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沙粒》三則
合作就是堅持和妥協,一味的堅持那是就不想成事,一味的聽認也不是合作,是唯馬首是瞻。想成一件事是很難的,很難很難。但你就是要以辦成一件事的心去做的話,再難也得抗著,這抗著包括一些人的小動作,很笨的小動作。
風中 沙 粒(三則)
一 隻 茶 杯
我有一隻搪瓷茶杯,22年了,一直沒用過。上次搬家從箱子深處翻出來,嶄新的,杯子上印有“上山下鄉光榮”6個紅字,旁邊一朵大紅茶,紅花下有綠色的梯田。
看著杯子,耳邊就響起很熱鬧的鑼鼓聲,還有紅色的布告、草繩、木箱、新發的軍綠棉衣、興奮或悲傷的眼淚、血書、母親深夜縫褥子時的燈光……
火車站。父親從站台的圓柱背後移出來,他頂著“反動權威”的帽子,從牛棚中告假來送我。父親眼鏡片後邊的眼睛裏沒有太多的悲傷,他夾了把小提琴來,說是可以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之餘,搞搞娛樂。我接了那琴,沒有太多的話想說。我一直盼著離開北京,離開家,離開那個岐視我的樓區。
父親在車開之前就走了,他說隻請了一會兒假。父親走了,他可能忍受不了開車前的鈴聲,我把窗口讓給其他同學。開車鈴響時,車上車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我一生中再也沒有聽到過那麽眾多的哭聲,像一條河流崩潰了。我沒哭,我端坐在椅子上,覺得沒什麽可哭的,我把北大荒想象成能使我暢快呼吸的地方。
我第一次坐火車,一直興奮地看著沿途不斷變換的風景。同學們徹夜不眠,交談,打鬧。我再想不起來一群16歲左右的大孩子們,一天一夜說了些什麽。我們都把這當做一次短暫的旅行了。
北大荒,這名字真準確。頭上是天,腳下是地,站起是個人。在這裏一個人的呼吸很微弱,你更多感覺到的是土地、雲朵、星空、那是個自然的世界,人隻是個附屬品。
我拿出提琴來,想拉個曲子(其實我就會拉三四個簡單的歌),我拉了,是俄羅斯民歌《茫茫大草原》。這歌是講一個馬車夫將死的故事,很憂傷,與窗外的雪花構成清冷的情境。我拉了一會兒,放下琴時,發現大部分人都哭了。有人躲避著,用胳膊蓋著眼睛;有的人張著淚眼,無聲地看著我。我把琴放進琴盒,瞬間,有淚流出來,打在躺倒的琴身上,發出空洞的聲音。
那是我們三三班集體流淚的唯一經曆,以後再沒有過。眼淚有時比火更有力量,經它冶煉的情感會更接近鐵。
一 支 牙 膏 皮
1971年,我到北大荒已經一年半了,大部分人已回過家(不請假,逃跑)。我因父親的問題沒解決,就忍著不想回去。4月,父親來信說,他已被放出牛棚,問題正在澄清,希望我能回趟家。去請假,連裏不準。我就和一個同學商量好了,準備一起逃跑。
5月,北大荒的雪剛化。一天早上,我倆踩著泥濘從水庫工地跑到了火車站,為了躲避警衛的檢查,等火車要開了,我們才分頭爬了上去。
我們沒買票,不是沒錢,有三十多塊錢,想帶回北京去花。那時知青回家大多不買票,把兩天一夜的旅程,當做鍛煉能力的機會(這話聽著不真實,不過確實是這樣想的)。
錢要藏好,否則被檢票的搜出來,要全部沒收。臨走時,我把一支牙膏擠掉了一多半,然後,把牙膏尾部撕開,把錢折小後塞進去,再把牙膏皮從後向前卷起。
