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記憶裏的中關村(3)
(2006-12-22 16:5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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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躍進的時候,吃食堂,吃大鍋飯。家裏都不做飯了,每天各個所裏的食堂,推著飯車,到樓前來賣飯。小孩們覺得挺好玩,飯車一來,各家都出來,挺熱鬧的,可也不知為什麽,沒有實行多久就取消了。
接踵而來就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我母親的一個姑姑(我叫她姑姥姥)在農村,因為沒有糧食吃了,隻好帶著孫女來我們家住,家裏一下多了兩個人,定量供應的糧食自然不夠吃。姑姥姥就告訴我們可以去摟榆樹錢,揀楊樹花,回來包菜團子吃,雖然沒有吃過幾次,可我想她們在農村一定是經常吃了。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就熬了過來。現在想來,大人們那時一定是很為難的。他們肯定是想盡辦法,讓孩子們沒怎麽太受罪。現在你設想一下,家裏一下子住進兩個人,別說擠在鬥室裏一起又吃又睡一年多,就是在美國住大房子,吃飯不受限製,能不生出矛盾也不易了。不要說太太或者先生能否受得了,自己能否受得了都是個問號。可我記憶中從沒見父母為這事情吵過。
後來政策鬆動,可以養雞了,這可是讓小孩兒們高興的一件事。許多人家都養了幾隻雞,為的是可以有雞蛋吃,因為那時買雞蛋要憑票。中關村的樓和樓之間起初蓋的都相距很遠,樓和樓之間都有花園。那些雞白天就放在花園裏讓他們自己找食吃,晚上捉起來放進籠子裏。
那時不知是哪個壞小子,發現鬥雞很好玩,就煽呼鼓動那些半不大不小的男孩兒喜歡上了鬥雞。哪個樓發現了有比較個兒大英勇的大公雞,就把自己家的公雞抱上,或攛掇樓裏家中養了公雞的小孩兒抱上公雞,去和別的樓的公雞鬥。常常是一個大孩子騎個自行車,車後座上馱著另一個孩子,懷裏抱著一隻大公雞,後麵又跟著一群小孩,呼嘯著跑到另一個樓門前,抱著雞,對另一隻雞做出挑釁的樣子,然後把雞一撒,兩隻雞互相凝視一陣,越走越近,就開始鬥起來。你要說什麽叫好鬥的公雞,什麽叫鬥敗了的公雞,什麽叫鬥的和烏眼雞一樣,我可是見過。那鬥贏了的引吭高歌,鬥輸了的垂頭喪氣。想想那時,真是叫少年不識愁滋味。
還有就是捉知了,北方人又管知了叫季鳥,學名蟬雖然簡單,卻是太文雅了。那時中關村有許多楊樹,一到夏天,就生出來許多知了。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整整響徹一個夏天。小孩們用自行車內胎或橡皮筋熬成膠,抹一小團在長長的竹竿頭上,也是三五成群,循著蟬聲走到樹下,從下麵把竹竿悄悄伸上去,把膠粘到知了的翅膀上。知了被粘住的那一刹那,是孩子們無比興奮的時候。
知了是從大樹附近的地下鑽出來,爬到樹上,一夜之間,從殼兒裏蛻變出來的。晚上,小孩們打著手電,一棵樹一棵樹的找過去,把那剛剛從地底下爬出來,還沒爬到樹頂的知了捉到家裏,放在紗窗上,看著殼子慢慢裂開,看著它們從那難看的殼子裏鑽出來,先是頭,倒著掛下來,然後是身子出來,慢慢地脫離了殼。看著它們的翅膀由短短的一小截,一點一點的伸長,最後變成美麗透明的蟬翼。你可以感覺到那蛻變的過程是那樣的動人,那樣的美麗。你可以感受到什麽叫薄如蟬翼,什麽叫脫胎換骨,什麽叫蛻變。
那知了殼,學名叫蟬蛻,是可以入中藥的。小孩們攢多了,可以送到中藥店去換錢。滿滿一鞋盒子的蟬蛻可以換兩三塊錢。
那時對蟬的認識隻是好玩。後來大了,讀到了幾首詠蟬的唐詩,對蟬這小小的昆蟲有了另一種心境。我慢慢覺得,中關村的知識分子的命運,就有點像那蟬一樣。
