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協奏曲:毛主席的光輝把金色的爐台照亮
老剛不到五點鍾就醒了。站在窗戶前向外望去,晨曦中,以前團部一帶的景色盡收眼底。往日的荒地上,現在已經蓋起了一棟棟的家屬住房,雖然和城市裏的高樓大廈無法相比,但和三十年前知青們在這裏的時候相比,已經是天壤之別了。那時,磚房屈指可數,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土房,很少像現在這樣,紅磚紅瓦。老剛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兒子,心想,這麽早叫他起來也沒必要,幹脆自己上外麵走走吧。
老剛走出旅館,發現不遠的地方建了一個小公園。走近一看,公園門口的假山上,刻著“龍山公園”四個字呢。和城市裏一樣,有許多老年人在公園裏晨練。
旅館對麵的樓前,停著一輛轎車,從車上下來幾個年輕人,從行李箱裏拿出幾把新鮮碧綠的柞樹葉,看樣子是剛剛從附近的山腳下採來的。老剛忽然想到,這是快到端午節了。東北和南方一些地方的過端午節的形式一樣,隻不過東北人是採柞樹葉代替南方的艾葉。人們的生活真是好了,汽車也進入了偏遠地區的尋常百姓家了,當年,近兩萬多人的一個團裏,也不過有幾輛吉普車。
迎麵騎來幾輛自行車,那是幾個穿著校服的中學生。在初升的太陽照耀之下,臉上綻放著無憂無慮的笑容。身上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顯得格外地朝氣蓬勃。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花樣的年紀,老剛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在這個歲數的時候。自己就是在這高高興興地騎著自行車上中學的年紀,從北京來到這裏。老剛仿佛在他們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隻是,老剛他們那時,沒學可上了。老剛真想走上前去,和那些孩子們講講,好好珍惜眼下的學習機會,當年,有多少像你們這麽大的知青,中斷了學業,上山下鄉,來到這裏,以致許多人以後永遠失去了上學的機會。當然,老剛沒有這樣做。他知道,一切都已成為曆史,沒有必要把自己的過去,喋喋不休的向現在的年輕人絮叨,隻有老剛他們這一代人相聚時,才會偶爾翻動一下封塵中的記憶。老剛最多也隻是偶爾和兒子簡單講講。講多了,難免被人家當成新時代的祥林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老剛相信,他們那一代人的生活不會重演了。下一代,會生活得更好的。
跟在那幾個中學生後麵的,是個看上去像小學生的男孩兒。老剛看著這些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充滿了朝氣的孩子,打心裏感受到了這裏的變化,這是最讓老剛高興的事情。當年,當地老鄉的孩子們,許多都沒有正經八百的去上學。老剛去老鄉家時,經常可以見到一些已到入學年齡的孩子,拖著鼻涕,蜷縮在炕上。那個讀書無用的年代,城裏的孩子都無學可上,無書可讀,更何況這偏遠的地方呢。現在好了,這裏的孩子和城裏的孩子一樣,也可以三五成群的騎著車上學,他們也在爭取考出好成績,考上重點學校,考上好大學,也可以申請出國深造。
老剛回到旅館,叫醒了兒子,準備再去連裏看看。
往連裏走的路上,老剛特意帶著兒子繞了一個彎,來到一棟灰色的平房前麵。老剛告訴兒子,這棟房子也是你老爸和知青們一起蓋的,因為它的建築麵積是 168 平方米,所以它的名字就叫 168 。
168 平方米,不過 1600 多平方英尺,還沒老剛現在的家的麵積大呢,可當年,這裏住了兩個排,六十多名知青。放在今天,人們怎麽也想象不出,這棟房子能住進六十個人。可當年就是這樣,中間隔一下,一邊住三十幾個人,卻已經比剛來時一百多人住一個大車庫好很多了。
北大荒十月份就開始下雪,到了十一月,已經是冰天雪地的時候了,屋裏的牆上都是厚厚的冰,整個屋子像個冰窖,知青們睡覺時都穿著毛衣,帶著帽子,就和電影《創業》裏麵一模一樣,不過,恐怕今天看過《創業》的人也不多了。一直到將近十一月中,才等到了第一車取暖的煤。
知青們高興地圍著著煤堆又唱又跳,他們把爐子和火牆早就砌好了。大家把煤加進爐裏,燒上水,洗澡,洗衣服,一直忙到深夜才睡覺。
