促生產’?!”。

相比之下,北京、二龍山真是冰火兩重天,一邊是心理的重負,一邊是精神的解脫。在這種“階級陣線不清”到處鳥語花香的地方,再也不用擔心有人罵我“狗崽子”;再也看不到學生把老師打的血肉橫飛的慘狀;聽不到鬥爭會上打倒父親的口號;周圍人的目光中也再無猙獰、歧視與躲閃

人在最匱乏時,一旦得到了最需要的東西,定會加倍的珍惜。從那時起至今,無論處在逆境還是順境,平等、平和地待人,就成了我的習慣。

北大荒人對政治身份差異的淡漠,對人的熱情寬厚,是特殊農業與自然環境造就的結果。

物產豐饒能使人慷慨;遼闊壯美的自然環境讓人心境開闊;大機械化農業耕作形成大生產意識;這三點深深影響了北大荒農場人的思想和性格。也潛移默化地滲入到我們的觀念和情感中。

                

麥海苦戰

    北大荒不是隻有寬厚、豐饒與壯美,還有艱苦環境和勞作的極限考驗。

19698月上旬,我們到來的前半個月。老天爺似乎要考驗這批初到北大荒的城市孩子。六團所在的黑河地區終日烏雲密布,一場接一場的大雨接踵而至。六團幾萬畝正待收獲的小麥本應機械收割晾曬,此時隻能泡在泥水裏。

當我拿著鐮刀,第一次站在北大荒的麥地前,驚呆了:這哪裏是地,這是海,放眼望去,視力所及,滿眼枯黃,麥海的盡頭與鉛灰色雲層相接,在遙遠的天際留下一條可望而不可及的平行線。手工割麥,何日是頭?

那畢竟是充滿革命理想和鬥誌的年代,況且我還背負著政治包袱,一種強烈的“翻身求解放”的欲望,促使我撲向麥海。

一場對自我生理與心理極限的挑戰開始了。此時,我們還隻是156歲的少年。

地裏,除了麥子就是泥水。腳和腿終日泡在黑泥漿裏。一天下來,腳被泡的慘白,像去了皮的白薯。

8月的北大荒,早4點鍾迎朝陽,夜裏10點看晚霞。一天十個小時重複動作,彎腰,左手摟麥,右手揮鐮,歸堆,打捆。到了中午,腰酸背痛,鐮刀在手中發顫。前後見不到戰友身影時,才放開腰身,躺倒在麥稈上,短暫地伸展一下極度疲憊的四肢。空氣中充斥這甜香的麥秸味。周圍,仍舊是無邊的麥海。

    由於遠離地頭,喝水成了問題。炊事班的開水往往送不到我們這裏。極度幹渴的我,撥開雨水坑表麵的草葉,看到裏麵遊弋翻滾的蚊子幼蟲—孓孓,遲疑一下,俯身喝了下去。

傍晚,燦爛多彩的晚霞,映紅了半邊天。金紅色的太陽像是留戀大地,遲遲不願沉入天邊的地平線。

好不容易收工了,邁著灌鉛似的雙腿走在泥濘的田間路上。這時,一團團灰黑色的蚊團向我們襲來。在灑滿落日餘暉的北大荒原野上,戰友們——這一群衣冠不整、揮舞著艾蒿、衣服、草帽,張牙舞爪驚恐萬狀的孩子,在蚊團的轟擊下,奔跑,驚叫、笑罵、哭喊著。隨著我們的遠去,喧鬧的原野逐漸沉入寧靜和昏暗。

晚飯。我突破胃容量的極限,吃了7個大饅頭,兩碗粥,半碗不留克醃菜。

三天過後,身體已經麻木。手上的血泡已經把鐮刀把染成了暗紅色。

7天下午,我抬頭望去,前邊隻有三個戰友,百米外是另一翻景色。一條小水溪靜靜的流淌著,兩邊長滿了綠油油的小草和點點黃花,對岸坡地上是一壟壟掛滿豆莢的大豆。回望自己割出來的“路”,一種從未有的自信與勝利感湧上心頭。

我知道,我不但征服了麥地,也戰勝了自己。

                     

赤膊戰嚴寒

與夏日相比,北大荒的冬夜漫長寒冷。

10月初第一場雪落下,北大荒冬季的原野、山川、連隊、道路就會被晶瑩潔白的冰雪覆蓋。一切立體景物的輪廓,都呈現出白色柔和的曲線。隻有到來年的4月下旬,大地才能顯出點點綠色。