虞世南的《蟬》,是唐人詠蟬詩中時代最早的一首。全詩共四句:
垂委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這不正是當年老一輩知識分子高風亮節的寫照嗎?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他們不靠拉關係走後門,不靠歪門邪道,靠的就是真才實學,為國家的科學事業開創出一片新天地,而自己卻隻是垂委飲清露,今天,還有多少這樣的知識分子。
同是唐代詩人,同樣作詠蟬詩的,還有初唐文壇四傑之一的駱賓王。他的《詠蟬》詩是: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多像文革期間的知識分子呀!挨批鬥,遭誤解,吃盡了苦頭,隻能和在獄中的駱賓王一樣,仰天長歎,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在唐代,除上述兩位詩人外,還有一位著名詩人李商隱曾作詩詠蟬。他的《蟬》詩是: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恰如其分的描述了知識分子渡盡文革劫波的的情景。五七幹校,工廠勞動,曆盡劫難,好不容易回到家裏,卻發現故園蕪已平,房子被別人分了,老婆孩子天各一方,人人都鬧了個我亦舉家清。向別人訴說,不過是徒勞恨費聲。
由於有捕蟬的那一段經曆和對兒時的眷戀,我不由得越來越喜歡上蟬這小東西了。可當後來我一次又一次的走在中關村的大街上,想尋找和傾聽那熟悉的蟬鳴時,我卻發現,它們已經幾近蕩然無存了。。。
文革前蓋的樓,樓房和樓房之間隔得都很遠,不像現在,站在自家房內,可以看對麵樓裏人家的電視在演什麽。對麵人家打聲噴嚏,這邊都聽得清清楚楚。那時,每個樓之間都有一個花園。這些花園隊我們來說,就如同魯迅先生筆下的百草園一樣。我們在裏麵捉迷藏,爬樹,捉蜻蜓,偷偷地挖地道,從放學一直玩到天黑。
那時唯一能鎮住孩子們的,就是一個管理花園的園丁--老李。老李很瘦,個子不高,一臉絡腮胡子。他一個人帶著幾個徒弟,把幾個花園管理得井然有序,花園裏各式各樣的花木爭奇鬥豔。我們常常看見他推著水車給樹木一棵一棵的澆水。隻是有一樣,它要是看見小孩跑進了花園,他就會大叫起來,你給我出來,誰要是被他逮著,一定是被擰著耳朵從花園裏揪出來來。小孩人人都怕他。以致於哪個小孩在花園裏玩,誰要是喊一聲“老李來了”,那小孩比就聽見“狼來了”還害怕,不管看沒看見老李,嚇得馬上就跑出來。
到後來,文革開始了,養花養草被批判成為資產階級老爺太太們服務的,造反派也不讓老李再養花了。常常看見老李一個人,背著手在花園旁邊溜達。那些花就靠著自己的生命力頑強地活著,隻是再也沒有以前那樣整齊了。
到了“深挖洞,廣積糧”的時候,人們在花園邊上挖防空洞。大家也舍不得那些花草樹木,畢竟一起生活了那麽多年,隻是把防空洞口修在花園邊上,防空洞修在了花園下麵。但就是這樣,許多鬆樹牆還是被毀了。老李這時就更沒事做了,幹脆被派去看管澡堂了。人們一次又一次的看見老李像祥林嫂一樣,站在那裏和別人說,我真心疼那些花兒,我擺弄了他們多少年啊!
再到後來,花園被平了,在上麵蓋起了樓房。你如果仔細看照片的話,13樓,15樓南麵的那兩座樓,25樓,26樓北麵的那兩座樓,都是建在老李的花園上的。現在隻剩下14樓前麵那三個花壇了。中間那個園的,我們都稱它為園花園。
後來,終於有一天,聽說老李死了。雖然大家都是平平淡淡的說著,可是差不多整個中關村的知道他的人都在說著,老李死了。以後,花園或許還會再有,可老李大概不會再有了。天上的老李,你知道嗎?四十年後,當年被你從花園裏轟出來的孩子,在懷念那些科學家的同時,同樣也沒有忘記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