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照片的記憶
作者 二哥
這張已經泛黃的照片,既不是風景照,更談不上攝影藝術,但照片上的石頭房子裏,曾經生活過上百名朝氣蓬勃的知識青年。它是這些知青心中的名勝古跡,是我們經常夢境環繞的地方。當四十年前的深秋時節,滿載一千多名知青的列車駛出山海關,跨越三千多裏行程進入北大荒時,這裏已經是冰天雪地了,正如照片上那樣。
在我們下鄉時,就有了這個石頭房子,它是十連的種子庫,有一百多平米。對麵是兩塊各五百平米的水泥麥場和一塊約五百平米的土麥場。
突然來了這麽多知青,各連隊安排不下住處,就利用上了這座種子庫。用木板搭成上下通鋪,每人大約有七十公分的地方,吃喝住洗一律在這塊空間。在這裏還排練過樣板戲,表過紮根邊疆的決心,開過批判會,經曆過生活中的各種苦樂。最幸福的是晚上熄燈後,躺在床上胡聊亂侃。這裏是勞累一天後特別向往的地方。現在,每當談起下鄉,必談這段時間的生活。隨著連隊基建的開展,陸續蓋起了宿舍,大家也陸續搬出了倉庫,但石頭房子的這段經曆還是最溫馨的回憶。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兵團領導特別重視知青的出身,在批準兵團戰士的過程中,雖說是“不唯成分論”,但由於我檔案中有“海外關係”,就不能光榮地加入戰士行列,被列為兵團職工,和一些原農場的老弱職工、家屬一起分到麥場排,在照片上的這個麥場接受了近十年的再教育。
隨著上山下鄉的熱潮,北京、上海的知青陸續來到連隊,並陸續被批準為兵團戰士,但職工的身份是一錘定音的,不管你怎樣爭取,怎樣努力工作,也不會再改為戰士的。那時在城市中有“出身不好遣返原籍”的說法,我如果因為有“海外關係”而被“遣回原籍”,那不是太便宜了我,所以我隻能做兵團職工了。
照片上的這個季節是一年中最輕閑的一段時間。秋收完成不久,地淨場光,每天隻幹一些開春的準備工作。基建排每天到訥謨爾河岸拉一車沙子以備來年蓋房;農工排扛著鐵鍬、鎬頭到豬號旁刨肥土送到大田積肥;機務排最忙,三班倒在大田裏翻地,經常說的遇到狼就是在拖拉機裏看到狼的綠眼睛;我們麥場排則是選種和做種子消毒。
最可笑的是有一年刨肥,這是一項既用力又有技巧的活。要找好下鎬的地方,鎬頭始終刨到一個點上,用鎬的劈力把肥塊震下來,技術不好的十幾鎬也刨不下一塊。有名知青研究了一種方法,積肥時把一種不知什麽原料摻和到肥堆裏,說冬天可以直接用鐵鍬鏟,免去掄鎬的勞累。等刨肥時一試,鐵鍬鏟不動,而鎬頭一刨一個眼,象一塊碩大的橡膠軟硬不吃。
還是回到我們麥場排吧,選種不需要什麽技術,選種機是一個龐然大物,是五十年代蘇聯的產品。麥子通過層層篩選,將特肥大的和特瘦小篩除,留下顆粒均勻的做種子,再經過消毒就可以使用了。照片上倉庫門前鐵架上的三個鐵桶就是麥子消毒的機器。
麥場排排長是當地一個紅臉的山東漢子,精通麥場各項工作。排裏成員大多數是原農場的老職工和家屬,我在排裏算是年輕力壯的,凡是重體力活就搶著幹。原因是年輕人就應該多幹一點,目的是有朝一日能批準為兵團戰士。經過自己的努力熟悉了麥場的基本活計,和這些職工、家屬的關係也十分融洽,在年終評選先進時,我被光榮地評選為“五好職工”並發給了一張獎狀,可惜這張獎狀丟失了,它現在肯定有收藏價值而且還是“孤本”。
這個季節是一年中夥食最差的季節。二龍山地處從黑河到趙光的中途,也有“愛喝湯”的習俗。在喝得毫無食欲時,我突然想起在食堂看到的一幕。司務長帶領炊事員用火烤架在磚上的油桶,融化的豆油流到下邊接著的盆裏。油炸饅頭片,多誘人的美食!我悄悄拉起身邊的一位戰友,拿起臉盆和一把木鍁來到食堂。
司務長是天津同來的戰友,平常對我們非常照顧,千萬不能讓他發現。到食堂一看,隻有一名上海知青給機務排做夜班飯。戰友進屋和炊事員聊天,我在外麵擰開油桶的螺絲,將木鍁把伸進去一攪,抽出來將油擼在臉盆裏。凡三往,已半盆。當晚我們就炸了饅頭片,美食矣!半盆油改善了半個月的夥食。現在坦白,隻此一次。
五一以後,照片上照的雪逐漸融化了,麥場也迎來了一年中第一個熱潮――春播。大田裏忙播種,麥場忙供應種肥。接著豆播、鏟地、編草簾子、修補糧囤,繼而迎來麥場最忙的時節――麥收。周而複始地接受了十年的再教育,還記得播種時農藥和化肥的刺鼻氣味,下工後擤出紅色鼻涕;還記得大田揮鐮割麥子,腰酸背疼,真是“出水才見兩腳泥”;還記得頭上太陽曬,身上蚊蟲叮,在走不到盡頭的黑土地上鏟地;還記得揮汗如雨扛起麻包顫驚驚走在跳板上的感覺;還記得在全團批判會上,團領導對看小說《家》的嚴厲批判;還記得不是兵團戰士的苦悶;還記得病痛折磨的孤獨;還記得探親假回家時的興奮;還記得…
隨著兵團體製的改變,而立之年的我輾轉回到城市,麵對城市的生活規律已經很陌生了。
現在即將步入老年行列,也已經退休了。大半生可謂坎坷,可回憶品味的事情很多,但和十年的兵團生活比較起來,很顯得微不足道了。
在下鄉四十周年前夕,寫這篇小文以自慰。
注:
照片上的人就是二哥。他30年前離開東北時,在這座石頭房子的頂棚上寫下了“再見”兩個字。三十年後。我故地重遊,那兩個字還在。我用相機攝下了那兩個字,放在了重返北大荒的文章第10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