    晚上,室外氣溫接近零下40度,呼出的哈氣立刻變成帽子上的白霜。

    大軲轆拖拉機行駛在通往河套的路上。為了避寒,我們4個人擠在不大的駕駛室裏。國產55拖拉機沒有減振簧,任何一點顛簸都剛性傳導在屁股上,身體始終擺動和起伏著。顛簸突然停止,拖拉機開進了河套,行駛在平整的冰麵上。

車窗外,月光與雪原相互映照,夜色清亮透明,能見度極佳。遠處的山巒和部隊營房輪廓,清晰可見。一叢叢王八柳站立在岸邊高坎上,光禿禿的枝條伸向群星閃爍的夜空。車停在一處黑黢黢、沒有積雪的沙堆前。

在零下40度的冰河裏幹活,最佳選擇就是加強肢體運動,以最快速度裝滿車鬥,然後鑽進車頭逃走。

鐵鍬在空中快速舞動。3分鍾後,身體發熱,脫掉大衣。此時,我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想與嚴寒較勁的亢奮,脫去了厚重的棉衣,隻剩下絨衣。戰友們也紛紛效仿。在內熱外冷的夾擊下,我們進入一種瘋狂狀態。

最後,我的上身隻剩下一件白色的襯衣。戰友韓鳳來、王德新比我還邪乎,隻剩下背心,赤膊上陣。這時,奇妙的情景出現了。每個人都被白色的蒸氣籠罩著,像是剛出鍋的大白饅頭。身上的汗水,口中的哈氣,不再結成冰霜。我們每個人的身體周圍形成了熱力場,熱值傳導的局部空間內溫度高於外部,嚴寒已經無法直接作用我們的身體。

熱氣騰騰的場麵延續了十幾分鍾。裝完一車河沙,我們大汗淋漓,嚴寒似乎已不存在。畢竟在北大荒度過了兩個冬天,我知道寒冷會加倍襲來,大夥趕緊穿衣上車。拖拉機還未駛出河套,被汗水浸濕的內衣已經緊貼在了身上,我感到陣陣鑽心的內寒。

那晚,我們一共拉了4趟河沙。

自從經曆這種極限鍛煉後,我感到體內注入了一種天不怕、地不怕、拖不垮、打不碎的蠻勁。這種蠻勁在今天看來,就是人格心理學講到的對困難、挫折的承受力與超越力,以及對自己潛在能力的自信。

                   

 重溫久遠的夢

每個人都由肉體和精神兩個生命體組成,肉體的能量能用大卡或牛頓力學統計,而精神的能量屬量子力學範疇,具有核能般的威力。

極限挑戰就是對這些潛在能量的釋放。

1977年,我在六團團部機關當幹事。大概是在年中,聽到了恢複高考的消息。這一消息,是強心劑,是號角,強烈攪動了一大批在北疆奮鬥了近10年,來自天津、上海、哈爾濱等大城市的老三屆知青。他們不少來自當地的重點中學。這批戰友文化基礎紮實,十年以後,化學元素周期表隨口而出,解析方程式如同做遊戲,詩詞歌賦信手拈來。

與老三屆相比,我是機關幹事中為數不多文化程度最低的北京知青。怎麽辦?在39連積澱的“蠻勁”上來了。他奶奶的!大不了拚命苦讀3個月,最起碼,落個不後悔,還能學點東西。

大學,畢竟是多年在北大荒奮鬥的知青能夠改變命運的最佳出路,它如同天堂對聖徒的召喚。巨大的引力能激發出驚人的能量,包括自己智力、情感和外部的一切有關事物,統統被卷進“高考”這個黑洞。

麵對“高考”,我是五無“考生”:無學校、無老師、無課本、無時間、無文化基礎。我的文化課程終點是:中學一年半,還是二部製,數學到一元一次方程,物理講到杠杆,語文是毛主席詩詞。

對我來說,老師就是身邊的戰友,課本就是當時上海和北京革命委員會發給知青的文化係列讀本,靠擠壓一切與複習無關的事情爭取時間。白天和黑夜消失了,生物鍾全部紊亂了。辦公桌、炕頭、餐桌,甚至廁所都成了學習的地方。戰友們在一起,絕大多數話題是方程式的計算、主、謂、賓語法結構分析、曆史朝代的區分等。宿舍的炕頭,被子就成了利用率最高的“寫字台”。

