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大荒時賭博的情況到後期很嚴重。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真實有時是無法被想象出來的,按我們的話說:編都編不出來。
最近看到很多老朋友來看我的這些文字,我沒法一一回應,還有大陸看到你的來信了,等你回來。
毫 毛
現在一切都是小事兒,我等著他的手指開放。
他嘴裏冒出的煙,滯留在我倆之間,久久不散,那下邊有我已經攤開的牌,三張K一對10,整齊的“福爾浩斯”,像一組穩定的星座或堡壘。堡壘旁是我最後的一百二十元錢和一塊上海牌手表。他的手指像條水蛇樣在牌上流動,四張明牌J,Q,10,9被他重新擺了一遍,遍後拿起暗底,在Q的背後推了一下,小心地看著,然後翻開擺好。是張K,那K手持的寶劍揮了一下,我的心口揪緊後流血,血湧進眼睛使一切模糊。
他把錢拿過去,又拿起手表在耳邊聽了聽,隨後,戴在已有十三塊表的左胳膊上,他的整條左臂像被金屬捆綁著的鎧甲,在十三塊表後他艱難地戴上我的那塊,表們像一隊囚徒,整齊地排好,他隨意揮灑著自己的左臂和那時滴答而響的時間。一朵煙沉降下來,露出他的臉,那上麵的疲倦,像塊茂盛的荒草地,從荒草中透出的聲音嘶啞而幹燥。
“你又被打立了。”
我站起來,抓過皮帽子,走出滿是煙霧和眼睛的房間。
外邊清冷得陌生,夜像塊磁石吸引我,深入時暗處又變得遠不可及。地上沒有影子,我輕鬆地走著,時間已留在別人的胳膊上了。
那天和他去五本大隊,也是這麽個夜,我揣了三十塊錢(一個月的工資),他說夠了。一路上踩雪聲像在破壞許多玻璃。走近那座院子,狗叫得人肺腔子疼,他扶著柴門,嗷地喊了一聲。好久,一頂狗皮帽子鑽出房子,來開門。我馬上附在他耳朵上:“有二百塊能回家就行,別太戀戰。”他像沒聽見,跟著迎過來的狗皮帽子往裏走。
屋裏有很濃的陳年酸菜味,炕燒得很熱,鋪蓋卷在一頭。我和他各自坐在一張麅子皮上,像使者或是騎著牲口的將帥。開始洗牌了,狗皮帽子的對家坐著一個假眼人,他那隻瓷質的假眼炯炯地盯著我胸前的扣子。假眼人和他玩兒,我和狗皮帽子輪流當發牌人。第一輪牌,假眼翻開一張黑桃A,接著放下十塊錢。他翻出張草花10,摸出十塊錢也押上了。第三輪牌後,假眼已亮出兩張A,並放下了二十塊錢。他撚出牌來看了一眼,把牌收起不再跟進,第一盤輸了。
第二盤,我們贏了二十塊,他放錢時很謹慎,他知道手裏有多少本兒。
夜裏三點時,我估計他贏了三百塊左右,他把一堆小票子放在胸前,把十塊一張的放在帽子裏,戴在頭上。
假眼人的假眼毫無表情地瞪著,沒有一絲疲倦地注視著我的扣子。他從懷裏掏錢像做著一種開胸手術,放下的錢要在他的指間留戀很久。我使過幾次眼色,想催他走,他沉靜地看牌,放錢,手指還是那麽美麗地開放著,不理我。
假眼亮出一對K,一對J,而他的明牌是三張10和一個A。他摸出一百五十塊押了上去。假眼的汗水從假眼旁流過,像淚水一樣滴進胸口。我知道假眼是一副“福爾浩斯”,三張K一對J;我也知道他絕不是四個 10,那張底牌隻是個小小的8,是我第一輪牌發給他的。假眼的汗水落在炕上吱吱地冒白氣,右手始終在胸口按著。他平靜地抽著煙,臉在煙霧背後,像座幽遠的山。假眼閉上那隻好眼,讓假眼在這間房子中審視,它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扣子,看得我的心裏像中了無數箭。狗皮帽子把帽子脫下,他的頭上冒起紅光。