平安地到了哈爾濱。
換車,再走,火車剛到雙城堡,我們就被趕了下來。是半夜,下著冷雨。候車室,又髒又冷,沒什麽人。一個臉上有傷的大胡子總圍著我倆轉,有點怕。就出了候車室去外邊等。外邊黑極了,沒有一點亮光,過了一會兒,看清楚外邊站了一地的牛,差點撞在一頭牛的屁股上。冷雨中的牛靜靜站著,更覺恐怖,就又返身回了候車室。大胡子再過來,告訴我們:“別買票,下趟車來了再混。”我們沒聽他的,買了張短途票,黎明時上了車。
那車是到天津的,我們一路躲躲閃閃終於到了。用了一個小時也沒有出車站,最後發現個廁所,我們從廁所窗戶跳了出去。
快到北京了,出來兩天兩夜的我們已很疲倦,很髒,也很興奮。在天津悠閑地看了半天市容,再想進火車站已沒那麽容易,站台票不賣,想進進不去。
我現在已想不起來,是他堅持不花錢回北京,還是我堅持的,總之我們沒動牙膏皮裏的錢。
第二天一早,京津公路上就多了兩個步行的“青少年”(別笑話這是個傻主意,那年月幹的傻事多了)。我們邊走邊攔車,沒有一輛車停下,沒有一位司機願意讓我們搭乘。就那麽一直走到當天深夜,天下著小雨,我傍晚就走過了楊村。又累又困,像兩隻影子在路上飄著。最後,他靠在一棵樹上說要睡一會兒,我也就在他身邊的泥地上半臥半躺地睡著了。
不知多久,有人在搖晃我們。
“嘿!醒醒,醒醒!你們去哪兒,怎麽在雨裏睡覺。”
是個司機,路邊停著輛卡車。
“回北京,走不動了。沒錢坐車。”
“從哪兒來的?”
“北大荒。”
“幾師的?六九屆的吧?”
“六九屆,一師的。”
“嘿喲!我那小子也在一師,你們怎麽走著回家呀?上車!快上車,我拉你們回去。”
我們濕漉漉地要爬進後邊的車廂裏去,他說進駕駛室吧,後邊太冷。
碰到好人了。他一路問著北大荒的情況,說一看見我們就想起他兒子來了,他真怕兒子也這麽往家跑。
汽車很快地過了通縣,到了大北窯。他把車停下,說不能送我們回家了,掏出一塊錢給我們,讓我們坐車回家。我們不想接那錢,他說沒錢就拿著吧。我們接了,裝得像確實沒錢的樣子,用那錢坐汽車回了家。
這事一直使我耿耿於懷,我們騙了一個好心人。騙好心人的滋味不好受,後來牙膏皮裏的三十塊錢,我們始終有一塊錢沒花,盼著能再碰見他,把錢還給他。
一 個 臉 盆
不知從什麽年代起,塑料開始包圍我們了。塑料地板革、塑料牆紙、塑料臉盆、塑料菜板、塑料書包、塑料假牙……也許永遠不會出現能吃的塑料餃子或塑料漢堡包。塑料那東西讓人覺不出一點曆史感。它像個暴發戶,使人覺得厭倦而無奈。
我的生活中已擠進了很多塑料,但臉盆我一直拒絕用塑料的。我用那種最普通的搪瓷盆,稍不留意,它會掉下點瓷來,也會掉下點舊事。
剛去北大荒那年的初冬,三三班的男生從寒冷的舞台搬出來,擠進一些原本很擠的小宿舍裏。說小也不算小,每屋有16人左右,上下鋪,不過比起鄰近連隊80人一個大屋,還是小的。
宿舍小,早晚洗臉成了問題,每次隻能三四個人蹲下洗臉,常有屁股撞腦袋的事發生。宿舍小可有個不小的臉盆架,16隻新盆,三三兩兩地疊放在上麵。一次檢查內務,當地老李說:“都是小子們,整那麽多盆幹啥?有一個就夠了。”不想他這話以後倒應驗了。
我們連,井房挨著酒房,酒房有一座草舍,草舍是堆料的倉庫。那天夜裏就是這座草舍著了火。