三個月裏,我從百分比和分數開始,自學到了導數。把中外曆史主要時代、事件、人物及其意義編成順口溜,強化記憶。從未整明白的語法結構在頭腦中清晰了,各種成語、名句背了成百上千······。最可笑的是,分不清文科與理科考試範圍的我,花了寶貴的10天時間自學了部分初中物理化學。

沒有考卷,同宿舍的幾位“高考生”,互相出題。沒有習題紙,就用報紙和公文紙替代。大腦被超強的激活了,記憶力變的十分高效,達到了過目不忘的程度。原來頭腦中各種雜亂的知識和讀過的書籍,全部按“高考”劃定的學科重新組合。

隨著中學知識的“大躍進”,我發現,與那些老三屆知青文科考生相比,差距迅速縮小。這大大增強了我的自信心,自學的效果更加高效。

1977年秋天,我走進了設在場部中學的考場。眼睛掃過平鋪在課桌上的試卷,心情平靜。因為考卷上的內容沒有未知。我知道,這三個月的苦讀、苦記沒有白費。

印象最深的是數學考試,相比之下比較艱難。在做一道開方題時,監考的組織股幹事,天津戰友鄭俊富看了一眼我的卷子,用手輕輕敲了兩下桌子。但我不解其意。考完以後,剛走出考場,鄭幹事就大聲對我說“你的開方題答案對,但是忘了‘驗根’,至少扣2分”。什麽是“驗根”?,當時我還是一頭霧水,可見突擊自學的知識水平確實有限。

不久,場部廣播站公布了通過考試的考生名單,我在其中。入冬後,這批人還要參加黑龍江第二次統考。我知道,自己離目標接近了。但心理總還有些忐忑不安,想幹點能區別於其他考生,以證明自己實力與誠意的事情。於是,我利用一個星期時間,用我平時積累的哲學和自然科學知識,在北大荒寫下了我至今都難以達到和想象的,有關量子力學認識論的論文《辯證唯物主義在微觀世界的勝利——論揚振寧‘在弱相互作用下宇稱不守衡定律’》,並寄給了省招辦。

    我運用哲學方法,竭力說明“在弱相互作用下,宇稱不守衡定律”的局部實證性與宇宙統一場論、運動與能量守恒定律的關係。

這是一篇外行人的衝動之作。由哲學靈感和雜亂的知識體係混合而成,但論證結構自成體係。被少數閱讀者高度認同。

參加完第二次考試後不久,我困退回京。到家沒幾天,收到農場轉寄來的哈爾濱師範學院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陰差陽錯,未能成行。半年後,我參加了北京的1978年高考,後被北京師範學院錄取,終於圓了大學夢。

自然界中存在著“位能”變“動能”的能量轉換機製。如水電站,水位越高,位能越大,發的電就越多。屈從命運,自卑、自憐,你的能量等於被封存。如果是激發,“位能”會變成巨大的“動能”,其能量之大,自己都會為之驚歎。

如果把大學比做知青心目中的“天堂”,那麽,北大荒就是蓄積和激發能量,幫我步入“天堂”的階梯。

1992年起,我幾乎每年夏天都要重回那片故土,拜訪舊友,到三營蕭家圍子的鬆林裏,在長眠的幾位北京、上海戰友的墓碑前,送上野花和思念。朝拜式的呼吸那裏的清新空氣,忘情地巡遊躍進水庫、39連周圍的群山……,此時,我覺得心靈得到滋補,精神得到慰籍。

我曾經不止一次問自己,世界如此之大,為什麽如此留戀此地?這是語言難以表達的心靈深處的一種需要和呼喚,這不僅僅是懷舊和青春的反芻,它包含著一個曾在這片土地曆練,而後又久居都市的人對鄉情、沃土與壯美自然最原始最深厚的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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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說真的... 回複 悄悄話 真沒想到黨大建的經曆是這樣的.
sohu3811 回複 悄悄話 比張維維有腦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經曆豐富啊!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好文,才知老兄在兵團待了那末多年,不容易,積蓄了能量和勇氣。敢叫日月換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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