第二天早上起床時,許多人卻發現拉不起被子。原來昨天晚上的爐火,把牆上的冰烤化了,冰水順著牆流了下來,到了半夜,大家都睡著了,爐火熄滅了,化下來的水又凍成了冰,把被子和牆凍在了一起。沒辦法,隻好拿著鎬,把冰刨下來。
老剛把這一段經曆講給兒子聽,卻發現兒子好像在聽天方夜譚,反而對旁邊的一隻小狗發生了興趣。哎,這可真是,冷冷七弦上,靜靜鬆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老剛明白,什麽事,人家要是不願意聽,趕緊打住,千萬別自討沒趣。老剛隻好無可奈何地領著兒子離開了這裏。
時間雖然尚早,可是麥場上已經有有人了。幾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在 補苫布。東北人管大塊的帆布叫苫布,主要是用它來蓋麥場上曬的糧食的。用的時間久了,磨破的地方就要補一補。
老剛過去跟她們打了招呼,說自己是以前的知青,想在這裏看看。人們一聽說是以前的知青,大有故人歸來的感覺。緊著說隨便看,隨便看。其中一個人還非常熱情的告訴老剛,她姐姐是當年連裏的會計,叫吳麗娟。老剛馬上說,我和她們夫婦都很熟,他丈夫原來是機務排排長,叫李顯峰。那人馬上拿出手機,說到,我這就打電話叫他們過來。
另外一個人告訴老剛,那間倉庫裏還有你們知青當年用過的鼓,寫過的字呢。說完話,拿著鑰匙,就跑過去把那間倉庫的大門打開了。
老剛隨著她們走進倉庫。以前這裏是存放化肥,農藥和種子的地方。屋裏陰暗,略顯潮濕,空空蕩蕩,看得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存放東西了。當年,由於房子緊張,有幾個知青就在這屋梁上架了幾塊木板,睡在上麵。他們還起了個雅號,“閣樓”。
那幾塊板子居然還在上麵搭著。
一同進來的老鄉,指著房頂對老剛講,你們知青寫的字,還留在上麵呢。老剛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用粉筆寫的兩個字,“再見”。老剛認出這是天津知青老徐寫下的。當年老徐就住在這上麵,而且是最後一批離開農場的。老徐是老高三的學生,是知青中年齡第二大的,老剛一直稱他二哥。八年裏,老剛和老徐一起為連裏寫過黑板報,一起複習過功課準備考大學,一起商量過怎樣才能返城,老剛和老徐一起寫的稿子,還被黑河日報和兵團戰士報刊登過。老徐到北京玩時,就住在老剛家裏。老剛從老徐那裏學到了許多東西。返城後各自忙於生計,漸漸失去了聯係。 如今,老剛見到二哥留下的字跡,不禁百感交集,心裏暗自念到,二哥,你在哪兒呢?你好嗎?二哥,你不愧是二哥,你居然能在離開這裏的時候那麽從容的寫下這兩個字,你居然能想到,多少年後會有人回來看望這裏。
三十年了,世上發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多少新的東西誕生了,多少舊的東西消失了,可這兩個粉筆寫的字,居然能一直呆在這裏,沒有消失,沒有暗淡,這簡直讓人匪夷所思,難以置信。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它仿佛在那裏盡守著一份職責,他仿佛在那裏見證著曆史。它居高臨下的看著人們進進出出,把麥子,大豆種了一茬又一茬,它期待著有一天,真的能和當年的知青們再見上一麵。 當地的老鄉們,竟然也沒有忘記這兩個字,竟然都知道這倉庫的屋頂上有這樣兩個字,把它指點給回來看望的知青們。
老剛禁不住地覺得眼角濕潤了。他把頭背向了牆角。誰知牆角的幾件東西又讓他覺得格外眼熟。那是幾袋化肥,還有幾卷茓(學)子。茓子是用來做糧囤的。先用茓子在地上圍起一圈來,把麥子倒進去,然後隨著糧食越來越多,茓子也一圈圈的越圍越高,到最後,有兩三米高,要搭上好幾節跳板才能走到囤頂。老剛他們當年都能扛著裝滿了將近兩百斤小麥的麻袋走到囤頂,而且還要顯得瀟灑,不用手扶麻袋。可惜當年沒有瀟灑走一回和玩的就是心跳這樣的話語,否則那將是極其生動的寫照。
茓子和化肥旁邊,是幾個裝麻袋用的撮子,當年可是被小麥大豆磨的錚明發亮。如今,多年不用,已是鏽跡斑斑。在沒有機器的年代,小麥就是用這些撮子,通過知青們的雙手,一撮子一撮子的裝進麻袋的。
老剛的目光再往遠點兒看去,靠牆立著十幾把木鍁,那是揚場用的。而在木鍁前麵,放著一隻鼓。這不是當年連裏宣傳隊用的那隻鼓嗎?它居然還在這裏。當年,知青中不乏愛好文藝的,從城裏來時,有的帶著笛子,二胡,有的帶著小提琴,手風琴,艱苦枯燥的生活中始終給文藝留了一席之地。老剛就曾經和幾個知青,用口琴伴奏過三十幾個人的合唱。唯獨這鼓,是不會有人從城裏帶來的。它是經連長特批,從北安縣城買來的。