救火使我們這些半大小子們感到了責任和正氣,大家一人抄個臉盆往外跑。水井的轆轤不停地搖著,一盆一盆地往房上傳著水,水接不上了就去雪地裏裝雪。臉盆上下飛傳著,扔上去又扔下來。房上的人勇敢地接近火,潑水、催促、叫喊。水潑濕了衣服,一會兒又結了冰,我們就穿著冰的鎧甲來回奔跑傳遞。那種興奮、忘我、團結的精神,使人感到了力量。虧了人多臉盆多,火就小了,要滅了。這當頭,先上房的一個同學不小心從房頂漏了下去,被燒紅的木頭燙傷了手。
火滅了,大家帶著一身的煙灰回宿舍,依舊被救火的緊張興奮著。想起洗臉時才發現臉盆全扔在火場忘了拿回來。盆架上隻剩下一個盆,就是因救火被燙傷了手的那個同學的。他因最先跑出去,沒想起拿臉盆。
第二天一早,各宿舍的人都去火場找自己的盆。我平生再沒有見那麽多破臉盆,一夜的扔、摔、踩,臉盆全都沒了模樣,或癟,或漏。據說有個別稍好的,早被女生們撿回去了。我們宿舍的人一個盆也沒撿回來。
在火場上,當地的老李說:“破草房,燒就燒了,燒光了也不值倆盆錢,看這一地的盆,還燙壞了個人。”
這話聽著挺掃興,可我們都不這麽認為。我總覺得昨夜顯示了一種精神,臉盆事小,精神事大,沒有一個人為失去個臉盆而沮喪。事後,老李因為說怪話而受了批判。
再後來,那位燙傷的同學,在做講用時,曾狠鬥私字一閃念。說他也有私心,他沒有拿自己的臉盆去救火,致使全宿舍隻有他一人的臉盆完好無損。這曾使我很久疑惑不解,我不知道他真這麽想過,還是為了生動、深刻,為了效果。我知道他的盆是偶然被留下的,因為那天大家拿盆是胡抄,並不是自己拿自己的。
事後,我對很多事不再單純地看了,我總覺得有出乎意料的言語來粉碎我的自信。我開始覺得老李的話也並不錯,尤其鄰近連隊有位同學為救一個柴禾垛把臉燒傷之後。
青春是個大詞,不好把握,把握這個詞不如把握住每一段時間、每一件事。我確實不能靠這兩個字回憶起特殊的東西來,也許要到常說“過去”的年齡,我才能真正理解這段時光。
"告別北京“這一段,我好像在這裏的留言中講過。那是一個刻骨銘心的場麵。
我突然覺得我至今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成就,大概和我沒有扛過大麻包,沒有蹭過車密切相關:)) 不過,我也有不規規矩矩的時候!明天再給你講吧。今天太晚了。
看見作者寫蹭火車那段,好像記得候哥的文章裏麵也有寫,看來男女在那個時期抗麻包平等,蹭火車可是不平等噢,看見dreams 大姐在這裏說的,一看以前就是規規矩矩的毛主席的好孩子,俺說的對吧?
還有我覺得作者之所以有今天的成績,也是和他在北大荒抗大包的經曆是分不開的,他抗大包也是很出色的噢,有毅力能吃苦的人,走到哪裏都會優秀的.
說起回家,逃跑,蹭車。。。都覺得是很遙遠的事了。大概因為是女生,我是規規矩矩買了火車票回家探親的。記得在火車上,還一直學雷鋒,幫列車員給旅客送水什麽的。。。
作者對“救火”的思考挺耐人尋味的。那時的教育使每個人覺得生命誠可貴,國家財產價更高!哪怕是為了保住一個草垛,就是搭上幾條人命也在所不辭!到了美國以後,經常聽美國人講,家庭是第一重要的!人的生命是最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