假眼終於抽出空著的右手,緩緩和地把牌合上了。
他收過錢,把牌合緊,交給我。
又玩了兩盤,他輸出去三十幾塊,然後他站起來,說是上廁所。賭錢的規矩,不玩兒了,輸家說了算,或是事先定準時間,他戴好帽子,桌子上還堆著些零亂的小票子,開門走出去。
那隻假眼終於改變了方向,一隻真眼對準了我,這隻真實的眼睛像秋天的湖水一樣清澈,我仿佛能一下子看進湖底。這隻眼很漂亮。長長的睫毛下藏著很多話,這眼睛不是賭徒的眼睛,它太一覽無餘了。但此時它又像湖邊燒起了篝火樣燃起了凶光。
等了二十分鍾,那扇門沒有再響一下。
我把腿搬下炕,離開坐著的麅子皮。
“我出去找找他,別掉屎坑子裏了。”我對著那隻假眼說。湖水轉向我,那其中已是漫天大火,火衝著狗皮帽子泛濫過去。
“我跟你一起去。”狗皮帽子戴上帽子,跟著我。
夜的輕鬆使人迷戀,我抬眼看星星,呼出的白氣使我的喘息變得有形。
狗皮帽子在兩步外跟著我,手裏拎著根鍬把,這使我的處境變得極為壯烈。我走出柴門,在一堆草垛前動作開來,嘩嘩的尿澆在白雪上鑽出一孔黃洞,我突然覺得心胸很透徹,全身的濁氣流瀉一空。
轉過身時,已看到他用家夥頂住了狗皮帽子的腰。
“回去跟假眼說我玩累了,改日再玩兒。這五十你拿著。”他從帽子裏摸出五張票子,塞在狗皮帽子的脖子裏。
“別就這麽走,給我屁股上來一下,見點血。”狗皮帽子轉過身去,我看他用家夥捅了一下,狗皮帽子跛著走進柴門。
回連隊的路上,他盯著雪地飛快地走,而我目光總被星光誘惑,不知哪顆星下有我遙遠的故鄉和被稱為家的那種東西。第二天早上,他遞給我五百塊錢,讓我帶著奶奶好看看病,回來時,多帶幾副撲克牌。
夜,在你感受她時她是那樣的新鮮,她的氣味和臉色,星的位置和纖雲的發絲,無月時的神秘和遼遠,使你感覺無依無靠。在你不感受她時,她陳舊得像一方亙古不變的鐵,你聽到的聲響是她體內的聲音幻覺。現在你可以閉著眼走回自己的床鋪而後躺下,入眠時,夜被你縮小在眼皮後麵。
……原想今天贏點錢,明天回家去,現在輸光了,甚至那塊該一輩子跟隨我的表。
兩年來他不間斷地玩著牌,他的手指越長越長,打開時像個拉琴人的手,指尖積滿了憂鬱和敏感,指紋內已布滿了眼睛。他給人的感覺像在一片煙霧之後,伸出手來,等你把口袋掏空,把錢放在他手上。
第二天我再去時,獅鼻和他睹得正酣。獅鼻亮出了三張J,而他是三張K。他看了看獅鼻胸前的票子,壓上去二百塊。獅鼻靜靜地坐著,過了很長時間,拿起自己的底牌看了第三遍,是張J。獅鼻開始數錢,一百六十塊,錢不夠。他坐著,煙從他嘴裏吐出來,而後又向他的臉上飄去。他的定性是那麽好,不管什麽時候,他都像個物件似的擱置在那兒;不管牌好牌壞,從不分一份眼色出來。此時他該知道獅鼻是四張J,他是不是四張K,沒有人猜得出。獅鼻將一百六十塊錢放好後,看他沒有表示,就動手把自己的毛衣脫了下來,押在錢上,隨後又把底牌J翻了出來,他看清了四張J後,拿起自己的底牌,在一個明牌後一搓,亮出一張K。他把錢收走,把毛衣接過來套在身上。他的手臂一晃時,我看見了我的那塊綁在他臂上的表,現在該說是他的。
以後的幾天,我一直在那張桌子旁,充當發牌人。第一天下來,我肯定他並不作弊。他仿佛可以很敏銳地感覺出對方的底牌,而他的底牌像方巨石一樣沉在那裏,他自己都很少去移動,關鍵時,他會用大數目的押錢把對方擊垮,我常為他捏一把汗,因我知道,那底牌有時是些小人物。