多少人敲過這麵鼓,用它演出過自編自娛的節目。那鼓聲,在新年,春節,五一,國慶的演出中,給疲憊辛勞,除了聽收音機裏的樣板戲之外再沒有任何文化生活的的人們帶來了多少歡樂和喜慶。它是所有樂器中最威風的,它一登場,所有樂器都不敢與它爭鋒,都要退避三舍。
如今,這麵鼓,像一個疲憊的老人,退休了。它帶著斑斑的傷痕,退出了它的舞台,默默的蜷縮在這陰暗的倉庫的角落裏,與世無爭的過著剩餘的時光。老剛彎下身子,輕輕撫摸著那周身已經斑駁陸離的鼓,大概自從知青們返城以後,再也沒人敲響過它,它再也不會喚起當年的八麵威風了。俗話說,破鼓萬人捶,意思是形容說落魄的人如同破了的鼓一樣,人人都要捶一捶。如今,它沉睡在那裏,卻無人理睬,它一定非常渴望有人來捶它,讓它再發出當年的聲響,哪怕一下也好。
當年的知青,如今也都是五十開外的人了,再過十年,二十年,他們的命運會不會也像這麵鼓一樣,帶著歲月的傷痕,銷聲匿跡,退出曆史的舞台呢?
老鄉見老剛在鼓前駐足良久,知道他是見了鼓觸景生情,就對老剛說,你要不要把它帶走?
老剛謝了老鄉的好意,還是讓它留在這兒吧,以後還會有知青回來的,留給它們繼續看吧,最好一直留下去。
老剛神色悵惘地走出倉庫。向前望去,是一字排開的麥場機械。揚場機,上囤機,裝麻袋的機器,比當年知青在這兒的時候多了許多。農場已經告別了人扛麻袋的年代了。
在北大荒的眾多藝術作品中,北大荒版畫是很出名的。它平實,質樸,貼近生活,給人以深刻的感染力。其中有一幅出自知青之手的“節日的夜晚”,描述的就是麥收時節,知青們在麥場奮戰的情景。那從揚場機裏噴向天空的小麥,猶如節日夜晚金色的禮花,在空中綻開,落下。知青們看著自己的勞動果實,臉上露出歡快自豪的笑容。到過黑龍江兵團的知青,都知道這幅北大荒版畫。
隻是,今天,人們還保留著當年的豪情嗎?
待續
要不是看您的佳文恐怕再也不會記起它了。
好文。
我也非常喜歡這首曲子,記得臨出國前,專門跑到王府井外文書店買了一盤陳剛演奏這首的小提琴曲.
房上那兩個字,地下那麵鼓,還有那些場景讓我好象身臨其境般的親身體驗了一把三十年後故地重遊的那種欣慰與沉重。。。
Xiao Huang and Lao Liu very well. We were in the same 連 at that time. However, our friendship, Huang and I, started from kindergarten. It is glad to know Huang and Liu were not forgot after so many years. I am going to take my sabbatical and thinking to get back there too.
Where are you man, i am in Vancoufer. If you may, give me a email; carsondu@hotmail.com
Thank you man, your wonderful words!
Carson
I was sent to a monutain area in 1968, but I was from a university, actually those university students who graduated in 1966 to 1969...also had an unforgetable life, but no story for them, no TV show for them, even no any reports for them. So your story is really touching my heart. Thanks.
It's very thoughtful that you brought your son to DongBei. We live in the Bay Area. We also try to bridge the gap in time and space with our children. The older one is also close to going to college.
This is a moving article. Thanks for sharing!
總覺得人們應該從更深刻的角度重新認識這段曆史,的確,你們也許因為沒有讀書,人生多了一份坎坷,可你們的經曆一定會以更積極的狀態在你們的後代中爆發。所以,長遠來看,得真的大於失呢。我們不應在以一己或功利的思想評判那段純潔的曆史。
另外,我覺得有識之士應該把現在所存留的農場保護起來作為一段曆史的見證。功不可沒。
這裏祝願您的全家幸福安康,有心生活的人必然生活美好!