第四天,我終於發現了一個小秘密,這秘密太微小,小得沒有任何人會發現,甚至連他自己。第五天,這個秘密再次被證實。第六天我借了些錢,很早就在那張桌子旁等他,我盡量坐得像個物件。他來了,我盯著他的臉,一切都沒有改變。他消瘦的下頦上的那顆痣和痣上的那根毫毛。
第三盤時,我已配好了一副嚴格的福爾浩斯,三張10兩張J。他的明牌也是兩對,一對J一對Q。該他押錢時,他想一下擊垮我,他看了看我胸前的票子,壓上去一百五十塊。我木木地看著麵前的牌,過了會把眼睛抬高,看著他那顆痣的毫毛。這確實是個微小的秘密,那根毫毛在煙霧和背後微微顫動,隻有你在屏住呼吸時才能感到那毛梢像一株微風中的小草,孤寂,膽怯。我數出一百五十塊把錢押上去。他輸了,他的底牌是個小小的9。他很疑惑地看著那些牌,把一支剛點燃的煙掐滅。
第七盤,他再次想擊垮我,我押上了二百塊錢和一塊手表。我審視著那個局勢,審視著我胸前的票子,我再次去他臉上尋找答案。他一直很消瘦,像靠煙草養著,但他不像抽煙人那樣黑,他很白,皮膚上有玉石樣的光澤。那粒痣就長在他山崖般的下頦上,現在那根毫毛在山崖上一動不動,他等著我,那些煙霧在花花綠綠的牌上彌漫而後消散,我把牌合上,沒押一個子兒,他撲空了。
那天是他幾年來輸得最多的一次,最後一盤他押上了三塊表,其中有我的那塊。那粒痣上的毫毛在悄悄抖動,它沒能逃過我的眼睛。我亮出牌來後,把桌上的東西都收了過來。那天下來,我的左臂上並排戴了七塊表,時間吵得人心跳。收攤時我甩給了一直在後邊看牌的老尖兩張票子,把借的本錢還給了獅鼻。臨走又看了眼他的臉,那上麵出現了少有的紅色,像被你無意看見的晚霞,情景悵然。
“你今天把我打立了。”還是那種幹燥的聲音,像從燃著的煙頭上發出來的。
“明天見!”
“明天見!”
當晚,那根毫毛使我久久不能入睡,它微微顫動的樣子使我喜悅。他不是他媽的什麽冰山樣的物件,他緊張,他的緊張埋藏得很深,像暗河,在皮膚下麵流淌。他被自己的毫毛擊敗了。在晚上,我唯一擔心的是第二天早上會把毫毛剪掉。沒有,連著三天,我被毫毛指引著大獲全勝。他融化了。我的兩條手臂上帶著二十幾塊表,光陰緊緊的捆束我,脈搏都被淹沒了。
有人告訴我,他在到處借錢。沒有人借給他,兩年來他贏了所有的人,今天他像是給這些人帶來了節日。第四天他來告訴我,他輸光了。
“你徹底把我打立了。”
臨走他摸了一下撲克,他的手蒼白得像光,一掠而過。他的背影一下子縮小了。想起他為我賭錢回家的事,我幾乎告訴他,剪掉那根毫毛,但我忍住了。
四天來我沒有一點興奮感,每一盤都像在猜一些知道了謎底的謎底。我隻是在做著類似查看苗情的工作,然後,接收他的錢或毛衣,手表。我把表和毛衣都賣給了原主,象征性地收了錢。還給他時,他收下他的表後給了我一張畫片,那上邊印著蘇裏科夫的《近衛軍行刑的早晨》。那畫片原來掛在他床頭。
知青們從廣闊天地大撤退,是哪一年啊?是77,78年嗎?隻記得很多很多的知青帶著近十年的滄桑回到了生養自己的城市。但那個車水馬龍的故鄉其實已經沒有他們的位置了。。。找工作是當時最艱難的一步。
讀這個故事,覺得心頭像壓著一塊很沉很沉的大石頭,有點喘不過氣來。。。鄒靜之,真是大師!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會喚起人們深一層的思考。
對賭博本身的描寫,我基本沒看懂:(
看到鍾鼓樓mm在笑,很羨慕你。生活中原本就應該是充滿笑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